回京的队伍依然庞大威仪, 但只要仔细看就能看出每个人脸上都有惶恐和担忧。自打皇后出事, 皇上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长白山也不去拜祭了,政事也不理了, 连杀了几个太医,一批随侍的奴才也不知去了哪里, 听说那些埋伏、伤了皇后的刺客被下令五马分尸不算,还是挫骨扬灰了……众人一想到这个便是直打寒颤, 再看看龙辇方向, 又是一声叹息,皇上连几位公主阿哥都不让去探望,只自己守着娘娘, 痴情的都魔障了, 好在听说总算开始吃东西了,而且用的不少, 这会子起銮回京, 想来主子娘娘的伤势应该有些好转了吧,可是见四阿哥面沉如水,皇上依旧不理政事,到底什么情况呢?
罗孔阿拍马到佟国纲面前,苦着一张冰山脸摇摇头, 皇上还是不见他,也不让他见大姐,心急如焚也没有办法。佟国纲一见侄子这副表情, 亦是咽下一口苦水,若不是他的人没能拦住四阿哥,让他抄了小路,以致事情突变,福全来不及反应,被第一排的刺客放了几只弓箭和火铳,侄女也不至于被火铳打中重伤,不说怎么和弟弟弟媳交代,就说现在皇上这样子,不理朝政,不管几位阿哥公主,不听太后全言,要不是有太后护着,七阿哥、六公主都还小,还不得被人钻了空子,他都不知道该说那个外甥是深情还是绝情了。可皇上除了守着皇后万事不理,这也不是办法,自己万死也不能让皇上落得昏君的骂名,也不能让佟家背负妖孽惑国的名声,可是皇上根本不见他,这事只能回京请自己阿玛额娘出山了。
哎,儿女情长,本不是一个优秀帝王该有的,如果那个不是自己从小疼大的侄女,佟国纲觉得自己拼了一死怕也是要去骂醒皇上的,哎,他现在能做的便是稳定住局势、护好妹妹和几个阿哥公主顺利回京了。京城那边传来消息,弟弟和康亲王等已经顺利铲除犯上之贼,佟家没什么损失,便是有什么损失又能怎样,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啊!今天看来,放眼天下,怕是皇上最在意的便是那昏迷不醒的侄女了,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愿老天保佑侄女吧!哎。
龙辇内,玄烨给苡兰喂完了今日的半碗血,拿参汤给漱了口,拿帕子仔细地给擦干净,看了看那黑色没有蔓延,便把苡兰身上的薄被包好,抱着换了一下位置,亲昵地贴着她脸颊。
“兰儿今儿有没有觉得好些?虽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但只要我能活一天,就一定能让兰儿也活一天,等咱们回了京城,表哥便派人四处寻访高人,总能找到根治的法子的”
“我现在什么都记起来了,两世都是我错了,你醒来给表哥一个机会,咱们重新来过可好?”
“你就是不原谅我,打我骂我都可以,只要你不再离了我身边就好”
“你不想再见到那些人,咱们以后就不让她们再出现在兰儿面前;你不喜欢芍药,我便下令,天下谁也不许再种;你不喜欢住宫里,咱们就再也不回去。”
“等你好了,我便带你去看江南水乡,去游览名山大川,你想去哪儿就去哪”
“主子,补汤吃食好了,奴才伺候主子用膳”
魏珠极力控制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尽力平静的禀告,从主子娘娘伤了那一刻,主子就疯魔了,只要是有一点牵扯到娘娘,便是没命的,主子每晚都让点上满屋的灯,他听见主子自言自语说是娘娘会怕黑,小青子跟着主子也有十年了,不过是不小心填油时弄灭了一盏灯,主子说杀就给杀了,眼睛都没多眨一下。还有那些看到不该看的,被灭口的宫人,被五马分尸、挫骨扬灰的刺客,主子居然割自己的手臂取血喂娘娘,那刀子下手跟砍得是别人似的,魏珠现在看到玄烨牙齿都是止不住打颤。
“进来”
魏珠深吸一口气才躬身进去,照例先替玄烨止血包扎,这事除了他再没其他人知道,魏珠看着那伤口,抖着手继续。伺候完玄烨用膳,全部放进食盒中,躬身退下。出来了,赶紧擦擦满头汗水,没来得及“逃命”,便听到里面的声音又响起,“兰藻斋的春兰应该开的正好,兰儿不惦记着起来看看”“那处桃花林不知道还在不在,等兰儿好了,表哥再带你去放风筝”……魏珠忽然觉得鼻子有些酸,揉揉眼睛,半响方叹了一口气,摇着头离开。
……
一个月后,畅春园清溪书屋里又一名揭了皇榜来给皇后娘娘问脉的民间隐士被侍卫带走,只因他说了和其他太医、郎中一样的话,“皇后娘娘无病,不需要医治”。
玄烨咆哮完了,又回到床边看苡兰,为什么所有太医郎中都这么说?为什么所有高僧道士都说他面前的人魂魄没有受损?兰花胎记已经恢复紫色,为什么还是不醒来?
“你就这么狠心吗,你就这么宁愿躲起来也不肯原谅我吗?佟佳苡兰,你够狠,活了两世你都够狠!”
玄烨轻柔地摩挲着苡兰两颊,嘴里却是狠狠地说着,看了她一会子,“你不肯回来是吧,躲着我是吧,好,好”回转身眼里的柔情迅速冷却,话语也不带一丝温度,“来人,去兰藻斋把凌锦、凌云、玲珑、玲乐四个带来”转身坐在苡兰身边,却又是一副柔情蜜意的样子,“你不是很在乎这四个丫头嘛,我今儿就要看看她们在你心里到底有多重要,你就是不肯原谅我也得回来我身边,想再离开,这辈子别想,下辈子也别想!”
一时四人被带了过来,她们都是从小就认识玄烨,却从没如现在这般害怕眼前这个已经瘦了两圈、脸色苍白的皇上,他眼里除了看娘娘外看任何人都没有温度。
玄烨看都没看四人一眼,只说了一个字便又紧盯着苡兰。
外面噼里啪啦的板子声音响起,玄烨把玩着苡兰头发,“你就听着她们四个挨打吗?不像起来看看?不想让我住手?我是错了,大错特错,失而复得依旧不懂珍惜,这就是你给我的惩罚吗?你总这样,什么都闷在心里,你的倔强骄傲呢,你站起来指责我啊,骂我啊,你醒过来啊!”
“打,接着打”“你没听见你的丫头在求你救她们吗?”
“阿玛,求您别再打了”
“阿玛,求您看在额娘面上,饶了她们吧”
小四和宁楚格闻讯赶来,看到她们的阿玛真的让人再打凌锦四人的板子,可是她们阿玛这段时间的作为已经让她们惊讶不起来了,咬着唇红着眼睛在门外跪下求情,额娘伤重,她们连一面也见不到,阿玛已经不是她们认识的阿玛了,两人觉得自己这个月体味了何为从天堂掉进地狱的滋味。
“哦,这四个丫头想来级别不够,在你心里不够分量,那兰儿你说谁够分量,呵呵,罗孔阿、隆科多,你的几个弟弟够不够?加上佟家几位长辈呢够不够?对了,肯定是小四你看的最重,两世了都是,前一世为了他和我闹别扭,这一世为了他不惜舍命”凑在苡兰耳边低语,“他够不够让你回心转意?不够的话,还有小七、宁楚格和乌希哈,你不是最疼这几个孩子嘛,能忍心看着她们挨打?别以为我在吓唬你,没有你,我要孩子做什么”
说完盯着苡兰的脸没见丝毫反应,玄烨苍白的脸阴沉如修罗,一字一顿,“你该知道我不说空话的”
“将四阿哥重责,二十板”玄烨咬着牙吩咐。见苡兰仍然没有反应,狠狠地说“四十板”
“住手,哀家看今儿谁敢动手!全部退下,扶凌锦四个回去”佟太后赶到,话里透着前所未有的威严,一个人走到玄烨面前,盯着他的眼睛“爱新觉罗玄烨,你作够了吗?”
“……”
“那是你和兰儿最疼的儿子,今儿你都下得去手,明儿是不是要把我这个老婆子也打杀了,啊?不上朝,不理政,暴虐成性,你这么作,是想留个昏君的名声流传后世吗?是想让兰儿也背上祸国妖女的骂名吗?”
“这是宁楚格和小四呈给你的东西,你自己来看”
玄烨被佟太后大声斥责,看着佟太后拿出的是一套崭新的蓝色长袍和一套红色女装的蒙古袍,盯着两件衣服,退了几步,兰儿曾和他说过做了一套全家衣装,等着他晚上回来一起换上,她来给一家人画幅小像,可是那天他只记得可以除了政敌之事,不记得她说的这些了,同款的衣服他见过小四、宁楚格他们穿过,却也没想起来。
玄烨面上终于不再是那般骇人,颓然地坐在床边,拉起苡兰的手,对着佟太后怔怔地道:“额娘,是我对不起兰儿,兰儿不愿醒来,便是不肯原谅我,我只是想让她心疼,想让她放心不下早点醒来,我没想真打小四”说罢,又是回头怔怔地望着苡兰的倾城容颜,便是两颊也依然红润,分明就像睡着的样子,喃喃地说:“你苦等我百年,可知道我就在离你几步远的地方守了百年?你怨我也罢,恨我也罢总该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却又想不声不响、一字未留的离开,我们还能再有重来一回的机会吗?”
失而复得,他该是有多庆幸!上一世苡兰走后的半年里他都不能接受那个事实,总想着他们只是又闹了别扭,夫妻之间哪有不闹矛盾的,等过几天就好了,兰儿依然会在自己宫里等他,可这一等便是半年,他才回过神来,兰儿再也不会等他了,她已经不在了。三十三年,她不曾有一夜入他的梦,他恨她狠心离开自己,狠她无情连梦中都不愿与他相见,封了承乾宫,不去看苡欣,不准别人在他耳边提起她,然却止不住思念更甚,恨她不如说是狠自己,可笑他自命天子,却连自己最爱的人都互不住!
当一生走到尽头,他被自己的儿子们争夺皇位搞的已是满心疲惫,离开人世的最后一眼是解脱,是期盼,另一个天地他终于能再见到那个午夜梦回、魂牵梦绕的人了。当在地府看到他思念的那个身影,天知道他有多高兴,他想上去和她解释,想去求阎王让他们再续前缘,来生再做夫妻,却听到让他震惊不已的话,“我愿在地狱以五世的时间为过往幽魂诵经祈福、放弃五世转世轮回的机会只为换取一次重新来过,我愿守候百年,只求还能回到夫君玄烨身边”。
玄烨温柔地为苡兰盖好被子,眼里已经没有了刚刚地疯狂,平静地看着佟太后,“额娘,我想带兰儿去趟九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