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淑娴先是一怔, 接着又是一喜, 想着自己出气的日子这么快就要到了?但很快她就又愣住了,来到皇贵妃身边抓着她的袖子急急道:“姑姑……姑姑,侄女儿可还在这潭水中, 若是变成了死水?岂不是连我?姑姑你可不能这样。”
皇贵妃笑道:“傻孩子,你慌什么?姑姑还能把你扔下不成?只是现在一切都还是未定之数, 姑姑还得你在那儿呆着帮衬姑姑一把,你放心, 等事情完了, 你必可风风光光的离开那火坑。”
吕淑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知道这姑姑是要自己监视敏亲王府家的举动,只是她有些不明白, 何须要这般做呢?现在萧云轩远在边疆, 就算大伯父有心算计什么,王府也是鞭长莫及, 监视这种事, 岂不是多此一举?
正在心里想着,就听皇贵妃问她元媛和王妃等人素日里做些什么,情绪怎么样,吕淑娴哪有好气,一一答了。皇贵妃听她言语间满是磨牙声, 心知她是恨极,便又安慰了一番,只让她耐心等待, 眼看着天近晌午,又留了她午饭,到傍晚时分,吕淑娴才告退离开皇宫。
回到王府时,已是夕阳西下,只见一匹快马飞奔而来,到得府前,还不等守门的家丁们看清来人,便听来人尖声道:“皇上有旨,速宣敏亲王萧应入宫觐见。”
吕淑娴心里一跳,暗道莫非这次王爷进宫,又是和姑姑白日里说的有关?只是到底有什么事呢?有什么事就能让敏亲王府变成一潭死水呢?这可是亲王府啊?且皇上素日里也很是倚重的。
心里想着,面上却不动声色的进了门。彼时萧应早已穿戴整齐,也不坐轿子了,直接骑马便跟着那传旨太监往皇宫飞奔而去。王妃和成侧妃简侧妃等人则都被惊动起来,一个个陆续来到上房等着王爷回来,人人面上都露出焦虑之色。
一直到亥时,老王爷萧应才在家人的护送下回来,刚到上房,身子便软倒下去。
王妃大惊失色,忙命众人上去扶住。一边就担忧道:“王爷,夫妻四十年了,臣妾……臣妾可从没看过你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到底……到底有什么事发生?总是有解决之道的,王爷千万要以身体为重啊,不然你让我们这一大家子人怎么办?让远在边疆的轩儿怎么办?您……您就是这家里的顶梁柱……”一语未完,眼泪已经落了下来。
这时候萧应才缓缓回过神来,见身旁发妻和侧妃姨娘们都惊惶流泪,他怔怔看着前方,不觉也留下两行老泪,哆嗦着嘴唇,好半晌才喃喃道:“云轩……云轩……前方一场大败,云轩……”
一语未完,王妃已经大叫一声,一把紧紧抓住萧应的袖子,颤声道:“王……王爷,轩儿他……他怎么了?他……”说到这里,也说不下去,其实答案心里已经有了,只是她还不敢相信。
“云轩丢了。”或许是听出了发妻语气中的恐惧,又或者是猜到了王妃心里所想,老王爷定了定神,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丢了?什么丢了?”王妃身子的颤抖总算止住了,就在刚刚,她以为自己的儿子已经离世而去,在那样巨大的恐惧和失望中,却忽然迎来了另一个答案,虽然“丢了”听上去依然是十分严重的事情,但只要不是真的看到了冷冰冰的尸体,就总还有那么一线希望,所以王妃的眼中也升起了一丝希望。
萧应的表情却是丝毫没有转变过来,甚至是更难看了,他看着和自己一起过了四十年的妻子,想起那个优秀的儿子是老两口唯一的骄傲和寄托,他脸上忽然绽开一个无比难看苦涩的表情,好半天才涩声道:“丢了就是……失踪,那场大战之后,云轩就……就不知所踪。”
“只是失踪的话,总还是有一线希望的,小王爷福大命大吉人天相,定会没事。”几位侧妃和姨娘此时也回过神来,纷纷劝慰。
但萧应却看都不看她们一眼,只是直愣愣的看着王妃,嘴唇翕动着,又过了半天,才轻声道:“边疆的……密折上,说……说有人在乌拉国的都城看到了云轩,看到他和乌拉国的太子在一起喝酒。”
“有人看到云轩了?”王妃脸上的喜色刚刚展露,便骤然凝结,一双眼睛也蓦然瞪大,她看着萧应,发现丈夫也看着自己,眼里的神色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一般,绝望而痛苦,她忽然就明白过来,却仍是不敢置信,喃喃道:“王爷……王爷你是什么意思?你说……有人看见云轩和乌拉国的太子一起喝酒?”
萧应点了点头,只觉得身体各处无一处不发苦。忽见王妃猛的站起身来,大声道:“王爷,皇上便是和你这么说的?皇上是什么意思?是怀疑轩儿通敌?他……他难道不知道轩儿是什么样的人吗?他怎么可以这样怀疑轩儿?”一边说着,她就转过身去,咬牙道:“好,他不肯相信轩儿,但我这个当娘的知道儿子是什么为人,他不去派人搭救,那就我来想办法去找儿子……”
不等说完,萧应已经急的上来拉住了她,跺脚道:“你……你胡说什么?皇上岂会不去想办法?现在一切不都还是未定之数吗?不过是边疆的密折,你也知道那是谁禀奏的。皇上又岂会尽信,如今你给我好好坐在这儿等消息,也许……也许不用多长时间,一切都可以水落石出。”
王妃被王爷一顿吼,也恢复了理智,颓然坐在椅子上,柳枝给她递来一杯茶水,她也不喝,只拿一条绢子捂住嘴啜泣着。而屋里的其他侧妃姨娘,早已低声议论起来,萧应则是木然的坐在炕上。
王妃哭了半天,总算消化接受了这一事实,同时也意识到未来王府可能发生的危机。她抬头刚要说些什么,却见王爷黯然道:“还有,你们去通知一下雁南和小九儿的家人,江先生和小九儿……他们俩……他们俩已经……捐躯了。”
又是一道晴天霹雳,这一次连侧妃姨娘们都忍不住拿帕子掩了口惊叫出声。生长在深深宅院门中的她们,这是第一次直面从战场上带来的残酷死亡,一时间竟都有些身在梦中的感觉。而王妃更是又被这一番打击轰的目瞪口呆。
“你们谁去通知一下吧。”老王爷说完这两个消息,似乎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只是挥了挥手,便歪倒在了炕上,眼睛看着房顶,不停的深呼吸喘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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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叫灭顶之灾,元媛在顷刻间便深深的体会到了。
不同于上一次自己的死亡,那个时候她的脑子里还满满的都是愤怒,尚未升起对死亡的恐惧时,整个人便已经失去了意识,然后就是穿越过来,虽然离开了熟悉的那个世界,但却又在另一个陌生的世界里重生,虽然有悲伤,却不至于绝望,那算不得是灭顶之灾。
几乎是眨眼功夫,原本阳光灿烂生机勃勃的香尘院,便只剩下绝望和黑暗。
“我不信,姑娘我不信,小九儿怎么会死?他怎么会死?一个多月前他还和我说,要我等他回来,还说彩礼单子他都拟好了,他说回来娶我,让我坐花轿,让我做不逊色于姑娘的新娘,他从来都是说到做到,怎么可能忽然就死了?他不会骗我的,姑娘你说是不是?”
芳龄哭倒在元媛的脚下,抓着她的裙子,一边声嘶力竭的问了一遍又一遍,任芳草浣娘等人怎么拉都不肯起来。好像只要元媛说小九儿没死,小九儿就不会死一样。
“是啊……怎么会?我也不信,云轩……云轩也明明说过要我务必等他回来,怎么会跑去乌拉国和他们的太子喝酒?做梦,我一定是在做梦。”沉默了半天的元媛忽然开口,眼神却是飘忽不定的,一看就知道精神也是恍惚。
“我不信,我不信小九儿会死……”芳龄还在哭。一边的芳莲终于看不下去了,一把拉起她,泼辣叫道:“够了芳龄,妹妹知道你难过,可姑娘就不难过吗?小九儿死了好歹还是为国捐躯,可小王爷现在可是在乌拉国内,一个……一个不慎,可能就是天大的罪名,你这会儿还怕姑娘不熬心?还一个劲儿在这里拿刀戳她的心窝子。更何况江先生也死了,要怎么和盼儿姑娘说?你就不要在这里再给姑娘添煎熬了,姑娘也是人,也是个女人,这些事情可够她受的了。”一边说着也哭起来,但好歹总算将芳龄给震住,她朝芳草芳书使了个眼色,那两人会意,忙拉着芳龄去了,老远还能听到芳龄的哭声。
这里只剩下芳楠芳莲和浣娘,其他的丫鬟们毕竟不如这几个亲厚,因此芳莲早打发出去了,也知道她们这时候不知坐在那里议论呢,她只觉得心里烦,看见元媛失魂落魄的样子,听着浣娘的软语安慰,她心里又是茫然又是烦躁。想了想,终于还是管不住这骨子里的悍劲儿,一扭身就来到元媛身边,直接道:“姑娘,奴婢说话你别不爱听。姑娘往日是何等有主意的人?怎么今日一听见这些噩耗,竟也同其他人一样慌了神儿呢?小王爷如今好赖还没死,没死就有希望,即便是和乌拉国那个太子在一起喝酒又如何?也许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呢?总之现在一切未明,姑娘就变成了这样儿,哪里还看得出是往日经历了那许多事的你……”
芳莲还没说完呢,浣娘就又气又急的推她道:“我的好姑奶奶,你就少说几句吧,这都什么时候了?不激姑娘都受不了,哪里还禁得住你去激她?”
芳莲跺脚道:“我就是看不得姑娘这个样儿,她从来都是我们的主心骨,如今她要是倒了,可是谁来做她的主心骨呢?王妃吗?还是君兰苑里的郡王妃?”
浣娘气的伸手要拍她,忽听后面传来元媛的声音道:“好了浣娘,别拿芳莲出气,正经她说的这些话,都是金玉良言。”话音一落,浣娘芳莲芳楠都围过来,惊喜的看着她,却见她面上表情仍有些黯然,却总算不像刚才那般死气沉沉,且还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芳莲说得对,云轩现在下落不明,王妃那里早就六神无主了。郡王妃知道了这件事,只怕幸灾乐祸都来不及。这个时候,也只能靠我们自己。”元媛扶住浣娘和芳莲的手,两人都能感觉到,自家姑娘的手还是有些颤抖,但语气却是从容坚决,显然已经是定下神来了。
“姑娘……”浣娘只说出两个字,就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元媛看了她一眼,勉强笑了笑,轻声道:“我想自己先静一会儿,浣娘,你和芳莲芳楠先出去吧。”说完看见对方惊惧的眼神,便摇头道:“你想到哪里去了?云轩下落还不明呢,我又岂是那种轻易便会寻死的人?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天……总不会塌下来。”
浣娘和芳莲芳楠这才放心的走了出去,却仍是一步三回头。元媛待她们的身影不见了,身子不由得一晃,忙拿手撑住桌子,好半天,方缓缓吐出一口气,喃喃道:“既然要变天,应该不止这一个晴天霹雳,看来,还不知道有什么样的狂风暴雨在后面等着呢。”
她扶着桌椅,慢慢来到门边,想起萧云轩出征那日,自己就是在这里目送他意气风发的身影在院子里大步离去,灯笼昏暗的光芒很快就照不到他,他却是在那个时候忽然回过头来,冲自己豪气万千的叫了一声:“娘子,为夫就要出征,吟首诗来听听。”
元媛记得自己当时吟了一首最喜欢的王昌龄的“从军行”,然后她就看着心爱的人大踏步走出了自己的视线。眼前仿佛又现出那个披着大红披风的少年身影,一眨眼,一滴泪落下来,将那个身影淹没在镜花水月之中,余下的,只有两扇朱红色的院门。
“云轩,我不管你是有怎样的难言之隐,我只知道,你不会抛弃家国,不会抛弃爹娘,不会抛弃我。所以,你放手在外面做,无论敏亲王府将来会迎来怎样的狂风暴雨,我拼尽全力,也要帮你给顶下来。”元媛握着拳头,浑不觉指甲已经入肉,鲜血丝丝的渗出,终于滴落地面,与此同时,她却高高的昂起头,面上再没有之前的茫然黯淡,有的,只是无尽坚定沉着。
这种话作为一个姨娘来说,简直就是一个笑话。就连成侧妃简侧妃甚至是王妃,也没有这样的自信。然而元媛骨子里的坚毅性格加上她穿越而来的身份,却让她从心底里散发出这样一股光芒万丈的自信,她是真的要拼尽全力,来迎接那一场侵袭敏亲王府的大风暴,她想……她或许应该可以扛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