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 兵部尚书章稽被一阵火急火燎的急报惊醒, 等他匆匆赶到沁园,神情木然的小树,只是不停地说着同一句话“我喝醉了, 我不知道做了什么”,再也不肯多言。
了解了事情原委, 章稽勃然大怒,朝着小树的脸就想挥一耳光, 被小树抬眼一觑, 他转了个身,巴掌最终落在了跪在旁边的常洛身上。原来前一夜两人喝醉了酒,一早被下人发现同睡在小树的床上, 老庄主柳临山得到禀报, 及时封锁了整个汲水阁,将消息压了下来。万幸的是, 目前为止, 知晓内情的人并不多,除了柳家的几个大小主子,连守在汲水阁外的护卫也不知道院内发生了什么事。
冬雪似乎没能从打击中清醒过来,跪在一边嘤嘤地抽泣,自己喜欢的人和伺候的小姐一起被“捉奸在床”, 对她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而一早在蔓娘房里醒来的菊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和蔓娘一起被带到汲水阁的花厅里,才知道儿子常洛闯了大祸, 偏偏常洛又是一副伏首认罪、任凭处置的态度,她顿时急火攻心,晕了过去。蔓娘则扑过去抱着小树嚎啕大哭,随后也瘫软在地,昏迷不醒。
事情关乎到皇家和章家的颜面,非同小可,小树又是太子君玉楚亲定的侧妃,柳临山和章稽商议后决定,继续封锁消息,暂时将人关在汲水阁内,等太子殿下回京后再定夺。
看看闷声不语的小树,柳临山暗暗替她惋惜。他对她幼时的印象并不深。但来京途中的那次深夜偶遇,见识了她惊人的耳力和箫技,让他第一次发现她的特别。而进京后几个月的相处,更是让他对这个聪慧、孝顺、厨艺极佳而且据说武功也出色的孩子有了很好的印象。只是可惜,喝酒多误事,今日落得这般下常柳临山心中不忍,起身离开前,语重心长地说了句:“树丫头,你好自为之吧。”
“老庄主,等等。”小树突然出声,走到柳临山面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又给与柳临山同来的庄主柳月生和夫人崔氏各磕了三个头,唯独漏掉了章稽。
看着伏地不起的小树,柳临山心情沉重地叹了口气,率先走出门去,而眼眶红红的崔氏拍了拍小树的头,留下一声长长的叹息,似乎在哀其不幸,叹其不争:你怎么笨到做出这种事来呢?
小树的忽视并没有让章稽觉得恼怒或尴尬,突出其来的变故,让他坚定了将身世之迷深藏于心的决心,却也心虚地不敢直视小树。出了汲水阁,他静下心来,熟悉的酸酒失身的戏码多少让他联想到了某种可能,心里隐隐有了几分怀疑,只是苦于找不到机会质问蔓娘。
“表叔别着急,小树出了事,府上还有珍儿妹妹呢!皇家的颜面总是最重要的,这种事,想来皇上和太子殿下更不愿张扬出去。回府找人合计合计,张罗妥当的话,章家的这个太子侧妃仍是少不了的,只是换个人当而已。表叔别忘了,当初第一道圣旨送到府上,珍儿妹妹才是公认的侧妃人眩如果后来表叔没有认小树,如果这个小树从此不存在……”就在章稽方寸大难之时,柳烟儿悄悄讲了一席话,未尽之言不由让他茅塞顿开,在绝望之中抓到了一线生机。
而汲水阁里,兴归问罪的人一离开,门窗都被落了锁,除常洛一人单独关在冬雪住的侧屋外,其余四人此时都在小树的房间里。
冬雪一改方才慌乱的神情,机警地走到门边,透过门缝查看外面的情况。“人都走了,不过院子门口有好几个护卫守着。不知道小洛子怎么样?还有蔓姨和菊婶,怎么还不醒?”一夜的同仇敌忾,冬雪俨然将小树当成了依靠,眼巴巴地看着小树寻求答案。
“她们没事,再过一两个时辰就会醒。”小树拍拍冬雪的肩膀,凑到她耳边小声说,“别担心,夜里我会带你们离开。”
冬雪朝榻上的蔓娘努努嘴,不敢相信地问:“昨夜给你下药的真是她吗?她为什么要害你跟小洛子?她是你的娘啊1
“娘?”小树嗤笑,摇摇头叹道,“昨夜开始,已经不是了。对不起,连累你们是个意外,其它的,以后慢慢告诉你。”如果不是小洛子,事情本来可以更简单,根本不用牵连到冬雪和菊婶。但事已至此,她也只好将计就计了。
“娘就是娘,可以说不是就不是吗?”冬雪不解地嘀咕,心中疑问杂草般的疯长,比如昨夜那几个飞来飞去的人是谁,为什么她们要叫小树‘主子’,明明是被下了药小树为什么要承认只是喝醉了酒,为什么昨夜不直接逃了而要一起留下来演一嘲醉酒失身”的戏码……冬雪纵有千百个问题,见小树此时无意多说,只能通通憋回肚里,但有个问题却忍不住要问,她羞红着脸吞吞吐吐道,“昨夜你们将小洛子送到……唔……我那里,那这里又是谁帮你……那个的?是你说的,药不解的话会死人的。唔……你现在又没事,所以肯定有人替你解了,看到那边床上好象有……”冬雪指指内室那张凌乱的床,床上确实有某些足以让人脸红心跳、引起无限遐想的痕迹。当然,类似的物证昨夜冬雪的床上应该也有,只是按着小树的吩咐,在她一早去向老庄主告发小树与小洛子的“□□”前,已被干净地清理掉了。”
小树闻言,一股热气直冲脑门,赧然地别开视线,捂着绯红的脸颊咳了起来,尴尬地起身道:“我累了,去歇会儿。”闪身进了内室,动作快得恍如一阵风过,帷帘轻扬,落出被遮盖着的鸟笼。
“咦?这不是小王爷的鹦鹉吗?”冬雪好奇地拎起鸟笼细看,吃惊地道,“小姐,小姐,鹦鹉死了1
“没死呢,喂了点药让它好好睡一觉。你别吵了,再吵就让你跟这只哆嗦的笨鹦鹉一样。”明显带着羞恼意味地威胁语调凉凉地传来,某人正红着脸卷起那床“证据确凿”的被单在屋里局促地打转,然后胡乱地塞在床底下,还不忘一本正经地扬声警告,“她们快醒了,记住我跟你说的,别露陷了1
“记着呢1冬雪应着,心神仍落在这只一夜之间凭空出现的鹦鹉身上,突然她脑中灵光乍现,当即顿悟,不由“扑哧”一乐:嘿嘿,原来噢!
与此同时,洪安城内,一场太子与晋王间的势力之争,太子君玉楚以绝对优势取得胜利,继数月前吉安城一役后,晋王暗中隐藏的江湖势力再次遭到毁灭性的破坏。自此,晋王君玉凌几乎已彻底丧失与太子君玉楚分庭抗争的能力,不得不退回凉州偏安一隅。此时,洪安城外的官道上,三匹骏马正风驰电掣般地向苍都方向急奔而来,卷起一路烟尘……
※※※※※※
哭叫声,抽泣声,说话声,身边很闹,她不想睁眼面对那张流泪的脸,于是固执地将自己困在梦境里,直到外面暮色暗沉,屋里掌起了灯。
小树盘腿坐在椅子上,一声不语地啃着外面送进来的馒头。冬雪和菊婶安静地靠坐在软榻上,不时抬眼看看小树,也不知一整日冬雪偷偷跟菊婶说过什么,她的情绪早已安定下来,方才更是有意无意地说了句“无论你怎么做,菊婶都听你的”。
从小树醒来,就一直对蔓娘视若不见,仿佛身边并没有她这个人,蔓娘显得越来越局促不安,亦步亦趋地跟着小树,小心翼翼挪坐到她身边说:“树儿,你别担心,我们会没事的。”
小树奇怪地睨她一眼,嘴角扬起一抹若有似无地讥诮,轻嗤道:“没事?死在这里也算是没事吗?”
冷漠的声音让蔓娘听来不由瑟缩了一下,眼泪夺眶而出,她慌乱地摇摇头说:“不,不会死的。”
“有人告诉你不会死吗?我以为你早已做好了必死的决心,否则,怎么下得了手呢?”小树的眼神象刀子一般锐利,直直地落在蔓娘脸上,平静无波的语调如如丝般滑顺,却让人不寒而栗,“你知道吗?我很讨厌你的眼泪,因为藏在眼泪背后的,每次都是令人失望和伤心的东西。你不必露出这幅愧疚不安的表情,走到今日这一刻,之前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因为想回报你的救命和养育之恩,想回报你这条跛了的腿,想回报每年生辰为我准备的长寿面和荷包蛋,想回报你让我叫了十几年的‘娘’……因为是心甘情愿,所以不用你愧疚,但这份心甘情愿止于昨夜那一杯茶,我喝了它,也就将你我的恩怨就此相抵。该报的恩该还的情,我都报了还了,以后你我再无瓜葛。你放心,我只想着要珍惜已经拥有的东西,对那些本该属于我却阴差阳错与我失之交臂的,我从来没想过要去夺回。守着一个秘密很累,我深有感触。希望你的秘密不被人看穿,能守得更久一点。不过这世上,真有永远的秘密吗?我很怀疑。”
冬雪和菊婶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忐忑不安地面面相觑。蔓娘的心却早随着小树的话被一股急遽扩大的不安和惊惧吞噬,刺骨的寒意缓缓地从脚底升起,片刻间传遍四肢百骇,直达心底,令人动唤不得。她瞪大眼睛,嘴唇颤抖着,却说出不话来。
小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并不准备给她开口的机会,她突然倏地立起,抱着手臂轻笑着说:“有一样东西,我今日就想拿回来,因为那是独独属于我的东西。”她慢慢地附下身子,贴在蔓娘耳边说了三个字,然后对上她的眼,一字一顿道:“你知道的,我的名字。”
如果前一刻蔓娘对小树语焉不详的话还存在着一份侥幸,那三个字一出口,蔓娘知道她维护了十几年的秘密在小树眼里已经不是秘密,或许早就不是。她还来不及对此刻的状况作出反应,只觉得颈上一麻,意识瞬间散去……
“她怎么了?”菊婶和冬雪紧张地围了过来。
小树抱起蔓娘,将她放在软榻上,扯过一床被褥替她盖上,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转身,抬头道:“四玉,你们可以出来了。”话音未落,一道红色身影翩然而下,小树盯睛一看,不由愕然惊呼,“妖人师父,你怎么来了?”
红衣女子眸光流转,低低娇笑,几月未见,妖孽仍是妖孽:“来瞧热闹喽。”
唉,就知道!
※※※※※※
翌日清晨,天方肚白,离苍都城三十几里外的山路上,一辆马车颠簸着飞驰而过,受惊的马上癫狂地直冲向巨石高矗的崖口,马儿收蹄不住,哗啦啦坠入几十丈深的崖下,几个人影冲出车厢先落入水中,马车被崖边的岩石击成几大块也随之落在了湍急的河里。
不远的山岗上,一红一紫两道身影迎风而立,翻飞的衣袂上隐约有几处星星点点的红。
“臭丫头,哪惹来这么多麻烦,连追了几十里,个个都是想要你命的。瞧个热闹也得费这么大的力。最后还来坠崖这么一出,你非整得自己死了还尸骨无存吗?”
“不是让你歇着,你偏要赶过来看我跳崖,我有什么办法。”小树摊摊手,露出一个很无奈又很无辜的表情。
“你什么时候让我歇着的?走都走了,还叫我去人家府上给你去送什么定情信物。我可怜的阳阳小徒儿啊,前一天才洞房花烛夜,转眼娘子就要红杏出墙了。”
“妖人师父,那是护命符,不是定情信物。”小树抚额,对自家师父无限的想象力表示佩服,提到某人,她仍对那夜的春/药事件介怀,赧然嚷道,“是谁跟我夸口来着,让我泡那些黑乎乎的药澡,说什么已经调理得百毒不侵。我差点被师父害死,什么百毒不侵,上回中了九迷夺魂香也就罢了,这回一点小小的春/药又害惨我了。您别提你小徒儿,我以后不想见到他了,你去告诉他,五年里别来见我。”
“害羞吧?呵呵,这个嘛……出了点小小的意外,严格来说,你中的不是□□也不是春/药,不巧又是你这个百毒不侵的身体恰恰能侵的那一种,所以纯属意外,纯属意外埃”颜玉落心里正哈哈大笑,这个意外好啊,有意外才有惊喜嘛。
“妖人师父,你去哪儿?”见颜玉落负手而去,小树追上去急问。
娇艳美人款款转身,笑得温婉:“主子,你不是让我去告诉宫主,让他五年里别来见你吗?”
“妖人师父1额头青筋直冒,冷静冷静,她还准备以后跟着师父混呢,见面第一天就被气死实在太没面子了。小树的眼角突然瞥到一样熟悉的东西,不禁诧异,“赤牙剑怎么在你手里?”
“昨夜替你送信之余,我就这么顺便走了一趟,把以前送人的这把剑又换了回去。给你,这样三国的开国之剑都交给你了。”对对,是换是换,绝对绝对不是偷,已经送人的东西她不好意思再取回,换上一柄一模一样、几可乱真的精品赝品总可以吧。人是赝品,剑是赝品,果然绝配。
“咳……”小树捂嘴咳弯了腰,半响直起身子干笑着说,“妖人师父,其实……其实……那两把剑我已经送人了。”
颜玉落瞠目,心中叹息,难道又是天意?她极无奈地啐道:“你个败家子。”
※※※※※※
话说柳府里,小树等人连夜逃走的消息一早就报到老庄主柳临山那里,对于这样的结果他并不意外,留下来是死,奋力出逃是唯一活命的机会,树丫头不笨。只是没想到在内有柳章两家的护卫,外有太子府侍卫的层层包围下,她居然能带着其他人一起逃出去,实在不简单。奇怪的是,独独留下了她的娘,蔓娘受惊过多几近痴傻,神情恍惚,一问三不知。消息送到章府,章稽立即派人兵分几路在城内搜寻,又有两路人马出城寻找,傍晚时回禀柳府,一日查找无果。
又近深夜,人去楼空的沁园里一片漆黑,唯有蔓娘住的屋里隐隐透出点灯光,门从外面上了锁,有两个护卫守着。
屋内,神情憔悴的蔓娘含着泪伏案疾书,脑子里不断闪过与柳烟儿见面的情景,烟儿的那番哭诉彻底让她绝了活着的念头。
“小树知道了身世又怎么样,她已经死了,被章家派出的人杀了。‘查找无果’那是章府故意散布的消息,在小树逃出去之前,章家就有人在外面等着取她性命了。你知道她的爹娘是怎么死的吗?是被章夫人派去杀你的人杀死的,那伙强盗要杀的人是你和我,可是我们活着,他们俩却死了。夏风曾拿着章夫人派人杀你的证据来找我,她是从梅香留下的包袱里找到的。我就这么轻轻一推,她就掉下去了,我看着她挣扎,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沉下去了才叫救命。我杀了人,因为你我杀了人。都是你,都是因为你,好多人死了。你也害了我你知道吗?我拼命学那些东西,为了做得更好更符合柳家女儿的样子,我拼命的学。人人都说柳家女儿聪明,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为了达成这些,我要花多少精力费多少心事你知道吗?你为什么要让我成为这个样子长大,如果不是你,我是不是也可以象小树一样自由自在地长大?你为什么要让我在做了这些得到这些以后又告诉我一切都不是我的。你让我如今怎么办,你也想看着我死吗……”
不!她不想看着烟儿死去,她做得一切都是为是烟儿能活的好。错的人是她,至始至终,该死的人,有罪的人是她。为了烟儿,她至死也不能承认,只要她这个唯一的证人死了,那个秘密就能成为秘密吧?
夜深人静,寒风中隐约传来了三更梆响,屋外守门的护卫突然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一个身形娇俏的黑衣人搜出钥匙开门而入。房梁上,蔓娘静静地吊着上面,身子已有些僵硬。脚下放着一床被褥,踢倒的凳子倒在被褥上,怪不得没有引起护卫的察觉。
黑衣人迅速看罢桌上的遗书,从衣襟里掏出一封信函,压在遗书上面,最后又抬头看了一眼蔓娘的尸体,这才转身锁门离去。一切都在夜色里人不知鬼不觉的进行。黑衣人却没有想到,屋顶有一双眼睛,一直将她的行动看在眼里。等黑衣人远去,屋顶的人将手中的铁勾一甩一拉,那封信函已被提了上来,稳稳地落在她手里,移好瓦片,跃身消失在夜幕里。
次日凌晨,蔓娘被发现吊死在屋里,遗书上只道女儿小树醉酒酿成大错又潜逃在外,自知罪重如山愿一人承担罪责以死谢罪云云。
以此同时,小树正坐在一辆行进的马车里,听着惜玉的禀报:“……她是上吊自尽的,惜玉按主子的吩咐,外人伤她救自杀不救,所以属下没有出手。遗书上没有提及主子的身世,仍说你是她的女儿,她是因为你的事自杀谢罪的。这封信函不知写了什么,因为是其他人事后放进去,所以惜玉就带了回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埃”小树将信函揉成一团,紧紧地捏在手心了,恨恨地说,“惜玉,做的好。把这信带回来,做得太好了。”柳烟儿啊柳烟儿,谪仙似的柳烟儿,没想到你真是狠啊!蔓娘被你几句话刺激为你自尽,你又想借机除去知晓秘密的章稽,你真得可以狠到连亲生爹娘都不认了吗?很遗憾,我不能让你如意。章家的人得留给我处置,死对那些罪有应得的人来说太容易,得到又经历失去痛苦而无望的活着才是最悲惨的。
掌心微微用力,小树将手臂探出马车窗外,五指慢慢张开,纸屑粉尘随风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