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工收了牌子,打量了下郭临,又看了看陈聿修。二人气质超然,他不由多注意了下,小声提点道:“客官的舱房在最里面,经过走廊时,小声些为妙。”
郭临闻言探寻地瞟了他一眼,这才抬步跟上陈聿修。
特意这样提醒,按江湖上的规矩,就是说这艘船上有“贵客”。郭临皱了皱眉,只希望小心行事,不扯入这些纷争。
刚走到走廊中间,她无意低了下头,表情登时大变:“聿修,退后!”
陈聿修被她拉过挡在身后,便顺从地停下脚步。郭临斜着眼看向两旁的船舱,隔着一个半透的幔帐,里面坐着的几个衣着相似的肌肉大汉毫不客气地回视她。
郭临突然弯唇冷笑,慢慢蹲下身,右手成爪探出。从地板不起眼的边缘处抓起一只黑斑水蛇。
莹白的双指牢牢地卡在蛇的七寸上,黑色的蛇身不断地卷曲挣扎。郭临举着蛇,回头看向船工,笑道:“船家,你们下回载客可得检查仔细了。别让这区区不长眼的小蛇,咬了无辜的船客。”
船工提着竹篓飞快地跑过来,一面点头哈腰,一面捻起蛇扔进去:“客官说的是,说的是!”
郭临瞟了眼船舱里的大汉,掏出白巾试了试手,拉着陈聿修继续往里走。
最里面的船舱是被人挑剩下的,空间确实小,好在还算干净。郭临撩起衣袍坐下,长吁一口气:“这帮人心还不算狠,那蛇毒性不强,估计也就吓唬吓唬我们。”
“你本不必如此张扬。”陈聿修笑叹道。
“我一开始是这么想的啊,”郭临看他一眼,“可不给点颜色,这些人就不知道厉害。在船上还要待些时日,未免日后麻烦,还是趁早提个醒的好。”
入秋的西风刮得甚烈,船驶离港口后,一路便只听到涛涛的江水和呼呼的风声。从清晨过到晌午,四周的景色,便从琼楼阁宇变作万重青山。
郭临夜里偷偷给白家木牌上蜡伪装,并未休息好,加上前一日的纵马夜行,叠加的疲惫被晃悠的船身唤醒。哈欠简直掩饰不住,一个接一个。陈聿修憋着笑,坐到她身旁,将她的头按在肩上,劝道:“睡吧,有事唤你。”
真是贴心的枕头。郭临也不扭捏,痛快地靠上。不一会儿,眼皮便沉重如铁,睁也睁不开了。
船工掀开帷帐,入眼便是两个男子亲昵地靠在一起。饶是他见多识广,此刻也禁不住老脸一红,端着托盘站在门口,进退无措。
陈聿修侧过头,仿佛没有注意到船工的表情,面色如常地接过托盘,放在桌上。整个动作行云流水,轻巧无声。然而被人靠着的那只肩,却依旧一动未动。
郭临嗅着江上的潮气,浅浅入眠。可总有那么一丝不和谐的声音,在她将睡未睡的那一刻出来捣乱。如此反复,她终于忍不住睁开眼,果然听到舱门外一声高过一声的杂乱争吵。
正在这时,只听“砰”的一声,似有重物撞上了墙壁,连船身都跟着晃了一下,下一秒,女人的尖叫声响彻船厢。
郭临与陈聿修对看一眼,一齐起身。只见狭窄的过道上,一个少妇抱着孩子跪在地上大哭大叫,她身旁打开了舱门的船舱,露出了一双腿伸到走廊。暗红的血液顺着腿肚,不断地流出。
船工匆匆忙忙赶来,见状也吓傻了眼,哆哆嗦嗦道:“这、这怎么一回事?”
少妇一面哭一面喊:“奴也不知啊,相公吃了饭,突然就勒住自己的脖子,全身痉挛,然、然后,就这样……”
方才和郭临对视过的大汉走过去,对着尸体看了两眼。眼珠顿时瞪得有驼铃大,他一把提起船工,吼道:“妈的个巴子,你丫活得不耐烦了,敢在吃食里下毒?”
船工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小的岂敢啊!”
突然,一个脆生生的轻笑隔着门板响起:“大哥哥,你弄错了,这毒啊不是船家下的。”
一个舱门被推开,翠兰色的绣鞋轻快地蹦出,小女童看上去不过七八岁模样。扎着两小髻,漂亮可爱。她朝着大汉的方向俏皮地一歪头,从郭临这儿看去,恰好能看到她背在身后的双手,正把玩着一个金丝绣袋。
“小丫头,别到处乱晃。”大汉不耐地哼了一声,“小心被毒死了,大哥哥只能把你丢到水里喂鱼了。”
“嘻嘻,”女童迈着小碎步上前,轻轻朝大汉的胳膊一拍,“大哥哥,这毒就是我下的。”
大汉的脸上还僵着一抹不屑的轻笑,然而被女童轻轻一拍的胳膊,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小麦肤色迅速化作乌黑。
“我还想着你们这伙人到底谁能幸运地吃到这一份呢,结果居然是个书生中招了,真可惜!”女童摇头惋惜地叹道。
大汉满头大汗地抓着自己的右臂,仰天哀嚎一声。四面的船舱中瞬间冲出许多人,有人去扶大汉,有人拔了刀,围住女童。
那中毒的大汉也是个狠角色,咬牙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刀,手起刀落,卸下了右臂。他疼得满头豆大的汗珠,嘴唇被咬的发白。他扯下衣袖包扎断口,阴沉的目光死死地盯住女童,骂道:“他妈的个金线彪真不是个东西,江上拼不过,就找南蛮妖女来帮。只会窝里斗的狗东西,等着明年朝廷来收尸吧!”
郭临看到这里,便悄悄拉着陈聿修的袖子走回船舱:“聿修,漕帮内斗,我们运气不佳撞上了。”
“南蛮?”陈聿修蹙眉道。
郭临一顿,叹口气道:“大齐南面俯首上贡的小国么。漕帮这事,恐怕难以善终了……”她神色有些复杂。无论是身为京兆尹,还是武卫将军,按理都不该对此坐视不管。可她现下势单力薄……
多余的犹豫还未过脑,鼻尖突然闻出一股死气。郭临猛地一惊:“尸毒?”她一把拉过陈聿修,向窗口冲去。
在一个接一个的闷沉的倒地声中,女童悠哉地朝船尾走去。所经之处的船舱内,都是一具具毫无生气的躯体。然而……
她一把掀开最里间的帷幔,从破裂的窗口吹进的江风打乱了她的额发,露出眉心妖娆的花纹。
“这两人,跑的倒挺快。”
楚王妃早年间在江湖上腥风血雨地过活,并不是个十分笃信佛祖的人。等到年纪上涨,生儿育女,心坎上的事儿多了,但凡礼佛也就更上心了。眼下端跪于佛前诵经,更是超然地专注,侍女唤了她半晌,她才幽幽睁开眼。
“何事?”
“方才有沙弥来报,皇太孙驾临南明山,娘娘可需去迎接?”
楚王妃愣了愣,这才回了神,收拾好佛珠站起身:“疏忽疏忽,太孙来了多久了?”
“此刻大概已到会客堂了吧。”
王妃回头看向身边的谢英芙和阮云,忙道:“还不快起身收拾收拾!”
虽说楚王妃身份随着楚王水涨船高,并非一般的贵重。可礼数仍是万万不可丢的,树大招风,更应该做得无可挑剔。王妃见两媳妇仪容整洁爽利,心下稍安。出了殿门,昌荣正抱着玉锵候在一旁。
王妃想了想,叹口气道:“也好,我们全都去了,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刚跟着小沙弥的指引走了一截路,就看到对面整齐划一的一队人马。当先一人黄衫锦服,束发修冠,未显棱角的脸俊秀温文。身形虽不高大,但宽肩挺胸,已然是与成人无二的风姿。
太孙远远瞧见楚王妃,快步走来,没等她反应便拱手下拜:“麒儿见过皇叔祖母。”
楚王妃连忙迎上前,笑着拉起他:“麒儿有礼了。”
昌荣和谢英芙、阮云一齐向太孙见礼,还未跪下,便被快一步的太孙拦住:“无须多礼,昌荣姑姑,都是自家人。”
昌荣见王妃朝她点了点头,心中虽然有些纳闷,还是顺着太孙的力道站直身。怀中的玉锵在这一低一高间,不知道发现了什么趣味儿,含着手指咯咯地笑出声。
这笑声刚好在太孙话音刚落后最安静的时刻出现,一时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太孙也低头看着她怀中的婴孩,双目相对的一刹那,心中忽然一动,不由自主就伸手去逗弄他。玉锵抓着着太孙的手指,笑得更开心了。
“这孩子倒是可爱。”太孙仔细瞅了瞅玉锵的小脸,将近周岁的婴孩面盘如同一块白玉,光洁圆润。一双大眼黑亮,仿若能洞彻人心。太孙心中流过一丝暖意,忍不住多夸一句:“这样貌,断然不输给楚皇叔爷爷年轻时。”
这话说的挺妙,在场谁不知道这是郭府领养来的孩子,和郭临都没甚么关系,更别说楚王了。可王妃亲自带着他来南明寺上香,说明是真心疼爱。他这么一夸,既捧了楚王府,又不得罪郭府,两全其美。
楚王妃不禁暗叹这孩子早慧,世子如他这年纪,还只会上树摸鱼打群架。心下倒也承了这份夸赞,回道:“麒儿美言了。”
太孙身边的老太监,见此时气氛融洽,便也凑上前瞅了瞅,笑赞道:“还别说,这小公子的长相恍惚令老奴想起了殿下幼时。怪哉怪哉,难道天下英武非凡的人,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倒是想把太孙往楚王爷身上靠靠,只是配着他那张布满皱纹、谈笑生动的脸说出,不免有些滑稽。太孙忍不住笑出声,他一笑,就像打开了阀门,众人都前俯后仰地笑起来。
谢英芙望着沉浸在笑意中的众人,又望了望被围在中心的玉锵。眼角一酸,附和的假笑几乎要维持不下去。一旁的阮云发现了她的异样,偷偷伸过手来抓住她的胳膊,提醒她注意。谢英芙盯着那只素白的胳膊,眼底一片晦暗。
这场声势浩大的寒暄,在寺庙练功场的一角圆满完成。太孙目送着楚王妃离去,一个青衣侍卫悄悄走来。
太孙目光不变,只轻声问道:“准备好了?”
“是。”
“去瞧瞧。”
侍卫带着他东拐西绕,来到南明寺一个人迹罕见的后院,走进一间小屋。屋内点了不少烛灯,推门进去竟比外头的白昼还要亮堂。
太孙甫一走进,就看到了屋内立着的一个身影。
一样的真丝黄锦袍,一样的宽肩挺胸,一样的束发修冠,玉面俊朗。就连眉眼里,那种压过稚嫩的成熟,都恰到好处。
侍卫走到中间,左右看了看,兴奋道:“一模一样,殿下,就是令此人再出现在楚王妃的面前,她也准保分辨不出。”
老太监走上前瞧了两眼,顿时惊讶得满脸的皱纹都在颤抖:“……简直可以以假乱真啊!”
太孙侧过头,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老太监一惊,心知说错了话,连忙捂住嘴。太孙看着他又是这幅故作姿态的滑稽模样,心中不耐,然而一转念,脑海中却浮起那张襁褓中白玉似的小脸。
“果真这么像么?”他轻声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