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虽然只穿了件薄衫,但策马奔腾之时,仍能感到贴身的汗意。
德王以贪污的罪名,撤去了吏部侍郎一职,迁回淮南封地,若无皇上御旨,终生不得进京。
今日,正是启程的日子。
自他禁足以来,身边的人死的死、关的关。皇上是一旦定下了主意,便会决绝到底。眼下负责护送他回封地的侍卫,也是由东宫的太孙指派。
东宫的人,少有没在他手下吃过苦头的,因此对着失势的德王,一圈侍卫态度就没好过。其中一人见他还站在路边不肯移步,唾了一口,叉腰蛮横道:“我说德王殿下,您就是在这儿望穿了眼,陛下也不会收回圣旨,派人接你回宫的。您还是识相点,早些出发,到了晚上我们也能找个好地儿歇息。”
德王纹丝未动,依旧望着京城的方向。
那侍卫登时不悦,伸手就往德王的肩上拍:“喂!”
手还没挨到肩,德王就突然转过头。侍卫被他那凌冽的眼神一吓,刚刚壮好的胆儿刹时间烟消云散。那手停在半空,怎么也不敢再拍下去。
德王突轻笑出声:“此时就得罪本王,不觉得太不划算了吗?”
“你还以为你能翻身……吗?”侍卫吼到最后,越来越没底气。他原地转了转,终于想到一个能说的事:“你到底在等谁啊?”
德王也没计较他的称呼,只是淡淡地回答道:“你等着看吧,会有人来送我的。”
原来是说舒贵妃娘娘,侍卫想着。心下觉得既然太孙也没有硬要求他们特殊对待德王,也就别做太过。遂摆摆手,往队伍走去:“再多给你一刻钟。”
德王回过头,看着道路尽头遥遥出现的一个小点,嘴角微微上扬:“何须一刻钟……”
烈阳下的微风拂过脸颊,醉人的温暖。郭临坐在马上,对跪了一圈的侍卫,严词道:“本官有要事询问德王殿下,问完就走,不会耽误你们太多时间。”
侍卫长连连点头:“大人请便,只要今日能出发就行。”
郭临挑眉一笑,翻身下马。立马有侍卫上前帮她栓马,郭临走过侍卫长身边,右手微抬,一个鼓鼓的锦囊就落到了侍卫长的怀里。
侍卫长暗自掂了掂,侧头朝郭临讨好一笑。郭临也不再多言,径直朝着德王走去。
“兄弟们到那边树下乘凉去。”身后的侍卫长大喊着招呼侍卫们。
道旁这块地,须臾就只剩下两人。
“下官会来送行,殿下似乎早有预料?”郭临环着胸,靠在路边的树上。
“不错,即使你不来,你的副官也会来。”德王的眼睛精亮无比。
“殿下既然这般爽快,想必是知道下官的来意。”郭临并不理会他那种自得的语气。
德王偏了偏头,玩味道:“这我却是不知道的。”
狡猾的狐狸。郭临眉梢微颤,不动神色地地观察着他。
德王摊开双手,抖了抖袍袖,仰头朝向太阳。那副闲适悠然的样子,像是在出门郊游一样,他懒懒地道:“你看我此时,可像被贬封地的罪人?”
“殿下就像一朝得志的仕人,此等行事风度,下官一向很佩服。”郭临不阴不阳地道。
“可我之所以会输,便是因为我行事有极大的疏忽。”德王转过身,面目深沉如水,“小看了你,是我的第一个疏忽。”
郭临一怔,干笑几声,拱手道:“荣幸。”
“没有先下手杀掉赵王,以致害死四弟,是我第二个疏忽。”
郭临抬起眼,默默地看向他。
“而我最大的疏忽,是忘了揣摩父皇的心思。”德王一双眸子在阳光下灼灼发亮,他直望向郭临,哂然一笑,“无论是我、七弟,甚至是现在住在东宫里洋洋得意的太孙,都不是父皇心中最好的继位人选。”
郭临一愣,不解地皱起眉。
“萧将军府自始至终都是父皇另眼相看的地方,只有出生在那里的孩子,才是他最喜欢的。”德王说完,仰面轻叹一声。
“不,你错了。”郭临忍不住脱口打断道,她望了眼德王,“赵王已经死了。”
“嗯?”德王面上露出些微的诧异,“这怎么可能……”
郭临想起昨晚七皇子过府时讲的那些话,低声道:“是陛下亲手杀了他。”
德王垂首思虑半晌,还是摇了摇头:“不会这么简单的,萧家对于父皇的影响,远远超过你们的想象……”
他抬头看向郭临,见她并不作声,突然没了说下去的兴致。他转身面向道旁的旷野,尽头隐隐可以看到朱红的城墙。他抬起手指向那边,表情由忿恨转为哂笑最后变做大笑。接触到郭临探究的目光,他索性直白道:“你看,京城没了一个我,却仍然能死掉一个赵王,可见局面丝毫没有变简单。日后也只会越来越激烈,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而最后登上皇位的只有一人,哈哈哈哈哈……”他说道最后,仰天长笑起来。
远处的侍卫注意到德王的笑声,个个面带着疑惑望过来。
德王缓缓回过头:“最后究竟是谁胜出,本王会在淮南,拭目以待。”
他一句说完,竟毫不拖泥带水,直接朝着侍卫身旁的马车走去。
郭临神色复杂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再无言语。
马车终于摇摇晃晃地启程,队列前的侍卫骑马经过郭临身边,依次探身朝她行礼。
郭临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德王的马车渐近,她才微微侧了侧眼。
“停下。”马车内的德王突然出声。
郭临抬起头,看见德王掀开车窗上的帘帐,低着头看向她。
“此去经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郭大人英姿。”他朗声一笑。
就为了说这?郭临有些不耐地蹙眉,扬起手就要告辞,耳里却听见德王的声音:“听说贵府的小公子,是叫……郭玉锵?”
郭临一怔,猛地抬起头。德王却已经收起了问话时神情,摆出一张淡漠的笑脸:“郭大人,保重。”
马匹重新扬蹄,队伍一排排从郭临身前走过,扬起一层薄薄的烟尘。
郭临望着渐行渐远的车队,眉头越皱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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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久的顺风顺水,就会有多久的波荡起伏。不过这次,好像稍显平静些。
德王犯罪被贬,连带入罪的出乎意料,仅仅只是嫡系的亲属。舒贵妃被降为修仪,手中的后宫管理之权也尽数交到了萧淑妃的手里。其父舒阁老离朝还乡,还有和他们关系亲密的少许官员被牵连。除此之外,整个朝堂竟再没有任何动静。
曾经和德王、庆王交往甚密的人们,在担惊受怕了近一个月后,终于敢稍稍歇了口气。朝政也在这片诡异的气氛中,极为迅速地恢复了平静。
时间匆匆又走了一月,夏至刚过,天气已经热得让人说不出话来。
仿佛是因为燥热的天气,容易使人快些遗忘掉不愉快的回忆。早朝时皇子一列,只站着孤零零的一个七皇子,却也没人觉得奇怪。大家在相谈之间,已经理所当然地忽略掉了曾经最受关注的三皇子德王和四皇子庆王。他们讨论最多的,除了政见行事逐渐成长的太孙,就是有封王升官之象的七皇子。当然,还有一人,那就是即将成亲的楚世子。
楚王到底有多得帝心,从世子的成亲一事就能看出。原本定在四月的婚期,因为庆王的死后延了一个月余,到底还是大肆操办了起来。
王妃本来是不希望这么快办,横竖谢家的嫡女已经定下了,又不会跑。就怕皇子刚死他们楚王府就办喜事,到时候落人口舌,反倒不美。她为此进宫请示,萧淑妃特意转达了皇上的意思,让她就在五月下旬办,无需多顾忌。
王妃心里有些忐忑,便叫人快马加鞭送信到琼关问问楚王的意见。数日后,王爷回信:“遵皇兄之意即可”。
这下便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王妃一面安排收拣宫中赏赐下来的东西,一面拉着郭临、昌荣,在京城的市集中闲逛。看到好的,定的要将之前差的换下,务必要求世子的婚宴完美无缺。
实际上婚宴所需的一应物品早就备齐,万无一失了。楚王府和谢家都是大家,这点东西怎么可能还用不上好的。只是王妃头一次接触到儿女婚嫁之事,心中难免有些微的惆怅。人一停下来,就容易想七想八,担心世子有了老婆忘了娘。
然而她的这些小心思,老大粗的世子压根看不出来。数月来被母妃日日念叨成亲,已经吓得他看见王妃就躲。好在昌荣心思玲珑,说不透蠢笨的大哥,便拉着母妃出门散心。这其中,自然少不了陪逛兼保镖的郭临。
皇上为了世子的婚事,也特意给身为义弟的郭临批了十天的假。也是最近大家心忧久了,难得安宁。朝堂之上,也没有人对此说什么闲言碎语。
郭临每日除了大包小包陪着王妃昌荣逛街,就是听着王妃那些想对儿子说,却又说不出口的唠叨。连听上几日,纵使是颇有修为的人,也多少有些受不了。不过再看到因为她休假而更加忙碌的金真和白子毓后,她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这日午后,王妃又在一个胡商店铺里看上一个花样新式的银杯,想给世子的婚宴全部换上。但店家说这批杯子目前仅有二十件货,再赶出来送到京城最快也要一个月。王妃赖在当场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放弃。
昌荣对这个耍孩子脾气的娘亲毫无办法,只能拉着她到城中最出名的酒家清风楼去小憩。
郭临这几日连番跟着跑,也跑出了经验。头一天便在清风楼订好了雅间,有备无患。不一会儿,三人便坐在了观景位置最好的雅间,吹着透进窗格的江风。午后的斜阳中暖暖的带着一丝丝凉气,格外的舒适闲逸。王妃顿时感觉郁结的心情疏散了不少。
她吃过几口美味的糕点,品了品爽口的芙蓉露。百无聊赖地看着对面英姿飒爽的郭临,突然叹了口气。
“娘娘,您有话就说,别闷着自己啊。”郭临反应极快。
昌荣也放下了手中的吃食,专心地看向她的母亲。
王妃又叹了一声,见四下也无他人,这才对着郭临道:“唉,我是在想那位即将过门的谢小姐。阿临你说她贤良淑德、文才兼备,是个性情温柔的姑娘。”
郭临回忆了一下与世子夜探谢府的场景,点了点头:“大概是这么回事……”
“可我没和这样的姑娘相处过,总有些担心,要是将来关系不好,意非夹在中间该有多难受……”王妃撑着腮,苦恼地凝望着窗外的江景。
郭临和昌荣对看一眼,知道王妃又在胡思乱想了,忙清了清喉咙,准备柔声劝慰。
“唉,要是阿临你当我儿媳就好了……”王妃嘟嚷着道。
“……”郭临的舌头几乎打了结,昌荣也被惊得哑口无言。她堪堪转过头瞟了眼郭临,面上的表情慢慢变得古怪起来。
郭临刚来到王府那时,她年纪还小,不知道王爷为了照顾友人的遗孤,曾想过让郭临与世子定下婚约。小时候,她每看到郭临和世子站在一起时,总觉得她是比哥哥更可靠的男人。等到郭临单独和她嬉戏打闹,她又觉得郭临是无话不谈的大姐姐。
这从小到大根深蒂固的印象实在很难改变,所以她以前从来不曾想过郭临会嫁给世子,听起来就像自己的两个哥哥突然被告知可以成亲一样,说不出的古怪。可此时被王妃这么一提,她突然又觉得,好像还不错的样子!
郭临一看到昌荣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偷偷狠瞪了昌荣一眼,示意她不要乱说话。转头看向王妃诚恳道:“娘娘,六礼都走了五道,您别瞎想了啊。”
“哎呀,我知道,我也就这么想想。”王妃可怜兮兮地埋怨几句,转眼继续望着她。可一看到郭临那张秀气中带着俊美的面孔,脑海里不自觉地就开始想象她女装绾发的样子。越发后悔当年为啥没有坚持定下这门亲呢!她和郭临相处这么多年,感情早已融洽,郭临与世子又玩得来,这不正是一门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好亲事么?
想到这里,王妃不由惋惜得连连长叹,叹得郭临简直毛骨悚然。好在这也只是王妃种种胡思乱想中的一件而已,再过了片刻,话题也就换了。
闲话讲讲停停,已过去了小半个时辰。郭临看着快到晚膳时分,王妃还没有打算回府的迹象。便走到门口,叫来小二预备让他上点菜。
正说着,突然听到楼下大堂“砰”的一声摔了凳子,一个男声怒吼道:“谢英芙,不要以为你快嫁到楚王府了,就敢对我指手画脚!”
郭临听到这名字猛地一惊,回头看去,王妃和昌荣也是一脸惊讶,显然都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