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临。”高大英朗的男子赧颜笑了笑,唇角简蓄的胡须跟着上扬。还是记忆中翰逸神飞的少年,却不知何时已多了楚王气宇轩昂的风度。他朝她伸出手,“我回来啦。”
郭临吸了吸鼻子,猛地扑上前,一把抱住世子。世子倒退两步站稳,伸手温和地拍拍她的后脑,揶揄而笑:“反倒是这个时候,才像个需要兄长安抚的妹妹。”
什么……?郭临不满地翻了个白眼,正要推开理论,冷不防世子双臂缩紧,把她抱得更贴近。她看不到的地方,世子正挑眉冷眼望着从内室走出的陈聿修,撇嘴朝天大大地哼了一声:“本世子记得,有人曾吼我来着,说什么‘君意非,你早已输我太远,这辈子,你都追不上。’嗯哼……这么不礼貌,让人不由想重新盘算盘算,该不该把心爱的义妹,嫁给他呢?”
陈聿修笑意盈盈,面色丝毫不变,只微微摇头轻叹:“意非,你都快到而立之年,怎么还喜学稚儿怄气,唉……”他仰头朝门外张望一番,“可见知闲姑娘愿做你夫人,实在是人如其名:‘大知闲闲,小知间间’,颇有庄子属意的博雅之量啊。”
世子瞧着他的动作,猛地一愣,慌忙松开郭临回身望去。却见廊下空无一人,再回过头来,陈聿修已然拉着郭临走回主位上坐下。他气得咬牙切齿:“陈聿修,谁、谁让你知闲知闲的乱喊的……”
“嗯,意非哥你叫我?”一道清脆的女声倏地传来。
世子张着嘴巴,生生把喉咙眼的话吞了下去。表情瞬息变作无害的笑容:“哈哈……没呢,就是想你怎么还没进来。”
青衣袄裙的姑娘走进屋,一脸莫名地望了世子一眼,转头看向郭临,娇俏的脸上顿时腾起笑意:“你就是临姐姐?”
“噗”郭临一口茶水尽数喷了出来,呛得满脸通红。背上传来陈聿修的抚掌轻拍,她仰头朝他苦笑一声。虽然自重回朝堂以后,她被人认出来的次数越来越多,可这样头一次见面便被人叫出……她忍不住低头瞟了眼平坦的胸口,嗯,明明裹得很结实嘛。
知闲上前握住她的手,粲然直笑:“临姐姐男装可比意非哥要好看,难怪昌荣妹妹成婚了都还经常念叨你,妹夫都快吃味了。嘿嘿……意非哥从前喜欢过你,是他眼光不差!”
“……”郭临僵着脸,半句话也挤不出来。面无表情地眯眼望向世子,无声控诉。世子那厢伸出挽救的手,离知闲后颈的衣领险险差个半分,一张俊脸早就尴尬成了猪肝色。
“不过嘛,”知闲眨眨眼,挽住郭临的胳膊俏皮一笑,“就算重新给临姐姐机会也来不及啦!”她说着拉着郭临手轻轻放上小腹。
手心下是微隆的弧度,郭临惊得瞪大眼,好一会儿才笑出来:“恭喜、恭喜……这实在是太好了!”她话音一顿,表情重又沉下,“阿鸾……”
谢英芙早已病故,纵然她生前与他们略有嫌隙,可这个侄女……“临姐姐放心吧,阿鸾是王府的亲骨肉,我与娘娘是同样的心思。不管之后如何,我必会待她视若己出。”知闲朝世子瞟了眼,面颊微红,“也算是爱屋及乌吧……”
郭临望着他俩的眼神互动,莞尔而笑。手背一暖,她侧头看向陈聿修,心中微甜,反手握住他的手。
“临姐姐,你们二人啊,”知闲促狭着凑过来,附耳道,“也加把劲唉,娘娘托我转告你……她想抱外孙已经很久啦!”
“什么……”郭临一怔,飞快转身挡住陈聿修望来的视线,朝知闲干笑道:“啊哈哈哈这个,我如今要起兵……清君侧,所以……”
提到清君侧,嬉闹的情绪霎时远去。她长叹一声,站起身蹙眉看向世子,嗓音晦涩:“起兵一事,整个琼关已被我牵连,世子爷,对不住……”
“叫我哥哥,阿临。”世子展颜摇头,轻笑着侧开几步,“关于这件事,父王有话要对你说。”
郭临呆呆地望向门口,那里,一身玄色长袍、束着男子发髻的昌荣捧着一个硕大的托盘,正笑吟吟地迈步走进。她径直行到郭临面前,把托盘递向她:“啰,父王送你的礼物。”
绯红的长披托着当中光洁程亮的银甲,犀牛皮衔接着腰侧的层层甲片,细密紧扣。最为突出的当是胸甲上的两处圆护,打磨得极光如镜。郭临忍不住含泪而笑,缓缓捧起铠甲,却在触手的下一瞬,蓦然惊呼:“这明光铠……居然是女装?!”
“答对!”昌荣嘻嘻一笑,将托盘整个塞入她怀中,“阿临,父王他早已料到今日。他让哥哥回到琼关袭爵坐镇辅国大将军府,便是为了让你此行,再无后顾之忧。”
郭临长叹一声,缓缓闭上眼。漆黑视线中默默闪现而出的那个十六岁的英姿少年,似乎正骑着马离开那条喧闹的街道,笔直朝她奔来。
有亲有友,有义有士,还有一个他……夫复何求?她猛地睁开眼,抱紧怀中的铠甲,大步朝前走去。
昌荣侧眸看向陈聿修,见他恭谨地朝她和世子一礼,便抬步去追郭临。她望着二人的背影,想起父王辞官临行前,从陈府下人手中递来的一个箱子。那里面,可不止一张铠甲图……
旭日当空,利风虽凌冽扑面,却不会感到寒冷,也许……正是心在炙热的缘故。
郭临走进军营大门,身上的明光铠甲印着日光,耀眼得夺目。四周巡视的将士纷纷驻足侧目,片刻神色化作万分的惊愕,更有甚者直接惊掉了手中的兵刃。
徐庶钻出帅帐,扬手正欲打招呼,却瞬时呆滞。目光所见,是一缕飘扬在头顶银冠翎羽后的长长黑发。他瞪眼看着在面前停下脚步的郭临,五官如常,笑容依旧。似乎什么都没变,却似乎有什么完全不一样了。怔怔移下视线,皮革束紧的纤细腰身……腰身?!
“你是……女的?”他目瞪口呆。
郭临仰起头,俊秀英气的眉眼被阳光照得璨亮:“怀化大将军徐庶听令。”
徐庶条件反射地直身回喝:“是。”
“任命徐庶为副将,即刻随本将领勤王大军出发。”她弯起唇角,轻声道,“楚王爷,就在这片动荡的大齐某地,等着我们此战凯旋而归。”
“是。”徐庶抿唇而笑,单膝跪下,“末将领命。”
新桥大街的街头告示牌上新帖了两张《讨贼檄文》,士卒一走,周遭的百姓便蜂拥围上。通篇看完,霎时哗然。
“郭、郭将军……不是咱们王爷的义子那个?打过仗,后来去做京兆尹的那个?”
“是啊是啊,你看这下面还有辅国大将军府的印……莫非这清君侧其实是王爷的主意?”
“唉,我看这刘御史着实可恶,害死三千无辜将士。这要我儿子也在里头,我也想先杀了他解愤。难怪郭将军要起兵……”
一辆简朴的马车行过告示牌不远,晃悠着靠在路边停下。从车上跳下一个身量不高的童子,灵活地钻进人群,站在告示牌最近抬头仔细地扫视檄文。片刻后他钻出人群,朝马车走去。
还未行到车尾,便见一道修长身影走下马车。靛蓝的袍袖拂过车门,沾了些细灰。童子一急,连忙快步上前搀住他:“公子,不是说我来看便好么?”
“无事,”青年轻咳数声,拂散近旁灰尘,“既是她的檄文,我总要亲眼见见……”
却在此时,有百姓望着道路后方大喊一声:“来了!”
“是郭将军!”
褐甲士卒列队清道,百姓们纷纷往道旁站去。童子搀着青年行到一处茶馆廊下,站定抬头时,大军的马蹄已在近旁。
翎羽下绑着的马尾长发顺风而舞,她侧颜英挺,笑容明朗。身着银甲的她,无一不是女子的柔美,又无一不是男人的俊逸。仿佛是被日光罩下了一层莹色,闪耀得令人不敢直望。
青年垂下涩然的眼睑,可不过片刻,又忍不住仰起头,重新望去。望着她那无畏无惧的神色,朝着四方挥手浅笑的模样。深刻心底的影子,再一次被眼前的景象重新雕琢……
“我果真,还是输了。”他蓦然一叹。童子闻言,惊诧抬头。可入眼的却不是数月来的颓唐,而是一种笑,他看不懂的笑。眼角明明渗出了泪,却是一派真切的笑意。
“公子……”
“我们要回一趟京城了。”青年含笑拍拍他,抬脚朝人群奔涌的反向走去。
“可是,”童子讶然地回头,望了眼大军行进的背影,和四周奔走相送的百姓,奇道,“京城不是要开战了吗?公子为何还要去那里?”
“有药,要给他们。”
“哦。”童子点了点头,望着青年上了马车。跟着攀住车辕,却在上车时忽地一顿,“他们……?”
他偏头望向渐行渐远的女将军:“寒毒未清的,不是只有郭姑娘一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