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暗香销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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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扑扑的帐角被风吹动,“呼呼”不停地拍过帐框,夜风骤起,案上烛光一阵晃眼的摇曳。

折子上晃动的阴影模糊了视线,笔尖点下错了位。几排整齐的小楷旁,印上了突兀的一团的墨点。

郭临懊恼地摧了捶脑袋,蹙眉细思。军情紧急,不往回传递我军战策机密是不行的,可她写了大半夜,眼睛都在发酸,实在不想为了一个墨点重新起笔……

她偏头望向侧旁的木榻,上方搁着一套齐整的素色袍衫。瞬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她抿唇一笑,放下笔,负手朝帐门走去。

还未伸手挽帐,门口忽然有人走来,险些撞个满怀。好在她反应迅速,刹时就停稳了脚步。鼻尖嗅着一道清冷的幽香,似三月流觞水畔的青竹。

红晕尚未上脸,头顶便是一声低低的轻笑,呵出的气息暖在眉梢:“阿临这么晚还要出巡?”

郭临搓了把鼻子,仰头朝他狡黠一笑:“来得正好,过来帮我个忙。”

她不由分说地挽着他的手走到书案前坐下,将笔塞到他手里。他垂眉瞟了一眼桌案,含笑望向她,眉间朱砂被烛光耀得透红:“你我字迹不同,不怕陛下怪你怠责?”

郭临一愣,伸手从桌上取来他写过的奏折,果真是一副秀韧于内、流云不惊的好字,和自己龙蛇飞舞的笔法实在大相径庭。她忍不住撇嘴苦笑:“看来终究还是偷懒不得啊!”

刚要去接笔,那只修长丰润的手却已先一步并指竖笔,摊开崭新的折本翩然落墨。郭临斜眼瞟了瞟,轻咳一声,默默地凑上前……表情瞬间变作膛目结舌。只见那字粗狂灵展,竟和写废的折上字迹如出一辙。

他挑眉望来:“如何?”

“嗯……”她敛颜沉思片刻,诚恳道,“你可以再写丑点。”

他摇头宠溺一笑,眼睑微抬,朝废折上望了望,暗记下字句,指间行云流水不歇。腰上划来两只不安分的小手,他眼尾一扫,不去理会。只在后背靠上温润的娇躯时,轻轻提了笔,避免墨印成团。

“你说,你怎么能这般聪明呢?”郭临贴着他宽厚的背脊,撒娇浅笑,“果真不愧是学士府的少爷!”

手背上蓦地罩来一只大手,将她胳膊拉得紧贴住腰身。她羞红着脸,嗅着他的幽淡竹息,听他闷声而笑:“得谢他们将我养的‘这般聪明’,才能在所有人之前,先一步瞧出你的雌雄之分……”

静夜沉谧,笔尖摩挲纸面的声响,轻盈得几被身后的鼾声盖过。她枕着他温暖的背,似横越冷暖世间的砥柱依靠,叫她再也无需忧心。香梦沉沉,美好得胜过幻境。

帐外忽起一声号角,郭临一惊,猛然起身。环顾四周,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已被他抱来了榻上浅眠。四目相对,他盈盈一笑,起身将她的披风递来。

“我去了啊。”她整装肃容,说着,便转身去拿武器架上竖着的银枪。

“阿临。”

手腕陡然被他拉住,她踉跄回身,跌入他怀中。腰身紧锢的双臂微微缩紧,她仰头靠在他的肩上,隔着坚硬的铠甲,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渗入心底。

“早去早回。”

她浅笑应声,玩心顿起,侧头在他唇角轻轻一啄:“帐中藏佳人,本将自然不会留恋战场。”

话音刚落,她便如泥鳅一般从他怀中滑开,快步跑出军帐。行走在点将台间,双颊还依是绯红。幸好夜半天暗,看不清明。

护军梁仪见她走上来,忽然瞪眼上下打量一番,惊愕道:“将军,您的武器呢?”

“嗯?”郭临一愣,望了眼空空的双手,想起方才的情景,不禁赧颜道,“似乎,忘,忘在……”身为中军大将,居然忘了武器,实在丢大了!

“少爷!”

郭临回过头,看见姚易站在身后,尴尬地瞟她一眼,握拳在唇边清咳:“这个,是少师大人让送来的……”他说着,朝她举来银枪。

她噗嗤大笑,一把接过,轮圈舞风,红色的披风惊扬而起。她翻身上马,朗声喝令:“全军出击!”

……

雨后屋檐集聚的水滴轻打着芭蕉,“哒哒”作响。清凉的雨意渗入屋内,一切还是一切的模样。梁仪、姚易,亦于梦中活在最好的时候。郭临睁开眼,微微仰头。

而她的聿修……相思不过一梦,咫尺却在天涯。

不远处有脚步声轻快地靠近,双宁站上门廊,探头望来,咧嘴一笑:“姐姐醒了?”

她蹦跳着钻进屋,将手中食盒摆上桌,取出一小碟黄灿灿的糕点:“新到的这个镇啊桂花开得特别香,我就让厨娘跟着她们学做了些糕点。公子说,这些姐姐你可以吃的。”

郭临的目光落在那色泽诱人的糕点上,抬眼见双宁一脸期待的神色,她笑了笑,伸手去接。软糯的糕点捏在指间,她忽而一顿:“桂花……如今是什么时日了?”

双宁偏头笑道:“已经是八月初一,是秋天了。”她回身看了看窗外,劝道:“姐姐,你闷在屋内太久了。不如和双宁出去走走?这镇上的桂花沿着街边而开,可好看了。”

郭临咬了一口桂花糕,朝她微微点头。

镇子不算大,贯穿东西,也不过一条长街。郭临带着斗笠,素服外罩着一层褐衣。虽是坐在轮椅上,由双宁推着移动,却也不算显眼。浅黄的花瓣随风斜飞,她望着安逸清宁的街道,渐渐放松。

“求医……居然下了如此重金?”

“唉,早知道当年就让家子习医去了。还能得陛下召见,多好的机会!”

“听说京城至西直到琼关一带,凡是医者都收拾了包裹赶往京城。能为楚王尽一份力,便是不要酬劳也竭力而为。”

“可是你说,这消息要是传去了魏国,边关会不会又不太平啊……”

医者?……楚王?郭临惊愕地回过头,望着交谈的百姓越行越远,捏在把手指尖绷紧泛白。“双宁,”她急声唤道,“方才那些人在说什么你知道吗?”

双宁一愣,停下脚步,蹙眉眨了眨眼,迟疑道:“许是在谈论昨天贴到街头的皇榜吧?这镇子太小,难得有皇榜贴来。”

“皇榜?”郭临大惊失色,转身一把抓住她扶在椅背上的手,“快,带我去看。”

青石小院,穿过重重深廊,内里一间药味极浓的小院。

药童紧皱着眉头,握着眼前之人战栗的手。看这他一点一点将浓黑的药汁咽下,手指痛苦得痉挛曲折,背上青筋暴起。他哀唤道:“公子……”

赵寻雪猛地推开他,俯身吐出一大滩黑紫鲜血。墨发滑落肩头,他捂着胸口,长长地喘息。片刻后,才颤抖着伸手接过白帕,低眉拭干唇角。

“斑蝥……减去三钱,她体虚,受不得……”

“轰”地一声巨响,大门被人一把推开。屋外满天的光亮顷刻涌进屋中,药童眨了眨酸涩的眼,好一会儿,才看清门口杵着拐杖的身影。

“唔啊……”双宁被扑面浓郁的药味熏得欲呕,慌忙捂住鼻子,挥袖散开药气。她凝神望向屋中,靛蓝衣袍上透着点点斑驳的血迹,她不由惊呼出声:“公,公子……”

郭临静静地扫视过地上的鲜血,目光轻抬,哑声道:“怎么回事?”

“你还好意思问!”药童忍了许久的心酸,终于忍不住爆发,“你以为你是如何顺利活下来的,公子一直在为你试药。你掀翻的那些药水,哪一碗不是公子呕心沥血,才……”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赵寻雪已然站起身,挡过他的视线,缓步朝门口走去。

他站在她面前,苍白的脸上除了泛红的唇角,看不出一丝异样。他朝她柔声道:“阿临怎么突然回来了?”

郭临微张的唇角颤了颤,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慢慢仰头望向他:“寻雪,求你一件事。”

他温和地笑:“你说。”

“不用医我了。”她垂下头,渐声缓涩,“与之相换,请你救治楚王。求求你……”她闭上眼。

屋檐最后凝结的雨点滴落地面,被越过云层的暖阳晒开成雾。庭院光线逐渐明亮,冰冷的手指尖,似乎都能感到阳光的温度。

手背骤然一凉,郭临仰直身,目光轻抬,怔怔地望着他抬起双手,将她轻柔握在手心。

“阿临,我帮你去救,只要……”他微笑着低下头,温润的双眸流光眷恋,“你嫁给我。”

秋色芬芳,京城万景园百色的秋菊绽放。立身其中,顿感香气袭人,艳丽四放。

“唉,灵之妹妹等等啊,姐姐不乱开玩笑了。”花丛中传来轻笑的娇音。一个鹅黄华裙的小姐大步快速走出,闻声回头望了一眼,哼声跺脚。

“好啦好啦,我们灵之何等身份,怎会和那区区虞学士府的小姐计较?”一群小姐打闹嬉笑着走出,一年长女子越众而出,扶住黄衫小姐的双肩浅笑,“你好奇丞相大人看上的虞惜霜是何等模样,待会便能知晓啦!”

“他才不是看上她了,”黄衫小姐噘着嘴,“是陛下迫他娶妻,他扛了两年,这才……”

“是,是!”年长的应和一笑,也不多说。一旁跟着的小姐们闻言小声交谈起来:“若说丞相大人看上的人,不该是死去的郭将军吗?当年出族之后毗邻而居,又曾经一起回乡省亲……”

“听说啊,还有妇人闹上京兆府过,说那郭将军虚凤实凰,其实是个女娇娥……”

小姐们掩唇对视一眼,笑得花枝乱颤。

“哦?你们是在说我秦慕樱,曾经喜欢了一个女人?”

清冷的嗓音从树后传来,不多时,走出两位女子。当先一个浅紫轻容衫的云鬓贵妇,莹玉生辉的艳容,和着周身淡雅淑沉的气度,甫一出场,便让原本叽喳嘀咕的众人安静下来。

秦慕樱挑眉朝方才出声的小姐瞟了一眼,仰头踱步道:“郭将军为国尽忠,以一品大将之勋下葬,追封神武侯,宫中凌烟阁至今还挂着画像。你们却在背后调笑妄议功臣,看来当真是蒙着父兄的荫庇太久,舒坦日子也不想过得安逸了。”

黄衫小姐见同伴被吓得噤若寒蝉,气鼓鼓地上前就要理论。年长女子眼尖拉住,低声急道:“灵之,你别和她争。”

“怎么,我堂堂应国公府嫡女,会怕她?”黄衫小姐扬起下巴,不服气地瞪向秦慕樱。

秦慕樱笑了笑,没有说话。年长女子慌忙拽回她,小声道:“我的祖宗,她是京城巨贾苏家的当家主母。母族靠着陈丞相,已进了御史台当差。你惹了她,讨不到好的。”

“可是……”

“看啊,那是虞小姐吧!”边上一小姐忽然惊叫道。

众人不约而同地侧头望去,只见花园环湖上泛着一叶扁舟,船头的女子清雅素衫。虽看不清面容,却是一派极沉静的姿态。

其实并非她们从未见过虞惜霜,而是她实在太过普通。家族普通、名声普通。除了听说文采诗书不错外,京城圈中的贵女们竟找不出对她的印象。此次被圣上赐婚成为陈聿修的未婚妻,再要不引人注目是不可能了。今日的赏花聚会,便是她必须现身的场所。

应国公小姐已经深吸一口气,凝神前望那艘即将靠岸的扁舟。秦慕樱身后站着的闺友卫堇抬头看了一眼,无甚兴趣,便道:“阿樱,走吗?苏老夫人还在等我们。”

“不,”秦慕樱侧过身,凝眉道,“我也想看看,胜过郭公子的女子,究竟……”袍袖下青葱玉指,捏着一根光滑的九节紫竹箫。

记忆永远还是城墙月光下,那个笑着承诺护她一世无忧的英朗少年。纵然她从来不信郭临是女子,也不信朝堂市井的虚言蜚语……可她还是不想,也不愿心中的完美少年被俗事俗物比下。

忽而一阵清泠的竹息淡过鼻端,自后而过一个修长身影,信步庭然地行至岸边。宽肩下漆黑的垂发,隐在翠黄的垂柳间。他背对着她们,朝正欲下船的虞惜霜优雅伸出手。

“啊,那是陈……”应国公小姐惊呼一声,不可置信地捂住嘴。

秦慕樱怔怔地望着那个背影,卫堇摇了摇她:“阿樱?”

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猛地抬脚朝前走去。脑中还是一团乱,人却已行到了岸边的二人身前,将他们拦住。她抬眼定定地望向陈聿修,又看了眼面容清秀,略带娇羞的虞惜霜。一时所有的礼数闺节尽皆抛忘,她颤声道:“陈公子,这……就是你选定的妻子吗?”

陈聿修没有回头,耳侧的垂发被风扬起,柳枝间斑驳的阳光照过纤长的眼睫。他垂眸道:“是。”

“那,”卫堇焦急跑上前,抓住她的胳膊。可她还是咬牙问出,“郭公子在你心里,算什么?”

她将紫竹萧执在身前,执着地望着他。陈聿修缓缓侧过脸,目光轻轻扫过,他浅笑道:“苏夫人还是请回吧。”说完,便带着虞惜霜朝园中走去。

卫堇看着那群贵女簇拥着他们越行越远,不由叹道:“你这是何苦……应国公那娇女不好相处的,指不定明日城中传的就是你朝秦慕楚,未嫁前恋慕郭大人,今日又来攀附陈丞相。虽说你家老爷对你是信赖有加,可……”

秦慕樱伸手抓住她的衣袖,涩然摇头:“他没有回答我……”

“那是自然,你当着人未婚妻的面,问断袖私事,也实在……唉,既然丞相大人没有追究我们,那便算过了,你休要再提。”卫堇握住她的手,“人各有活法,郭将军故去多年,丞相若和他有情,也为他撑过了两年。如今人家愿意放下,未必,不是好事啊!”

“阿堇你不懂,”秦慕樱抬起泪眼,“若是连他也放下了,在我心里,郭公子他,就真的死去了啊……”

翠黄的柳叶纷然飘落,湖面凌波,菊香眷淡,黯然销魂。

满天黄沙扑面,骑兵队前的将领用袖遮面,待风沙过去,顿时感到自地面传到马背的震动。

“校尉,似乎又是魏军!”身后将士道。

“自从王爷病倒,他们这几个月就没消停。”校尉猛一咬牙,拔出长刀,“他奶奶的,不如削他一削!”

将士们憋了一肚子怨气,闻言纷纷抽出武器,大声应和。

昏暗的风云总算过去,将头顶的太阳露了出来。校尉揉了揉眼,看清了黄沙丘山上一排长长的褐甲魏军。后方尘土阵阵,不知有多少人。魏军望着他们孤零零的数十人马,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校尉猛然心惊,暗道不妙。可身为琼关军将,拔出的刀,怎可不见血而逃。正要横下心带着弟兄冲上去决一死战,却又感到地面巨大的震动。

难道……还有魏军?校尉脸色煞白,目光怔怔地望着前方,却见那打头的两名魏将对语几句,突然策马掉头。扬起的马鞭还未落下,一根玄黑的羽箭突然扎在了胸前。

厮杀声骤起,魏军纷纷掉头回望,如见了鬼一般吓得浑身僵直。马蹄渐渐后退,他们却连驭马的精力都使不出来。惊惶地跌下马背,不管不顾就朝这头狂奔。

校尉带人将他们斩于马下,众将对望,皆是一脸莫名。又过得片刻,声响渐消,风沙再起,迎面扑鼻阵阵的血腥……

空旷的丘山上,不知何时立了一骑黑马。隔着风沙,黑色齐军甲胄沉暗,鲜红披风飞展威扬。校尉心绪激荡,抱拳高声喝道:“敢问是哪路兄弟?”

阳光陡然透过灰云倾泻,光亮黑甲之上,是头盔中一张稳毅的面容。那人举剑拱手,醇厚的嗓音隔着狂沙沉稳传来:“凉州,徐秦。”

校尉眯了眯眼,再细望过去,已不见人影。风沙悄然息止,他与将士们对望一眼,默契地驭马前行。

视野越过丘山,望向另一面的满地黄沙。众将此时脸上的表情,已经不是震惊可以形容……

修罗,这一定是修罗场……从来没有人,能将数千的魏军,在一炷香之内尽皆斩亡。

“校尉,凉州,凉州……那不是两国都不肯驻扎的鬼城么?”将士惊恐地道。

“怪力乱神之说,不可轻传。”校尉沉声喝道。

“可是,那不是黑甲红披么,”将士失声惊呼,“黑甲红披,是神武军的装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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