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番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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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不比你们定州, 皇城根底下掉块砖下来,砸死砸伤的也不定是哪个铁帽子亲爵, 娘子们到了那儿,可千万记得夹紧尾巴, 低调行事。”

苏令蛮谨记容嬷嬷这句嘱咐,自打到了长安鄂国公府,便收了那骨子野劲,不抢风头不出挑地夹着尾巴做人。

她来长安,本是负气之举,可离开定州那一亩三分地,才有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自在感。

长安到底是天子脚下, 风流富庶自不必说, 可那烂漫并蓄的人文氛围才是更让人觉不虚此行之处——

苏令蛮盯着西市一首饰铺子沉默良久,旁边苏玉瑶扯了扯她袖子,不禁疑惑地问:“阿蛮姐姐?怎么了?”

苏玉瑶自打一月前第一回在阿娘那见过苏令蛮,便欢喜上了这位有“灼日之貌”的二姐姐, 其中固然有“好美色”之故, 更缘于在容嬷嬷那听过关于这位姐姐的旧事。

听闻阿蛮姐姐在定州之事,曾经有一门娃娃亲,还是与自家表哥的。

本该是青梅竹马、郎情妾意的一桩美谈,奈何这位姐姐姝色过盛,裙下之臣如过江之卿,定州儿郎睹之而失魂落魄者数不胜数,反倒成了祸事。

言谈者既得不着, 免不了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一来二去,三人成虎,这好好的清白名儿便成了“轻薄儿貌”、“不安于室”的典范。定亲的表哥耳根子软,原先那点子骄傲全因“头顶奔腾的草原”成了怨弃,一来二去,竟与这位阿蛮姐姐的庶长姐搅和到一处,暗度陈仓之下,竟然是珠胎暗结了。

这事机缘巧合之下,让阿蛮姐姐给撞破了。

令苏玉瑶佩服的是,这位姐姐当时并未声张,反而在表哥在大庭广众之下意图以“水性杨花”、“轻薄风流”的罪名退婚时,直接将计就计,捅破了长姐与大表哥的通奸。

既光明正大地退了婚,还将这脏水泼还了回去。

一个解了枷锁的美人,引得整个定州城适龄儿郎蠢蠢欲动,连太守府的嫡长子都惊动了,若换了旁人,自然是择优而取,奈何这位阿蛮姐姐不按常理出牌,倦怠于种种流言蜚语,竟直接放出话来,言:

“定州儿郎碎嘴者十之有九,非吾良配也。”

这世道,能一日三省吾身者实少之又少,此话一出,固然有自惭而退者,可更多的,是恼羞成怒之辈。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虽说这越穿越玄乎越传越离谱的流言不信者居多,可到底烦人,正巧这时鄂国公府派下之人千里迢迢到了定州,阿蛮姐姐干脆包袱款款上了马车,言“欲去国都寻好儿郎”,便潇洒作别了爹娘。

只眼前这寡言少语的二姐姐除了一张脸确实如容嬷嬷所说那般i丽,能搅动一城儿郎魂牵梦萦外,苏玉瑶怎么瞧,也瞧不出她那股子“执拗的潇洒劲”。

“无事,”苏令蛮收回视线,指着前边桥驿下正耍杂耍的手艺人,提起了兴致:

“瞧瞧去。”

长安城里有两样在苏令蛮眼中是顶顶好的,一是美食。

与定州粗糙的炒菜手艺不同,长安城汇聚了天下美食,八大菜系里出点名堂的菜品,都能在相应酒楼吃上,各色点心亦是层出不穷。

才来了一月,苏令蛮便觉得钱袋子有打饥荒的架势。

还有一样,便是这西市上各坊里乱窜的手艺人,耍杂耍的、捏糖人的等等,不一而足,热热闹闹地将整个国都点缀得热闹而丰富。

看完杂耍,苏令蛮心满意足地赏了一吊钱,见苏玉瑶又转头看她,才弯了弯眼角:

“阿瑶妹妹缘何如此看姐姐?”

苏玉瑶赧然地收回视线,她能说自己是看人看呆了去?且不提她,方才周遭那帮子看杂耍看呆了的,有几个当真是因为那耍猴的卖艺人?

苏令蛮不疑有他,抬步欲走,斜刺里却攀来一只手,伴随着吊儿郎当的一道声音:

“这位小娘子,不知贵姓?”

苏玉瑶惊得叫了一声,眼见那人的手快搭到阿蛮姐姐肩上,却被其一个轻巧的旋身躲了开去,丁香紫裙摆仿佛在这熙攘的街面绽开,旋出了一朵花。

“哪来的登徒子,我鄂国公府之人也是你能招惹的?!”

苏玉瑶急急呵斥,此番是她硬拉着阿蛮姐姐出来,若姐姐当真出了差池,她可难辞其咎。

苏令蛮却知晓,对方既敢在京畿卫来来往往之地行动,必是有所倚仗,她来长安不久,却也知晓鄂国公府恐怕不如在定州时听起来“瓷实”。

果然,那油头粉面的少年儿郎不过一哂,摇了摇胸前折扇,便不在意道:

“美人儿何必跟着那泥腿子出身的苏府,不若跟着郎君我,以后吃香的喝辣的不在话下!”

苏令蛮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这恶霸强抢民女的戏文颇为耳熟,她早年在定州还常听,没料到便是天子脚下,这词儿也没见变化。

苏玉瑶却想起这人是谁了。

庆隆公主自嫁驸马除生了两个丫头,肚子便再未见动静,不巧这驸马早年有桩风流债,唯一的儿郎被偷偷养在驸马老家,庆隆公主生不了儿郎,自然也不好阻止驸马将老家的儿郎接来传宗接代,言为过继来的“嗣子”。

这“嗣子”怕就是这光天化日搭讪的儿郎了。

牵扯到皇家,纵然这庆隆公主不大有面儿,也不是如今的鄂国公府得罪得起的。

苏玉瑶到底年纪小,正为难不知如何处理时,却听长街外马蹄阵阵,一行人鲜衣怒马,踏马而来。

在西市敢踏马行街的,不是那不要命的二愣子,便是背景强横到连皇宫都可以横着走的天皇贵胄。

苏令蛮抬头,骤然看去。

晌午的阳光柔软而温和,给天地罩了层细纱。吵杂的街市人声鼎沸,可在纵横而来的萧萧马鸣里,一切都成了默景。

为首那人仿佛得天所钟,眉目清举,而惊艳了时光,让人再无一丝余力去注意其身后的一切,只记得那双深邃如夜空的眼眸。

因太过深邃,仿似人如草芥,过眼无心。

人人噤声恭立,人群不约而同地分开一条道,任这行少年郎君们呼啸而过,鲜衣拂过春日,徒留一片张狂。

苏令蛮眯眼看着这行传说中的纨绔踏马离去,方才还不可一世的油头粉面儿郎悄没声地跑了,也不知何故。

人群突然齐声叹了口大气,有长安本地的不免拍胸脯道:

“这威武侯的气势,真真是越来越足了。”

“可不是?我方才连口气都不敢喘,生怕招了威武侯怒。”

谁都知道,威武侯轻易不动怒,可但凡动怒,必整得人生死不能,不管你家底多厚,后台多硬。

传闻中,就没有威武侯能看得上之人。

苏玉瑶奇怪地看着这阿蛮姐姐神思不属,不知在想什么,眼珠子一转,好奇问:“阿蛮姐姐可是寻到了国都好儿郎?”

她这话,自然是打趣,毕竟威武侯是京畿万千贵女梦中死也想攀上的万年雪山,长安楼子里各色花魁都欲千金买一夜的香馍馍。

便阿蛮姐姐容色过人,有国色天香之姝艳,可到底与威武侯地位悬殊——

有点理智会掂量的聪明人,都知道要够,就得去够那能够得上的。

孰料她的阿蛮姐姐不是寻常人,更不是那会掂量的聪明人。

但见苏令蛮眉眼舒展,阳光映照在她黑色的瞳仁里,透着股逼人的璀璨,苏玉瑶忍不住眯了眯眼睛,仿佛隐隐能看到嬷嬷口中那个将一郡儿郎都弃若敝屣的狂傲女郎:

“威武侯?”

“就他了。”

语声酥柔,却志在必得。

苏玉瑶不大看得明白这个姐姐了,以前觉得她潇洒而睿智,此时又觉得终究还是拎不清形势。

不过她素来知晓尊重,并不如旁人那般去劝告其不自量力,只道:

“二姐姐这是一见钟情?”

苏玉瑶看不大懂阿蛮姐姐面上的表情,却又隐隐觉得大约不是那么回事。起码,那上面并无一丝狂热。

苏令蛮拍了拍苏玉瑶脑袋上的双髻,嘴角翘了翘:

“时辰不早,该回府了。”

如斯傲慢,如斯迷人。

当真是让人热血沸腾值得一攀的巍峨雪峰呢。

苏令蛮袖着手,慢吞吞地想。

****

“阿廷,方才你瞧见那美人儿没?”

一绯服圆脸郎君掀袍下马,学杨廷模样将马鞭甩给了随从,旁边人也点头附和道:“当真是倾城绝色,阿廷你跑得未免太快了。”

不然他还能停下搭讪两句。

威武侯冷然地睇了他一眼,被沁凉的目光浇了一头一脸,这人丝毫不以为意,挠挠头问:“阿廷,莫说你没见着?”

“我们的侯爷眼里,何时还能进去旁的美人?每日照镜子不就够了?”

王沐之从清风楼三楼包厢内迎出来,听闻半捧半嘲地道了一声。

“仲衡谬赞了。”

杨廷不置可否,眉眼疏淡,显见方才的所谓“绝色”在他眼里也不过是杂草一株,过眼不过心。

孰料这杂草不甘心,三番两次地出现在面前抢存在感。

“好巧啊,侯爷。”

蹴鞠场上,苏令蛮一牵马辔,在带上藤帽前与威武侯打了个招呼。

这场蹴鞠男女不忌,勋贵一派与世家一派各选十二人为代表打马球,苏令蛮这新来的也不知如何打败了无数想与威武侯并驾齐驱的贵女,成了这六之一,与威武侯同入一队。

苏玉瑶在台下紧张地握拳,心头快跳到嗓子眼了,只一门心思地盯着阿蛮姐姐,可切莫受了伤。

这等男女混合的马球,要比寻常还来得野蛮,那些个纨绔子弟可不会看在你是女儿家的份上放水,反而会越发刁难,没点硬功夫可撑不下去。

孰料阿蛮姐姐非但撑下去了,还完成得非常漂亮,长传、曲绕,猝击,与威武侯配合默契,两人带队几乎是将世家一派压着打,若非王沐之临结束时反扑,世家一派恐怕当真要被剃个光头。

“侯爷觉得奴家打得如何?”

苏令蛮摘下藤帽,笑眯眯地问,两鬓汗湿的发丝乱糟糟地贴在腮边,瞳仁黑白分明,此时正眼盯着人瞧时,好似透着股惊人的热力,能灼伤人眼。

威武侯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倨傲道:

“尚可。”

“多谢侯爷夸赞,侯爷,明儿见。”

苏令蛮一踢胯下白马,人已如弦般离去,风中只余一串酥酥柔柔的笑声,令听者软绵入骨。

“不知廉耻。”

威武侯垂目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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