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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令蛮最不爱吴氏这等无欲无求与世无争的样, 狠狠灌了一口羊奶,思及这加杏仁去腥的法子是大姐姐发现的,又忍不住往下一掼,“阿娘, 你还没说那游方郎中之事。”
“当日我去宝殿烧香,你大姐姐毕竟是小孩子性子坐不住,带着丫鬟溜出去玩了,没料到正好遇到那郎中, 郎中便给了她一剂方子。”
“这么说, 你是没见着那郎中的面了?”
吴氏点头,“但花妈妈瞧着了。”
苏令蛮有些不敢置信, “阿娘你没见着人,就敢把方子给我喝?”
“倒也没那么鲁莽,在给你喝之前,还给小狸灌了两碗,见没问题才敢给你喝的。”小狸是苏令蛮幼时的玩伴——一只大肥猫, 浑身皮毛都跟黑缎似的发亮, 可惜在她十岁之时便寿终正寝了。
“阿娘你心还真大。”苏令蛮颇有些悻悻。
吴氏坐了这么一会, 觉得有些疲累,便吩咐郑妈妈扶着去了床上休息, 苏令蛮默默地看着, 待吴氏睡熟, 便回了揽月居。
对寻到游方郎中之事, 她已经不报期待, 倒是邱大夫……
“来人,备车。”
苏令蛮向来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小八风风火火地吩咐下去,一主两仆便乘着马车出了苏府。
随着“得律得律”的驾马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朗生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了自家店铺门口。他将撘子往背后一甩,人已经应了上去。
当先跳下的,是一个圆圆脸蛋的讨喜丫头,她朝朗生喝道:“邱大夫可在?”
朗生认出这丫头正是定州城里出了名的母夜叉的贴身侍婢小八,连忙端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邱大夫刚刚外诊回来,我这便去请他再去一趟苏府。”
“不必了。”
随着一道娇软的声音传来,马车里利落地跳下了一个……大胖子。
苏令蛮拍着手,在周围那一片大叫可惜的眼神下,老神在在地走进了济民药铺。
似乎每一个不认识她的人,在未见面先闻其声时,都会将她构想成一个轻软红绸里走出的绝色女子,而当见到她白胖子的真面目时,便会有这等痛惜的眼神。
苏令蛮早就习以为常,甚至能在其中找到一些……奇怪的乐趣。
邱大夫听到门口动静已经走出了房间,“苏二娘子,莫非是令堂又出了什么状况?”
“非也。”苏令蛮摇头:“邱大夫可否借一步说话?”
朗生默默地看着一老一少走进了专门辟开的待客室,怎么觉得,今天的苏二娘子好似没那么蛮了?巧心忍不住瞪了一眼这傻呆呆的跑堂。
“邱大夫可记得八年前,我苏府得了一剂方子拿来给你品鉴,那游方郎中的药方,你可还记得?”
苏令蛮开门见山。
邱大夫捋着胡须的手却颤了颤,面色微微发青。
“邱大夫?”
苏令蛮狐疑地看着白胡子大夫,心里不免有些奇怪,邱大夫为人稳重,怎不过一个问题就变了颜色?
“这么多年过去,老夫怎么可能还记得?”邱大夫摇头道:“二娘子问这作甚?”
可苏令蛮分明从他眼神里发现了些一丝异样,她挥手,示意小八将休息室的门关了,直接一屁股坐到榻旁的第一张梨花椅上:“邱大夫,你与我苏府多年的交情,我阿蛮几乎是你看着长大的,今天得你一句实话都不成?”
邱大夫放下手,负手往窗外看去:“实话?什么实话?二娘子这话没头没脑的,我邱予听不懂。”
苏令蛮几乎以为刚才她是看错了,拍拍手站了起来:“许是阿蛮弄错了。不过,邱大夫可知,这定州城里,谁治疑难杂症最厉害?”
邱大夫面色凝了凝:“莫非是府上有人生了病?”他转过身来,满面关切。
苏令蛮打了个哈哈:“是阿蛮的一个朋友,所以想问问邱大夫,可有什么建议。”
邱宇定定地看着她,半晌似是下定决心地道:“二娘子,若一年前你来问,恐怕老夫也无甚好建议,不过今回嘛……”
“定州城外往西三十里,住着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名唤麇谷,你去寻他。”
“麇谷居士?”苏令蛮喜出望外道:“可是那活扁鹊?可开颅去病刮骨疗毒的大梁第一医科圣手麇谷居士?”
“是,传闻天下便没有他出手治不了的病。可惜这人脾气古怪,出诊全看心情。老夫也是偶然在坊间见他为一孩童诊病才敢认,那手法……天下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做到。”说起这个,邱宇亦是满面唏嘘和向往。
苏令蛮像是被一棒子打醒了。
她突然忆起这麇谷居士的怪癖来,他医人有三条规矩,而首当其中的一条,便是妇人不医。传闻当今太后一直为头疾所苦,来请这麇谷居士,也被他不留情面地拒了,若非为宰辅给护住,早就被围门的甲士给杀了。
可即便是甲士临门,他也不曾有松过一丝口风,真真算得上铁齿了。
“二娘子可明白了?”邱大夫似是看出她意图:“老夫曾慕名拜访,却也缘吝一面,你……”他拍了拍苏令蛮肩膀,叹了口气。
“可若是不试一试,谁又知结果如何?”眼前递来一根救命稻草,苏令蛮为了不溺水,也只能拼命抓着了。
她拱手而退,待走及门前,脚步顿了顿,缓声道:“邱大夫若是何时想起了什么,还望通知阿蛮。”
声音不大,很快便散入了空气中,再听不见。
邱宇怔怔地立了半晌,直到朗生侧目的眼神扫来,才袖着手跺回了休息室,喃喃道:“二娘子,老夫也只能帮到这了。”
苏令蛮并不知道邱大夫这一番心路历程,她快脚出门,药铺周围围观的人群早已散去,几步上了等候已久的马车,吩咐小八道:
“你帮我去街上雇个两个帮闲,让他们早晚盯着邱大夫,注意,千万不能让他发现。不论邱大夫去了何处,干了何事,都要一五一十地记下来告知与我。”
小八素来不会多话,自去葫芦街寻人不提。
马车“得得得”地驾着苏府二娘子踏着日头一路西行。
济民药铺位于西市的西北角,而苏令蛮想要去的是位于西市东南角的东望酒楼,那里有吴氏最爱的一样香糯鸡丝粥。
苏令蛮掀帘向外看,今日大雪,街面上的青石路面被扫得干干净净,马车的车轱辘经过时,还能看到不时溅起的积水。
路边行人裹着身上薄薄的棉衣,佝偻着背畏畏缩缩地赶路,往日繁荣的西市显得略有些萧条,但年轻的学子们因学堂放假之故,反倒跟脱缰的野马似的成群结队地在外赏雪游街,隐约可见有女子着胡服束袍发地夹在其中,颜色鲜亮,一径的朝气蓬勃,喜气洋洋之态。
苏令蛮嘴角微微翘了翘。
她忆起过去,镇哥哥少时亦常与她混在人群中疯玩,可不知怎的,大约两年前,他就不肯再上门寻她,此时想来……其实变故早就有了。只她是个傻子,瞧不清事实。
他那帮子学堂朋友她偶尔也听过几回,提及她大多不是什么好话,镇哥哥为她出过几回头,她还喜滋滋地想:不管旁人如何,镇哥哥总不会嫌弃她的。
她像是被回忆刺伤一般,匆匆地放下了帘子。
马车内,闷冷的空气几乎让她窒息,苏令蛮摇了摇铃:“卢三,你将车停下,我想自己走一走。”
“是,二娘子。”
卢三“吁”了一声,赶着马将车“得得”地停到路边,苏令蛮没有让人扶,一步便跳了下来,轻盈地与她体态完全不符。
路边的积雪化水,溅湿了裙边,苏令蛮满不在乎地拂了拂,抬脚便走。
这便苦了卢三了,他苦哈哈地赶着马车跟了上来:“二娘子,可要卢三陪着?”
苏令蛮摆了摆手,并未回身:“你且看着车吧,半个时辰后来东望酒楼接我就是。”她可不是那些娇娇女郎,便戏文里那些个劫色的恶霸,也不会不长眼地劫到她身上来。
整条街上商铺林立,各色旗旌迎风招展,霜雪将各铺子招牌淋得透亮。
苏令蛮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一早的郁气随着这一朝漫步都散了去,脚步一转,便去了隔街的书斋,书斋前还排着长龙。
“萧明先生的话本子,还剩最后一本喽!”
“我,我,我!给我!”
“我可知我家郎君是谁?苏府的覃小郎君是也,凭你一个小商贾也敢与我抢?!”苏令蛮在里面发觉了苏覃的贴身小厮青竹。
她自然不会有失身份地与那些下仆去抢萧明先生的话本子,脚步一转,便转去了书斋隔间的暗巷,那里有一条道直通东望酒楼。
前方百米外,有一对男女絮絮说着小话,看起来十足亲昵,女子头带惟帽,虽看不清面目,远观之身段窈窕,气质不俗。
苏令蛮匆匆掠过一眼,连忙收回视线,她虽然读书少,但非礼勿视的道理还是懂的。知道自己打扰人家小鸳鸯了,知几便退,待转过巷角时,青年郎君突然转头,露出的半张脸,登时让苏令蛮僵立在了原处。
眉峰,眼角,每一丝弧度都曾在她对未来的无数次憧憬中出现过。
吴镇!竟然是吴镇。
这个暗巷还是吴镇当年带她一同来的,过去的记忆像一副褪黄的画,在苏令蛮的记忆里迅速苏醒又逝去。
一切都面目全非。
苏令蛮终于彻彻底底地从过去醒了过来。暗巷里带着冰雪特有水汽的穿堂风冷冷地拍在脸上,将她从灭顶的池中捞了出来。
惟帽女子一个转身,轻盈地消失在街角。吴镇并未看到她,亦转身跟了出去。
羞辱感铺天盖地地向她袭来。
苏令蛮紧紧攥着袖口,几乎要将它攥出一个洞。那女子的身影,她曾无数次带着焦灼地嫉妒过,她熟悉得很。
苏令娴,她咬牙切齿地恨声。
似是想到那情景,苏令蛮笑得更欢了。
小八看着二娘子难得露出的稚气,嘴角弯了弯。这时巧心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俯身道:“二娘子,可要先沐浴更衣?饭食已经让厨房备下去了。”
“成,泡个澡解解乏。”
苏令蛮拍拍小八,起身下了榻,在巧心的服侍下好好地泡了个澡,解去浑身的乏气,才披着一头湿漉漉的黑发出了木桶。巧心取来帕子帮她绞,一边赞道:
“二娘子这头乌发,与诗文里说的青丝如瀑落玉簪差不离了,城里有哪家小娘子比得过?”
“那又如何?”苏令蛮嗤了声:“时人重色者多,这副肥胖的皮囊一站出去,便没人在意我心性如何了,更遑论是只能用当做添头的头发?”
巧心看头发绞得差不多干了,细细帮其抹了一层雪花膏,才住了手道:“二娘子何必太过妄自菲薄。何况有这添头总比没的好。”
“巧心你还真是没亏了这名儿,”苏令蛮转过身,屈指弹了下她额头道:“不错,有这添头总比没的好。”
这时小八将苏令蛮刚刚挂在屏风上的换洗衣裳拿了下来,打算拿出去给浆洗丫头,待看到一件男装样式的里衣,声音都变了:“二,二娘子……这里衣……”
苏令蛮白胖包子脸登时跟被蒸了似的,红扑扑一片。
不知怎的,她脑中浮起黑衣郎君抱着她在雨中匆匆奔走的一幕,明明当时神智不清早就不辨外界,可此时却像是真真见过一般,连细节都被勾勒得一清二楚,从胸膛的火热,到被雨打湿的鬓角。
苏令蛮不自在地搓了搓手臂,装作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这你自个儿浆洗了,莫让那些小丫头碰了,我,我要还的。”
小八似是看出了点什么,心惊肉跳地应了声“暧”,闷着头便退下去了。
巧心瞥了瞥她,到底没忍心提她那张红脸,反是苏令蛮揉了揉鼻子,转移话题:“好饿,且去催催厨房。”
“二娘子糊涂了,瞧,这不?鸡丝鱼片粥小八早就拿来了,现下估计温温的正好人口。”
苏令蛮赧然一笑,自去饮粥不提。
一夜无梦。
第二日一大早,天还未透亮,苏令蛮便睁开了眼睛。她先试探着往外探出一个胳膊,冷风过境,冻得她一个激灵利索地收回了胳膊。
这一冻,把她给彻底冻醒了。
苏令蛮揉了揉眼睛,掀被起身。小八昨夜轮值,听到动静机警地掀帘入了来,浑身还透着股霜雪的寒气:“二娘子这是要起了?”
苏令蛮接过她手中早就熏温热了的胡服,边穿边朝窗外眺:“外边这是又下雪了?”
“可不是,我听厨房采买的说,今儿的车轱辘差点都转不动。”小八抬头看了一眼道:“二娘子今天可还是要出门?”
“自然。”
苏令蛮将下摆掖进了裤腰带,看了看才道:“我去锻炼会,莫跟来。”
小八叹了口气,她这二娘子哎,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又将以前那些老一套捡回来了,明知都是无用功,还非得折腾自己,到时瘦不下来可不是又空欢喜一场?
巧心进来将盥洗之物打点妥当,见她神情不由点了点她:“你啊……就莫瞎操心了。”
“二娘子平时明明挺清楚一人,非在这上面魔怔了,我这不也是看得难受么。”小八扁了扁嘴,巧心摇头:“二娘子这一年年走来,可不是难么?也难怪在这一关上看不透。”
不说别人,就连商贾之家退婚这等奇耻大辱,说到定州城里,旁人露出的笑也多是心照不宣——相反,没有多少人会谴责吴家的不道义。
好似,这人一肥胖,便有了罪,谁都能来踩一脚似的。
苏令蛮绕着花园跑了十几圈,蹬脚踢腿拉筋好一会,又打了几套拳,才踩着湿哒哒的羊皮靴回了房。更衣梳洗过后,看天色不早,便自去正院请安。
孰料正院里此时正闹得沸反盈天,完全没受这大雪天气的影响。
丽姨娘率着几个家丁,将一大撂账册连同吴氏的嫁妆一起,一并搬了过来,二进的院子,挤挤挨挨得几乎没个落脚之处。
郑妈妈拿着一列嫁妆单子一样样核对,全部重新入库。丽姨娘面上看上去不大情愿,郁郁之色明显,两道柳眉拢得能看见隆峰。
索性苏令娴还知道好歹,时不时小声地劝诫,是以倒也没吵将起来。
苏令蛮看了会,无意惊动院中人,干脆直接绕了个大圈从抄手游廊进了正院。
此时吴氏正安安静静地支着下颔往西窗外看,半扇窗支棱着,隐隐约约能看见对面屋檐上的飞雪,莹白一片。
侧脸娟秀柔美,似画中走下来一般。
苏令蛮再一次感慨阿爹的有眼无珠,任她如何看,都觉得阿娘这静雅的气质要比丽姨娘的俗艳高出不知多少,可偏生阿爹看不上。
不过——若论生活情趣,就连苏令蛮也不得不承认,丽姨娘这等会撒娇卖好的,确实要比阿娘这等畏缩规矩的要鲜活上不少。
“阿娘在看什么?”
苏令蛮凑过去,无视转过头来,嘴角还噙着温柔的浅笑,见苏令蛮来,更是笑得眉眼弯弯,丝毫不带烟火气:“晨间有两只喜鹊来枝头报喜,阿娘想,许是你的事有转机。”
苏令蛮垮下脸:“阿娘,这事咱能不提了么?”
“我饿了。”
一听女儿喊饿,吴氏早将那两只喜鹊之事抛在脑后,急急站了起来,让翠缕吩咐厨房上朝食,领着阿蛮去了隔间。
“不如将丽姨娘和大娘子叫来一起吃?”
吴氏的话简直是点燃了爆竹筒,苏令蛮啪地就将筷子掼到了桌上,恨铁不成钢道:“阿娘,您可长长心吧!可别以为天下人尽是好人了,您越软,人家越欺负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