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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妈妈, 你去看看阿蛮回来了没?”吴氏病恹恹地躺在床上, 出神地看向窗外。
今夜无月, 黑沉沉的夜色透过窗纸, 似乎要将压抑也一并透了进来。
郑妈妈暗暗叹了声,帮吴氏掖了掖被角,劝她:“夫人不如略进些饭食, 不然二娘子回来, 看见夫人您这样必又要生气了。”
“她若果真在乎我这阿娘,怎能这般大胆,一个人不知死活地往野林子里冲?”吴氏掩面,转头向床里低泣道:“便没事……往后, 定州城里哪里还有人家肯要她?”
“夫人!”郑妈妈提了一声, 见吴氏像吓到了, 立马要压低声音道:“二娘子再不济,还有苏府做后盾!这定州城里不嫁人开了女户的也不是没有, 凭二娘子的脾气本事,你还怕有人欺负得了她?”
吴氏低泣不语, 于她有限的见识里, 女子最终的归宿还是嫁人,若嫁不了人, 那便是没有好下场了。
郑妈妈正不知如何劝她, 苏令娴温柔的声音便从外室飘了进来:“母亲身体可大好了?”
翠缕细细地回了什么两人听不真切, 脚步声已近了内室, 苏令娴一身银霓红细云锦齐胸襦裙, 外罩狐皮小坎肩,一脸担忧地走了进来。郑妈妈眼毒,一眼就认出那是吴家年前刚送来的唯一一件狐皮小肩,据说是京畿时兴的样式,每一簇毛尖都莹润洁白,夫人一直舍不得穿,压在箱底打算等二娘子及笄做嫁妆的,没想到竟是便宜了她。
郑妈妈大喇喇的目光让苏令娴手缩了缩,她抚了抚坎肩上的白狐毛,才赧然笑道:
“实在是对账之时看到了太欢喜,娴儿便忍不住往身上套了套,没想到被阿爹见了,就直接赐给娴儿了。”
“不错!”苏护一脸郁色地踏进房来,“是我做了主的。你这做母亲的,莫非连一件衣服都舍不得给女儿?难怪丽儿要跟我哭诉你时常短了她的用度!”
吴氏一句话没说,便被扣了顶大帽子,她不可置信地抬头直视苏护:“老爷!”
郑妈妈嚎啕一声,跪在地上大声哭诉:“老爷冤枉啊!夫人自嫁入苏府,一直兢兢业业,将苏府上下打点得妥妥当当,便大娘子和小郎君的用度也与嫡出一般无二,绝无短处,一切来往皆有账目可寻,大娘子可对?”
苏令娴艰难地点了点头,扯了扯苏护的袖子:“阿爹,母亲不曾短了女儿的。”苏护面色这才缓了缓。
“至于夫人为二娘子及笄准备的坎肩,您给了大娘子,夫人可一句话都没说,都怪老奴看衣裳眼熟多瞟了几眼,让大娘子不快,老奴这就给大娘子赔罪。”
郑妈妈跪下“砰砰砰”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就在这时,一声大喝从外飘了进来:“郑妈妈,你起来!”
苏令蛮大步流星地从外走了进来,脸色铁青地看着苏护,吩咐道:“郑妈妈,你起来,这等人,你跪他作甚!”
“你——”苏护的怒气刚缓下去,又急遽升高,伸手一掌便刮了来,风声呼呼,可见其高涨的怒意。苏令蛮一把捉了住,似笑非笑道:“阿爹如今是越活越回去了!”
“欺负了阿娘,然后还要拿阿娘身边的仆人出气是么?”
“你——”苏护欲抽回手,却惊诧地发觉腕间禁锢着的一股巨力,让他动弹不得,面色不由胀得通红:“放手!”
苏令蛮猛地松开手,苏护一个趔趄,直接跌在了榻旁的椅上。
郑妈妈见苏令蛮回来,心中不由大定,干脆利索地起身站到了床旁,吴氏却激动地扑出了床沿,一把揪住了苏令蛮的衣角:“阿蛮,阿蛮,我的阿蛮,你终于回来了,阿娘都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苏令蛮纹丝不动,左手轻轻拍了拍吴氏的手,头也没回道:“阿娘,我的事,待会说,啊?”
吴氏眼泪婆娑地收回手,被郑妈妈扶着,起身坐到了一旁的美人靠上。
苏护被这一跌,将势气跌了一半,但怒意却如浇了油一般,几乎要沸腾:“你这不孝女,我要开你出籍!”
“阿爹,你确定?”
吴氏猛地坐直了身子:“老爷,不可以!”
苏令娴嘴角一翘又瞬间捋平了:“阿爹,二妹妹必不是故意的,二妹妹,快,与阿爹道个歉,他便会原谅你了。”
苏令蛮没理这惯爱调三弄四的大姐姐,只嘴角露出了嘲讽的弧度:
“阿爹,这除籍之事,你一人说了可不算。不如你我先去寻平阿翁说说看,你是如何宠妾灭妻,夺了阿娘的嫁妆让姨娘管家之事?”
苏令蛮此时的气势,简直可以算气吞山河,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巧心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二娘子,暗中赞了声。
苏护噎了噎:“吴氏教女无方,以致你夜不归宿,成了定州城里的大笑柄,如何不能夺她管家权?!就是她懦弱无能,管家无度,才致我定州苏府面上无光!”
“便阿娘有种种不好,可也没有夺了主母嫁妆给姨娘管的道理!”
“那便有做女儿的质疑父亲决定的道理?!”
苏令蛮简直是气笑了,她突然发觉眼前这个男人不仅贪花自私,凉薄无能,还擅长强词夺理,难怪能当了从司簿,笔杆子想来很厉害。
“阿爹,”她柔声道,苏令蛮本就一副莺啼的柔嗓子,平日听着受用,可如今这般刻意软声,却让苏护浑身打了个激灵:“你知道阿蛮的性子不大好。若阿爹执意要将阿娘的嫁妆夺了,那阿蛮只好去敲一敲城守府衙的大鼓,好叫太守知晓阿爹这齐家的本事。”
“只不知,到时候阿爹丢了从司簿的位置,可会记恨女儿?长安的鄂国公府,可会恨阿爹为他国公府蒙羞?届时阿爹和女儿一起被除了籍,那情景想来好玩得很。”
“你——!”苏护挥袖:“你不敢!”
苏令蛮噗嗤一声笑了,像听到了极好笑之事:“阿爹可以试试看,看阿蛮到底敢不敢?反正阿蛮如今也嫁不到好人家了。”她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见苏令娴老神在在地在一旁看戏,上前几步,一把拉住了她身上的狐皮坎肩,笑道:
“大姐姐,这可是阿娘特地留给我的东西,如今正主没如您的意死在外头,是不是该物归原主了?”
苏令娴愣愣地看着她,发觉第一回看不懂这二妹妹的心思。
她名声不好,好似也不大在意;阿爹怒斥,她亦不放在心上,照往常早该是泫然欲泣又笨手笨脚地离开了,这回……
苏令娴下意识地挣扎,却还是被一股蛮力将狐皮坎肩剥了下来,露出里头薄削的半臂。她摩挲了下肩膀,怔忪道:“苏令蛮,你疯了。”
苏令蛮将坎肩丢给了郑妈妈,郑妈妈眉开眼笑地接住了,在听到苏令蛮一句话又僵住笑:“郑妈妈,烧了。”
“二娘子,这坎肩……好好的,作甚去烧它。”
“脏了。”
苏令娴难看至极,面色立时变得铁青。苏护被这蛮不讲理的二女儿闹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差点没晕过去,指着她半天没说出话来。
苏令蛮却不肯放过他,“阿爹,平阿翁约莫快到了,我早已派人将这几日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阿翁,你不如想想看如何安抚族里,让他们知晓你不是那扶不起的阿斗,将家事理一理利索再说。”
平阿翁原名苏平,耄耋年纪,如今算是族里辈分最大的,处事公正,掌苏家族长多年,最恨这乱家之事。
苏护脸上怒意勃发,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女儿竟然反骨至此,将老族长也请了来,当下顾不上其他,喊着“青竹”便匆匆地往外院花厅而去。
“花妈妈,”苏令蛮欢快地朝外喊道:“你去将丽姨娘提了来,我这便将这敢觊觎主母嫁妆的不肖姨娘提脚给卖了!”
“苏令蛮,你敢!”苏令娴拍桌而起,“姨娘为苏氏开枝散叶,孕育子女,岂是你说卖就能卖的!”
花妈妈也小步子走进了房内,满脸为难:“二,二娘子你这着实为难老奴了,这……这老奴也不敢啊。”
苏令蛮柳眉倒竖,将袖子往上一撸:“丽姨娘觊觎主母嫁妆之事确凿无疑,是祸家的根源,乱族的苗头,大姐姐,你以为平阿翁来了,你姨娘还有的活路?”
苏令娴软了下来,她承认这一步她走得急了:“二妹妹且稍安勿躁,我这便让丽姨娘将母亲的嫁妆一同还来,必一分不少。”
苏令蛮晾了她一会,才道:“丽姨娘肯将嫁妆还来最好,不过我阿娘最近病了,这掌家之事,怕还是要姨娘多费心了。”
苏令娴面色阴晴不定,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应了下来,匆匆出了门。
林子里扑棱棱飞过一群鸟儿,她冷不丁打了个喷嚏,此时才有闲暇思考,她一夜未归,阿爹这个眼里没她的自然不会担心,但阿娘却……
定州城民风开放,常有小门小户的女郎与汉子看对了眼,直接便去滚了野地。
城外十里外的柏林地随便去溜达一圈,便能惊起无数的野鸳鸯。可她阿娘是受贞静守节的教谕长大,与别个不同,如今她这彻夜不归,若让阿娘知晓,怕是要心急如焚、以泪洗面了。
可苏令蛮转念一想,正是阿娘太恭顺,此番不回,她便该知晓女儿的“不可救药”,不会再强逼着她这也不成,那也不许了——大约每一个深受管教的儿女都曾经起过这般的心思,只苏令蛮反抗得,要更猛烈更持久些。
说起来,苏令蛮对她阿娘的感官极为复杂,每每对上那一张哭脸,她是既恨不得,又爱不得,心中无力得很。若说儿女是父母前身的债,苏令蛮倒觉得,她与阿娘是双方都背了债,现如今被硬绑在一块互相还债。
正耷拉着脑袋胡思乱想间,狼冶轻快的脚步声已然传了过来,苏令蛮抬头:“口信带到了?”
狼冶想到林外乌压压一片人群,以及正中那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女郎君,忍不住浑身打了个激灵:“带到了,还来了个忒能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