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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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先映入眼帘的是东花厅, 临窗是一张紫檀木长桌,边角因年代久远掉了点漆, 几上书册随意地摊开着, 砚台半干,笔架上一支细羊毫松松挂着要掉不掉, 看起来像是主人匆匆出门未及收拾的模样。

典型的待客之地。

苏令蛮视线匆匆扫过, 并未发觉酒壶之类的物品,便又穿过花厅向里, 并排两间厢房, 走廊墙壁上随意地挂着些许书画,看似并不珍贵,但苏令蛮一眼扫去,却是越看越心惊。

这里每一副字或画,都是当世或前朝大家所书,每一样拿出去,都是价比千金之物, 可现在就这么凌乱地陈列着,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意味, 好像在调侃:呶, 拿去,我还有很多。

苏令蛮不免佩服起建这座酒楼之人的七窍玲珑心了。

世上真名士可谓不多,但自命不凡之人却数不胜数。

人生在世, 有些本事的总希图在身后留下一番名号, 有这么一座可以算得上“遗世独立”的酒楼在, 又何愁名士不来?不是所有人都是隐士,便是真隐士,或也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光——这样累积起来的佳作,几乎可以以海量计了。

苏令蛮推开第一间厢房,发现果是一间库房,壁橱都做了除湿处理,空气中尽是书画放久了的尘气。如此之地,自然是不能存酒的,苏令蛮意不在此,又匆忙推门出去,开了第二间厢房。

一间正经的休憩间,苏令蛮顺手掩住了门。

空气中似乎还散着淡淡的檀香,青绿色账缦,一水的紫檀木桌椅到配套拔步床,陈设简单不失雅致。博古架上放着一只古朴的陶陨,看得出是主人心爱之物,边缘都摩挲得有些掉了色。

床、榻、香炉、博古架、书桌,插屏等等,苏令蛮一一看去,都未能发现储物的东西,她不由得有些泄气,心中起了念头:

莫非那酒,当真存到了什么地下酒窖之类的地方?

苏令蛮颠了颠手中的青铜长钥,犹不死心地四处探看,直到床架子后离地约三寸之处,摸到了两个孔洞。她心中一颤,连忙矮下身子,几乎是趴在地上才看清了,堪堪将长钥的两脚对着两个孔洞,小心翼翼地插了进去。

黑压压的云层挤进来,室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静得似乎能听见心脏在胸腔狂跳,苏令蛮深吸一口气,趴在地面静静地等待。忽而一道刺眼的白光划破沉寂的黑暗,紧接着,“轰隆隆——”大地轰鸣。

苏令蛮猛地一扭钥匙,“卡啦啦——”混在剧烈的雷声中,床架后的一道石门开了。

——居然是机关术?

苏令蛮看着石门慢慢地豁开一道可以容下浑身肥肉的缝隙,一个扭身,灵活地滚了进去。

正在这时,厢房的门被推开了。

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响起,刘轩懊恼地抱怨道:“苏府那浑小子可真是混世魔王,竟然将我……”他顿了顿,没说下去,只道:“今儿个真真不顺,不提了。”

苏令蛮静静地趴在地上,一时不敢动弹。现下被逮在窝里,只要等这天黑一过去,便能直接做个那被捉的鳖了——怕今日后,她又将引领定州一段时间的茶余饭后,做大众的楷模,民生的谈资了。

此时,她确实是不大担心的。

至多不过是丢回脸,苏令蛮自问除了这满身的肥肉,她旁的不多,一副铁皮铜心还是有的。

黑黢黢的房间里,刘轩没有点灯。

他摸着黑坐到了长榻旁的木椅上,翘起二郎腿,看着坐在书桌后,隐在暗处仿佛要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人,说道:“消息属实,你打算……怎么做?”

“哼,他身为……”那人隐去了话头,顿了顿又道:“尸位素餐,祸水东引,害得长郡、奉天两郡成了突厥的天然粮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说,该怎么做?”

苏令蛮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竟然是恩公?

她发现自己再一次毫无障碍地认出了那管声音,如冰击玉碎,朗而清。苏令蛮捂着嘴巴,避免自己发出声音。

密集的雨点瓢泼而下,打在窗棱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响声,刘轩起身,忽而眺向东城方向,叹道:

“要起风了。”

“不过——清微,枉独孤家大娘子对你痴心一片,说等就等了你这么多年,你也真下得去手。”

清微的声音冷淡几近于无:“与我无关。”

“好好好,世上女儿多痴心错付,谁让你偏生了颗石头心肠呢?也不知将来,是哪一个妖孽降服得了你。”

“永远不会有这一天。”

清微显然是不耐烦了。

苏令蛮趴在地上趴得全身发麻,又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白光一闪而过,清微蓦地抬起头:“谁?!”

目光如电,迅速落到床架子后。

那里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黑压压地张着大口。

刘轩蓦地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石门前,顺手抽出陌刀,长刀口向里一把朝内砍了进去!

风声呼呼,来势汹汹。

苏令蛮就势一滚,人已从刀下滚出了石门,双手一拉一放,刘轩一个踉跄几乎跌将出去,脚步蓦地一错站稳,陌刀再出!

狭长的刀身映着刺耳的白光,苏令蛮双眼被刺,微微闭了闭眼,身子却条件反射性地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身子往后一仰一折,将自己折成了拱桥,堪堪躲过了致命的一击。

作为一个胖子来说,苏令蛮的柔韧性简直不可思议。

刘轩手头功夫传自名家,武器在手,居然奈何不了一个来路不明的野路子,不由战性大起,一把长刀使得虎虎生风。

苏令蛮却躲得头皮发麻,她这功夫路数杂,东学一榔头,西学一斧子,不成体系,能逃过一时,却难保哪回折了项上人头,侧身躲过袭来的一刀,人已经滴溜溜地从房东转到了房西,室内的东西散了一地。

陌刀长柄,在室内其实施展不开,但同样的,一刀袭来——苏令蛮能躲得的地方也实在有限。在再一次狭路相逢之时,苏令蛮举起了双手,做投降状:“是我,小刘掌柜的,是我。”

“苏府二娘子?!”

刘轩的诧异不亚于头一回见她草书之时,他下意识地问道:“你来此作甚?”

“不,不对,钥匙!那臭小子!……”刘轩立刻就意识到被人耍了,裤腰带亦白掉了。

“二娘子,你今日不该来的。”他苦笑着道:“若平日,我还能放你一马,可今回……便只能怪你天生运气不好。”

说着,靠在脖颈上的陌刀轻轻往里一送。

苏令蛮下意识地一缩脖子,冰凉的触感并未传递过来,她睁开眼,却只对上两根簇白的手指,指甲修剪地整整齐齐,指骨长而有力。

清微抓着刀刃往旁边一推,刘轩顺势脱开了手,“哐啷”一声,陌刀掉到了冰冷的地面。

廊外长空电闪,雷鸣轰隆。

苏令蛮只觉下巴一痛,黑暗里一道冰冷的带着檀香的气息凑近,冷酷得像来自地狱的阎罗:

“你想死,还是想活?”

他神情泰然,甚至不愿对此多作解释:“言尽于此,镇小郎君信或不信,全在于你。”

说完便朝着高台边或坐或站的国子监廪生抱了抱拳道:“诸位受明昭先生所召,为大梁国作舆图,本是利国利民之大事,我东望酒楼也无旁的相送,便一人赠上一坛梨花白,敬请笑纳。”

梨花白是东望酒楼出了名的纯酿,每年量产不过百余坛,这么一下次出去了十三坛,小掌柜亦算是大手笔了。至于三楼的酒,定州城里并无人尝过,便也不知了。

班霖的脸色这才好看了许多,抱拳道:“多谢掌柜。”

定州太守程志远见比试了结,亦带着一群幕僚手下走上前,与班霖为首的一众国子监廪生搭讪,苏令蛮苏令娴等人顿时被撇在了一边,苏令娴巴不得如此,俯身捡起惟帽重新带起:“弄琴,我们走。”

吴镇立时追了上去。

众人见再无好戏可看,便也三三两两地下楼,脸上还带着兴奋的余波,有一些谈兴正浓,顺势叫跑堂上些好酒好菜,吃喝了起来。

刘轩看了一眼杵在台下安静站着的苏令蛮:“你不追?”

“追什么?”苏令蛮抬头看了他一眼,刘轩这才发觉,苏二娘子不过十四的花苞年纪,本该天真烂漫,却浑身裹了一层硬刺,说话呛人得很:“色令智昏之辈,追来何用?”

他素来讲究与人为善,闻言不赞同道:“少年慕艾是天经地义之事,苏二娘子又何必如此刻薄?”

苏令蛮忍不住揪紧了身上的大麾,若换做旁人,她许是会怼上几句,但思及刚刚那玄衣郎君与他有说有笑的场景,便忍住了:

“刀没砍在身上,自然是不疼。若小刘掌柜换作是我,该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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