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关还是如同上次那样面上带着温和的浅笑, 一双眼睛也在书房里的烛火映照下显得十分柔和。
可毕竟是知道了老关就是大业朝的一把手大佬, 向南还是没忍住在跨进书房门槛的时候哆嗦了一下,然后膝盖一软给老关结结实实叩头行了个大礼,“微臣叩见皇上,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噗~咳,抱歉父皇, 儿臣失礼了。”
个头只到老关腹部的太子红着脸羞愧的垂头致歉,而后又转身朝向南拱了拱手, “向大人, 孤失仪了。”
向南尴尬得脖子以上全都通红一片,不过太子殿下居然主动给他致歉,这就让向南不知该如何回应了, 只能叩头又朝太子行了一礼, “太子言重了。”
老关含笑睇了太子一眼,“还不快将怀允扶起来, 怀允, 你我之间非是一般郡城关系,何必如此多礼,不过你这万岁贺词朕却当不得,若真个活了万年,那还不成了老龟了?”
正所谓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
向南顿时一, 暗道失误失误,难不成大业朝上朝的时候大臣们不是这样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电视剧误我矣!
等到后来向南才知道,这时候倒也有这么个说法, 不过那都是在戏台子上夸张的表达,向南第一回正儿八经拜见皇上就这么喊,太子跟皇上没给他盖个土老帽的戳就已经够有人品了。
太子听了父皇的话自然是赶紧将向南给扶了起来,向南好歹也是个二十好几的大人了,自然不可能真叫十来岁的小太子扶,因此太子虚扶一把,向南就顺势爬了起来,然后才发现刚才跪得太实诚了,膝盖现在都有些疼,估计是青了。
向南很不合时宜的想起了小燕子的跪得容易,不知道这东西在京城里有没有销路。
“怀允不必太过拘谨,还是叫朕关叔即可,太子么,你就叫他远辰便是。”
向南狐疑的抬眼看了两人几眼,欲言又止。
老关见向南这样不由失笑,“怀允可是有什么想说的?”
再给向南一个鼓励的眼神。
向南揣着一颗扑通扑通乱跳的小心脏小心翼翼的问,“那微臣可就当、当真了?”
向南不知道这两位是说的客套话还是真心话,脑袋里浆糊一团,然后就寻了最直接最简单的法子问他们本人。
太子眨巴眼跟看稀奇似的抬头看向南,老关倒是笑得坦然,“朕话都说出来了,自然是让你当真的。”
然后就看见向南当着他们的面拍了拍胸口松了口气的样子,“关叔跟远辰都不是普通人,我现在都还有些腿软。”
“既然腿软,咱们且先坐着再说。”
虽然让他坐了,可向南还是有点胆战心惊,背上的汗毛都本能性的竖了起来。
虽然向南不懂揣摩人心,可直觉此时他若是真完全放松了以平常心对待眼前这两人,怕是以后会比较惨烈。
因此向南第一次学会了表里不一,表面假装放松可内心却紧绷着,该有的礼节还是注意到了,老关看向南的眼神越发温和,觉得此人是真的对他这个上位者做到了发自内心的尊重,言行举止不自觉的就会时不时表露出来。
陈大人能在皇上面前时不时的有些逾越的行为,可陈大人却是聪明的始终把握好了那个度,既能让皇上有种被知己老友胡闹打趣的亲近感,又能在关键时刻保证能让皇上感受到自己身为一国之君该有的威严。
且陈大人跟皇上相熟之时,皇上还只是个太子,这一点就跟向南此时跟皇上的关系有本质上的区别。
皇上对向南满意了,自然态度越发温和,对向南的期待也更重了几分,温声道出自己这回出来见他的缘由。
“北肃郡乃大业朝最贫瘠的郡,面积在本朝所有郡中可排第二阶梯,可每年不要说能上交多少税充实国库,反而是年年都需要朝廷拨款拨粮。”
说到这里,皇上忍不住双手背在背后皱着眉头深沉一叹,显然这个北肃郡叫皇上十分头疼。
“怀允当初院试策论的文章你师傅曾给朕看过,里面说的那些让朕震撼良久,若是真能如怀允文章中所写那样,贫瘠干涸之地树木成荫耕地拓展,不说交税,只要能让北肃省自给自足朕就心满意足了。”
简而言之,皇上将向南拨到北肃郡大山县那里,就是给了向南一个到那边实地考察的机会,用向南的理解来总结,这就是皇帝大大将那个大山县划成了试点让他尽情折腾。
如果能弄出结果,那就全国缓慢推广,如果搞砸了,那也就是个原本就穷得榨不出油水的小地方,再糟糕也糟糕不到哪里去。
当然,向南心里也隐隐明白,若是失败了,他当初那些话就全都是空话了,对于上位者他的一切价值就将会被全盘否定。
向南心里有些乱,觉得这搞政治的人果然都没几个善茬,也不知以后他能不能混得下去。
这一晚简单总结就是皇上在向南临行前给他鼓鼓劲儿表达一番对他的期望,向南倒没说什么话,毕竟他对北肃省的了解也不深,现在说什么都是空话。
与其说太多给大佬一种吹嘘的感觉,还不如脚踏实地能做到什么程度就做到什么程度。
反正顶多就是被撸了功名打成白身,当初刚来的时候不也就是个小童生么,照样能过日子。
如此一想,这一番谈话带来的烦恼也瞬间被向南抛之脑后,晚上抱着阿泽踏踏实实睡了一晚。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就将阿泽裹在毛披风里让大树抱着上了船。
周子才裹得严严实实的一路送到了渡口,临到要开船了还抱着向南抹了几把眼泪,林渊都被他这般作态弄得眼眶红了。
“怀允,以后咱们再见面,怕是要三年后回京述职之时了。阿渊,你娶媳妇儿我跟怀允都喝不到喜酒了,也不知道弟妹漂不漂亮,估计等我跟怀允回京的时候你家孩子都能跑了。”
周子才嘀嘀咕咕唠叨了一大堆,让向南跟林渊从一开始的感动到最后的无奈。
“你们也别担心我,我这回上任带上我家夫人,到了那边就谁也不敢欺负我了。怀允有弟妹我也是不担心的,阿渊,你年纪还小,相信大哥一回,相看媳妇还是要学着我跟你怀允兄的,既能保家宅安宁,出门又能保护你。”
林渊哭笑不得,不过看周子才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只能点头应了,心里也依稀觉得两位嫂子确实很不错......
不不不,林渊及时清醒过来,觉得自己不能将十几年的审美都给歪掉了,女子还是应该像他家母亲跟姐姐那般贤良淑德温柔矜持才对。
周子才家就在京城,不用回吴越郡,等过几日就直接从京城出发一路南下江南就行,路上也不过二十多日的路程。
陈大人今日还要上朝,倒是没办法来给向南送行,只能叫梧桐跟老张赶了马车送向南到渡口,等向南上了船进船舱整理随身包袱的时候才发现,包袱里静静的躺着一封信。
“吾徒亲启”,这是陈大人不知什么时候放进来的,怕是不方便叫别人知晓。
能让陈大人在府中都如此提防的人会是谁?向南心里隐约猜到了是谁,却不敢多想,只能按捺住神思,将门关好,确定没有人进来,这才展开信纸。
北肃省那边因为是个有名的贫瘠之地,便是最能贪的贪官去了也榨不出几个钱,所以那边的官员出身多是贫寒。
前两年北肃郡又出了一次牵涉甚广的贪污案,一郡太守都成了一手遮天的土皇帝,虚报天灾情况扣押朝廷拨下来的钱财粮食转手倒卖。
下面但凡不愿意同流合污的官员,不是意外落马而亡就是被“山匪蛮族”下山砍杀满门。
这事儿最后牵扯出来,那真是可以说北肃官员大换血,下马官员之多,简直骇人听闻。
估计皇上将向南安排过去之前也考虑过要给向南一个相对更清明的环境,北肃郡因为那件贪污案引起皇上重视,果断将自己的人手插入北肃郡。
只要向南过去了要做什么事,上面皇帝给一句话,估计就能一路绿灯通行。
陈大人给向南说了一下北肃郡的现状,然后又说了一些皇帝的性情特征,以及传授如何更好的揣摩圣心。
看到这里饶是向南也忍不住在这三月末倒春寒的天儿里看出一脑门的冷汗,若是这封信被皇上的人发现了,自家师傅怕是性命不保也不夸张。
向南捂了捂砰砰乱跳的心脏,然后抬袖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坚强的继续将信后面的内容看完。
后面的内容就稍稍没那般惊心动魄了,只是跟他交代去了北肃郡先去拜访太守,其他人那里最好别去逗留牵扯,安安心心直奔大山县交接完毕走马上任。
之后就老老实实在那一片土地上做出些名堂。
“......京城之地,为师静待怀允归期。”
陈大人显然觉得向南一定能做出不平凡的成就,只安静的等着他一路升迁回到京城。
向南又看了两遍,确定信件内容没有遗漏之处,这才从衣衫内兜里摸出火折子,将信点了扔进角落的痰盂里。
为了遮掩,向南又翻出一些笔墨纸砚,随手扯出几张纸压好,研好墨提笔在纸上随便写了几个字假装练字的模样,最后又将不满意的大字烧了扔进痰盂里。
桌上零散的摆着一些练得还算满意的写了大字的纸张。
做完这些,客房舱门被人敲响,向南手一抖,发现自己太过紧张了。
深吸一口气,向南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放好沾了墨汁的毛笔,向南转身开了门,门外是大树跟船上的一个小厮,“公子,再吃点早膳吧,小公子醒了么?”
小厮脸上带着卑微的笑躬身将摆着稀粥馒头小菜的托盘放到桌子上,眼神在痰盂里的灰烬以及桌上凌乱的纸笔上扫了一眼,而后又笑着躬身退了出去。
向南现在看谁都觉得有嫌疑,不过好歹也知道不能多看,只随便扫了一眼那小厮,就侧身让大树也进来,“你也进来吃点东西吧,阿泽还在睡着呢。”
大树是向南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而且在路上向南也不分那些,大树“哦”了一声,进房间将门关了,拉了张凳子陪着向南吃了些。
早上大树要办的事比较多,向南至少还吃了点点心喝了盅羊奶垫垫肚子,大树是一口干饼子都还没来得及啃的。
吃了一顿饭,向南情绪很好的平复了下来,反正他也不干什么对不起皇帝大大的事,总之老老实实的干活就得了,要让上位者舍不得放弃你,你就得很好的表现出自己的价值来。
这个道理即便是在现代的职场上都是一样的,只是现代么一着不慎失去的是前途钱途,这里失去的很大可能是小命。
向南这会儿也想明白了,陈大人给他写这封信的初衷就是希望他能更好的在皇上手下生存,并不是让他因此就对皇上生出抵触防备,向南可不能让自家师傅一片好心白费。
阿泽昨晚因为知道今天要回老家了,一边是舍不得陈大人的纠结,一边是即将要回家看见奶奶娘亲妹妹姑姑姑父小宝的兴奋。
小小年纪就纠结了许久,还搞得失眠了,早上向南揉了几圈给他穿了衣服都迷迷糊糊睁不开眼睛,这会儿怕是能直接睡到十点多才醒。
向南叫大树留在房间里看着阿泽,顺便整理一下行李,将船上期间能用得上的东西都拿出来,毕竟在船上还要呆十几天才能上岸呢。
交代好大树,向南自己加了件双层披风,揣着手溜达着往林渊那边走。
这条船是林大人安排的,船上的人也都是林家的人,现如今船上的主子就是林渊,向南是林渊的好友,这些下人自然是都晓得的。
一路走来见到了向南都恭恭敬敬的行了礼退让到一旁,向南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社会环境,只态度温和的偶尔回一个点头浅笑,这些下人们就觉得向大人实在是位宽厚的主子。
向南到的时候林渊也才用了早膳,见到向南进来了,林渊将擦手的巾帕递还给丫鬟,无视丫鬟娇羞的眼神,笑着直接往向南这边走,“怀允兄可用过朝食了?阿泽醒了没有?厨房那边我吩咐人给阿泽单独熬了鱼粥,熬煮了有些时候了,怕是鱼肉都要熬化了。”
阿泽喜欢吃鱼,林渊对阿泽是真的疼爱,对于阿泽的这些爱好了然于心,上船的时候就吩咐了下去,让厨房那边早早的备上。
向南笑着摇头,“那小猪崽似的小家伙还撅着屁股睡得正香呢,鱼粥且温着就成了,等他起来了刚好能用。”
两人闲闲的聊了几句,相携往起居室外面的偏厅走,“先前行之兄还说要呆咱们去踏青,却没想到踏青不成就分别了,阿泽昨日还闹着问我何时能放纸鹞玩儿。”
这时候北方人称呼风筝为纸鸢,南方称纸鹞,吴越郡会试时划在中部,可很多习俗却更偏向南方。
向南此时提起这个,林渊第一时间就明白了向南的意思,眼睛隐约一亮,歪了歪脸,“那我这就让下人准备做纸鹞所需要的东西吧?”
向南笑着点头,“老规矩,我做骨架,你上画。”
两人走到偏厅那处刚坐下,有走路跟没挪脚的幽灵似的丫鬟满脸娇羞的端了茶具跪坐在矮桌前当场煮茶,挽袖泼水舀茶,动作间可谓是风流妩媚。
可惜丫鬟竖着耳朵按捺着砰砰乱跳的心脏就等着两位大人出声问她一句姓名或年龄,偏偏等到茶水都煮好了那两个大男人依旧在兴致勃勃的讨论一会儿做什么纸鹞又做几只纸鹞。
丫鬟沉不住气了,抽空眼角一瞥,见两人真的一眼都没看过她,顿时心里一噎,脸上的娇羞表情无论如何都装不下去了。
这船上可是有两位年轻大人,林大人且不说了,吴越林家嫡系,未来林家家主,年纪未过双十就已经点入翰林院,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更难得的是林大人长得俊美,为人虽冷清了些,可对待下人却并不严苛。
另外一位向大人家世要差一些,且还已经娶妻生子,可二十四五年纪的男子正是有魅力的时候,向大人长得也俊俏得很。
关键是性格温和,对待他们下人也一点没有架子,对谁都浅笑回应,她们丫鬟里许多人都说被向大人笑一下就忍不住心脏砰砰乱跳,恨不得当场倒入向大人怀里去。
至于向大人娶妻生子?反正她们这样的出身也不可能当什么正儿八经的官家太太。
这回刚好就在船上要跟两位大人相处十几日,抱着那种心思的丫鬟可就不少。若是能把握好机会成为两位大人之中任何一人的妾被带走,以后的日子何愁过得不美满?
想到这里,丫鬟重振旗鼓,纤纤素手端着小巧的茶杯行如弱柳扶风般走到向南身旁弯腰将茶杯放下,等向南抬眸向她礼貌性的笑一笑的时候丫鬟娇羞的给了向南一个充满暧昧气息的眼神。
“阿泽喜欢大老虎,不过大老虎的纸鹞飞在天上想想就难看,要我说纸鹞还是画些尾巴华丽漂亮的比如孔雀之类的。”
向南说着觉得口干,从丫鬟手上接过茶杯一口就将里面的茶水给喝了,喝完还觉得有些不够,转手将小茶杯放下,端了桌上摆放的大茶盏掀开盖子吹了吹喝了一大口,这才觉得好了,然后继续扭头跟林渊说说笑笑。
丫鬟看着那已经空空如也的小茶杯,顿时打消了继续勾搭这位向大人的心思。
这丫鬟最擅长的就是煮茶,若是真跟了向大人这样粗俗不懂茶的大老粗,怕是平日里也没个能培养感情的纽带。
丫鬟老老实实的收了茶杯,又给林渊上了茶,结果林渊直接看都没看一眼,跟向南说了会儿话,吩咐下人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两人直接起身往外面甲板上走。
要弄这些东西还是在宽敞的地方弄最舒服,即便是他要挥墨成画也能放开手脚。
这两人却是从头到尾都没注意到丫鬟的不对劲,也不对,向南还是注意到了的。
“阿渊,刚才煮茶那个丫鬟眼睛似乎不太好,总是斜着眨眼睛,是天生的斜眼吧?”
那丫鬟长得好像还勉强可以,却是个天生斜眼,真是可惜了。
林渊根本就没注意什么丫鬟,既然向南这么说,林渊自然也就这么一记。
不过这一船的下人毕竟是他族叔府里的,林渊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等回了家里顺嘴就跟自己母亲姐姐嘀咕了一回,说是族叔府上怕是没表现出来那般富庶,要不然也不至于连个斜眼丫鬟都能安排到给贵客煮茶的职务。
结果他母亲姐姐详细打听了一下前因后果,林渊一说完他母亲姐姐却是双双笑得不行,叫林渊很是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