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见了向南跟赵悦进来, 虽然不认识官服, 可也立马战战兢兢的跟屁股上安了弹簧似的瞬间站了起来,拘谨的缩着脚挤着站在一堆,眼神都不敢直视向南跟赵悦。
向南倒也没什么意外的, 毕竟这会儿大家都秉持着“有事没事别进衙门”“民不与官斗”的观念,对当官的有种天生的畏惧感。
那火焰山距离这里不是一般的远, 可以说对于大山县来说,那是个更犄角旮旯的旮旯地儿。
“两位就是从火焰山那边过来的乡亲么?别拘谨, 赶紧坐下。刚才不是说带他们来的是毛乡长么?怎的不见人?”
火焰山那片儿是没有划乡的, 不过因为距离凹子乡算是最近的,所以默认算是凹子乡辖内。这所谓的近也是隔着两座大山的那种近。
听向南提起这回带他们来的毛乡长,这两个山民显然有种自己认识的人跟大人还有点交情的感觉, 于是也稍稍放松了一点点。
向南又让两人赶紧坐下, 两位山民看了看彼此,这才小心翼翼的又屁股边儿挨着椅子沿虚虚的坐了下来。
“毛乡长去后厨给两人端饭去了, 他们三个都还没吃饭, 从五天前天没亮就打着火把赶路,路上又搭了牛车,这会儿才好不容易到,还没好好吃口热乎的呢。”
“原本是安排他们先去吃个饭洗漱一下休息一晚,不过他们等不及, 只能让毛乡长去端饭,我陪他们聊聊,先了解一下情况。”
这会儿已经是傍晚了, 衙役章文书那些人都已经回家了,只留了两个当值的,马坡负责跑腿通知了,还有一个人得留在大门外守着。
毛乡长也算是来这里住过的人,对于衙门后面的厨房熟门熟路,去看看厨房还有没有饭菜,再端个饭过来也没什么大碍。
总归他们县衙现在也没以前那般严肃可怕了,便是赶集日都还有老百姓拎着鸡蛋青菜跑来说要找大人。
大人在忙?那这些东西就拜托转交给大人吧,让大人每日里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别累坏了自个儿。
这一点让宋县丞很是哭笑不得,往日里谁当官不是努力在百姓面前竖起威严的一面,偏偏自家这位大人对百姓都温和得很,挽着裤脚下地种庄稼都能跟路过的相亲杵着锄头聊上几句话。
问问家里鸡长得如何地里收成又如何,太接地气了,现如今大山县里的百姓都没几个怕进衙门了,有事没事就转过来看看公告栏又出啥新公告没有。
不过宋县丞也看出了这样的好处,那就是大人新出个什么公告,下面老百姓都乐意去执行,这也让大家的工作进行得更顺利。
向南想到这三人居然一路连续走了这么多天才到这里,想必心情急迫到了极点,向南也不说别的,只坐下细细询问起情况。
原来这两人都是住在火焰山那边的山民,平时开点荒地,再采点山里的山货打打猎也算是勉强度日。
那火焰山也不是整座山都是那种luo露在外的鬼石头,他们住在那边只要不深入山里也还算安全,结果今年秋收之后他们想着趁着农闲了冬天又没来,干脆赶紧开两亩荒地,再按照县城里传回来的小册子那般用肥将这荒地养成熟地。
以后大家伙儿就能安安生生的种地了,毕竟这边大山里有狼有豺的,要进山里一趟那也是冒着生命危险的,能靠着种地过日子,谁也不愿意进山。
开荒一般就是先把树伐了,然后开出个隔火沟,将那片地里的草就用打火石一点火,烧个一天,过一晚再去翻地,将土里的根系石头全都挑选出来。
杂草灰烬也同时在翻土的时候压到了下面,也就成了肥料。这其实就是原始社会都有的刀耕火种,在古代也是被用得比较普遍的一种开荒方式。
结果这一烧就坏事儿了,他们万万没想到烧了草回去半夜里那山上就烧了起来,有黑石头烧起来,那隔火沟自然就没了意义。
又恰巧他们这回选的开荒之处距离家比较近的断崖上,他们住的又是木头墙茅草顶的房屋,断崖上有烧得红彤彤的黑石头滚了下来,掉到他们房顶上。
这会儿秋日里天干物燥,那真是干柴碰上了烈火,轰的就烧起来了。
好在他们半夜里惊醒,屋里的人是连滚带爬的逃了出来,火势大,加上山里夜晚风也大,于是那一片几家人都给烧起来了。
后烧起来的人倒是抓紧时间拽了一粮袋新收的粮食出来,其他人却是连家里喂养的鸡狗都烧了个精光。
“大人,草民几人私自开荒实在是不应该,可草民等人是真的走投无路了啊,今年秋收的粮食都没了,连家也一把火烧了个精光,今年草民家里几口人怕是要冻死饿死在山里!”
说到这里,两个山民都砰的跪到地上呜呜咽咽哭了起来。两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这会儿是真的哭得绝望。
向南心有不忍,只起身将两人扶了起来,“两位别伤心了,你们的难处本官已是知晓,你们都是本官治下的百姓,自然不能真个眼睁睁看着你们过不去这个坎。”
这几人私自开荒的事儿向南自然是有罚的,可现如今最紧要的还是要给他们一条活路,若不然怕是那几家人只能抱着亲人一条腰带挂了脖子,早死早超生。
前因后果了解了,向南又亲自给了承诺,这两位山民自然是好歹有了点盼头,恰好毛乡长端了饭菜过来,向南也不计较,只叫三人一起就在这里把饭吃了,自己再跟宋县丞商量了一会儿。
担心那三人吃饭吃得拘谨,向南带着赵悦起身叫了宋县丞一起,三人往左偏厅去了。
向南将自己对这黑石头的理解说了出来。
“咱们这边缺少做饭取暖的东西,老宋你是知道的,以前我在老家的时候搞过温室大棚,何为温室大棚?就是修了泥土墙的矮棚子,里面再修了取暖用的地炕,叫里面冬日里也能暖融融的,那些不需要多少阳光的庄稼自然就能在里无视冬季的继续成长......”
“北肃郡可耕的地太少,一年又只能种一次,想想南边因为天气温暖四季如春,一年能种两回庄稼,那收获的粮食可不就多了?......”
“......温室大棚的推广很有必要,现在咱们也有能让地更肥的法子,若是还是一年种一回,岂不是浪费?”
向南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宋县丞抚着胡须认真的听着,边听边思索,不得不承认大人所说很是有理,“不过大人,那黑石头听说燃烧起来的时候会让人悄无声息的没了呼吸,这东西若是广泛使用,怕是也没几个人敢拿命去赌。”
是这个道理,向南琢磨了一下组织语言。
“老宋你可知道,冬日里有人在婴儿熟睡的房间里紧闭门窗烧炭取暖,结果那婴儿一夜之后却没了性命?”
宋县丞头微微往后一仰,有种恍然感,“大人的意思是,那种能让人悄无声息死去的看不见的东西,并不单单只有这黑石头燃烧时能出现?”
“不止如此,当初提出粪坑盖了太久初初打开时有种让人晕眩恶心虚弱的气味,深入地下久没通风的地窖地洞。这些地方都有看不见甚至闻不见的宛如空气的存在,有的甚至能燃烧,比如说坟地里漂在空中的绿色鬼火。”
“不过那种是细小粉末状可以飘起来的东西,但是对于我们肉眼来说都是差不多的。”
宋县丞听得连连点头,眼睛看向自家大人顿时更为敬佩,“没想到大人居然连这些都知晓,人人都倒坟地中那是鬼魂提在手上的鬼火灯笼,却没想到居然是看不见的东西在燃烧。”
向南有些不好意思的抬手挠了捞下巴,扭头看了一眼旁听的媳妇儿。
赵悦早就知道自家男人那颗脑袋里装满了奇思妙想,比之一般的读书人都还要多才,此时听来,自是美目中满是情意。
向南被宋县丞夸还只是觉得有点窘,可对上自家媳妇儿这样的目光,却是耳尖不知不觉间唰的就烧了起来。
宋县丞心里琢磨完,抬眼就瞧见自家大人跟夫人之间充满微妙气氛的情意,此时也只是捻着胡须笑一笑,权当做自己没看见的起身抱拳躬身,“既然如此,大人跟夫人且回后衙休息,属下先去将那三人好生安顿下来,明日再详谈这事儿该如何动作。”
向南也没留人,只让宋县丞自己回去。
周围都没人了,向南又伸手将赵悦的手握在手心里,两人牵着手晃啊晃的也不回办公室了,直接回了后衙。
这会儿也才晚霞渐渐消失,灯火初初点上,阿泽跟白云蓝天大树还在一起写大字,阿泽是主要学习的。
白云陪读,蓝天跟大树是向南强制要求的,每日里至少要学会五个大字儿,以后出门办事也不至于当个睁眼瞎。
蓝天性子活泼,又不爱读书,写字写得歪歪扭扭,白云板着小脸看了看,然后要将蓝天那张大字抽了让他重写。
两个男孩儿因为是一起进来的,关系自然还是比较亲近的。哪怕白云比蓝天小一岁,可白云板着脸死鱼眼盯着蓝天,高半个头的蓝天只能讪讪然的缩着脖子乖乖重写,一笔一划写得眉头都揪到一起了,恨不得下一秒就一口将手上那支笔咬断似的。
大树一个大人跟三个小萝卜头坐在一起写大字,估计还是有点害臊,认认真真的早早写完了,站在一边等蓝天。
蓝天跟着大树到处跑,晚上干脆也搬了过去跟大树一起睡。
白云则是跟阿泽一个屋,笑笑以前是学着阿泽小时候铺了小床在向南他们屋里,现在赵悦有意脱手,就将笑笑的小床铺搬到了她哥哥那个房间。
娄寡妇也睡那边,等于是一晚上就照看着三个孩子。
大树等着蓝天,笑笑精力旺盛得很,这会儿一点不困,也在这小书房里玩着爹爹给做的发条旋转小木马以及哥哥提供的小马车,咯咯笑得开心。
娄寡妇则端了针线簸箕在一旁,一边照看几个孩子一边做些针线。
赵悦针线活不行,府里又没个针线丫鬟,针线活都是府里几个妇人婆子做着。
虽然大人夫人都没吩咐,可他们都是真心实意为几位主子做这些的,他们给了他们安稳的生活,现在又在如此努力辛苦的给大山县百姓好日子过,他们这些已经卖身为奴的下人也有感激之情,只恨不得能挤出更多的时间来为主子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向南跟赵悦在院子里看见屋里的情形,两人相识一笑,默契的在院子里找了一处石凳暂且坐了。
北肃郡这边虽然没有夜来香,却也有其他东西能种在房前屋后驱赶蚊虫,作为县令居住的后衙,虽然先前破是破了点,可这些东西还是有的,自是不必担心九月天儿在院子里坐一会儿就被蚊子咬一身的包。
两人就坐在越来越暗的院子里头挨头的说着话,说上次收到的娘跟妹妹寄来的信,说随信捎来的粮食,向刘氏听说北肃郡穷得饿肚子,就怕自己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在这边饿得抱团哭。
也说起这次要给娘捎带些什么东西,信里再夹带两张阿泽写的大字儿让娘看看,也好高兴高兴。
总之两口子说的话都是些没啥具体意义的家常,不过这样温馨的夜晚,却是两人都喜欢的。
又说了会儿话,等小书房里写大字的都写得差不多了,向南跟赵悦这才进了屋,向南去检查几人的功课,赵悦去抱着笑笑逗弄飞高高。
当天晚上自是一家欢乐融融,等孩子们都安置了,向南跟赵悦且一番鱼水契合,第二日一早像往常一般早早起床完成日常锻炼之后。
向南先去前面跟宋县丞单独找了毛乡长过来一起商量黑石头之事。
这会儿大家对向南都很是信服,虽然一开始听说要用“鬼石头”自是吓了一跳,不过等向南将昨日跟宋县丞说的那一番话掰碎了更直白一些的说了一通,毛乡长也开始怀疑起流传了几十年的“鬼石头”之说。
毕竟向南举的例都是大家生活里很容易见到的想象,经过向南那么一说,便是种地的老农都能第一时间理解。
“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去将这火给灭了,黑石头一旦烧起来,可不是一点水就能扑灭的,还是要多运泥土去掩埋,让黑石头接触不到空气,那就燃不起来。”
灶膛里的柴火燃着,若是将灶洞给堵了,里面的火就会熄灭,这个道理大家都懂,要不然谁还能捡了炭火来存进罐子里做柴炭冬日里取暖?
简单的定下了后续工作,向南当日里就套了马车,让那两位山民跟着一起往火焰山那边赶路。
向南这回带了六个衙役走,县衙这边就让大树带的那一堆新吸收训练了两个多月的“城管”顶着,卫江作为衙头兼向南保镖,自然是跟随在后。
赵悦也一点不含糊的拿上家伙事就跟上,这一回出发颇有些浩浩荡荡的模样。
可惜再浩荡,在崎岖的山路面前还是只剩下狼狈。往偏远地区走得越远,道路就越窄,走到一半多的时候马车已经过不了了。
没办法,只能将马车卸下来,将车架寄放在路过的一户农户家,两名山民以及毛乡长就被大家换着马匹的带着走。
好在这一回出门的时候向南为了能及早赶到那边将火势控制住,跟蔡老板的牛马行租借了马匹,这会儿大家都能骑着马走,虽然也不能走多快,到底比人两条腿走要快不少。
一直到走到毛乡长他们那边最后一个村落,后面就不得不弃马步行,爬悬崖过山涧,向南一行人终于在出发之后的第三天中午抵达了两位山民家。
或许也可以说是“曾经的家”。
前前后后哪怕是再如何赶路,还是耽搁了将近十天,这边房屋都已经烧得只剩下一些当做石基的石条,原本做房梁的大圆木也烧成了黑漆漆的柴炭。
两位山民见状自然是抹了一顿眼泪,而后带着两人往右前方走,最后停在了几个山洞外。
“大人,这里原本是我们当做地窖存放柴火的,房子被烧了之后我们就都搬进来了。”
这几天时间里吃的都是先前那拎了几袋粮食出来的两家人跟大家分的。
因为他们俩要去县城里求助,那两家人也期盼着能有个好结果,所以才愿意分了粮食出来大家共患难。
不过粮食不多,大家又担忧未来,自然不敢多吃,只每天抓半把粮食煮一锅汤水,喝一碗汤水饱都混不了,这会儿为了节省体力,还在洞里歇息。
向南他们也都累得没力气吵闹,里面的人没听见动静,自然也没出来了。
向南看那岩洞是人工凿出来的,也就没有进去看,只点点头,表示先上山看看黑石头。
其中一个山民抬头看了看,眼神里有些惧怕,“大人,那鬼石头怕是还在烧,咱们上去怕是要被勾了魂儿去。”
宋县丞笑着拍了拍山民的肩膀,温声安慰,“大人的意思是若是还在燃,咱们就得运了泥土去将黑石头重新埋到地下去,这样黑石头才不会接着燃。”
黑石头不燃烧,那他们所谓的鬼差就不会来勾魂。
山民没想到大人居然还有办法叫燃起来的鬼石头熄灭了,想着大人是朝廷命官,听说当官的都被皇上龙气庇佑,怕是那些鬼神见了也要躲,这才眼里存了希望的跟自己同伴对视一眼,咬牙表示自己愿意给大家带路上山近距离的看看那燃烧的鬼石头。
看着虽然是抬头就能隐约看见黑烟,可大家还是绕了好一段路才爬上去,向南也没敢走太近,只目测了一下。
好在其他地方估计是泥层还算厚,也没有大块的石头透空气进去,烧了大约两三亩地的面积就没往周围蔓延了,只红彤彤的往下面燃烧。
看了看向南带着人就在远一点的上风向扎营,大家在这边歇脚,又要卫江领着毛乡长回附近村里找人来,顺便将挑土的箩筐簸箕之类的都给带上,大家一块儿将这一片给埋了再说。
虽说是要开采,可向南也知道这东西不能就这么露天的挖,另外这事儿还要尽快给皇上禀报一声。
若是要大量开采煤矿将其作为北方主要染料,那自然是要全权掌控在朝廷手中。
一来是燃料资源问题,二来也是朝廷的开采是能控制的,安全性也更高。
若是任由村民们自己去开采,怕是煤气中毒是一方面,地表破坏以及塌陷也将是可怕的问题。
且向南还有为将来做打算,若是蒸汽机真要投入使用,不用想,自是能预想到那将带来一种改革性的变化。
向南想太多也没那智商,只直觉上认为,这种不可控因素,还是要赶紧双手捧着扔给顶头大佬才行。
以后是天塌还是天更开阔,都是大佬负责。
吾等屁民,还是在底层搞点小事情就算了,大事还是让大佬去搞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