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越过窗, 照在窗前人们的脸上。
周尧发现,凌天霸五官还是那个五官, 分岔眉,鹰钩鼻, 厉目,可往日桀骜霸道的气质却不见了,他眯着眼,松着眉,随意的趴在宽阔窗台上,像只休息的大猫,难得的柔和从容。
“遇到梅笑笑那年, 我十七, 她才十三。才十三岁,就比我聪明多了,把我耍的团团转,还让我以为自己很聪明。”
凌天霸那时还只是一个脾气很凶很大, 在帮派里混了很久的不羁少年。
“那年天灾特别重, 百姓家里很不好过,我们发了笔大财,多的银米都有,就往山下送。不过这活兄弟们干的多,我脾气不好,长的也不像好人,他们总拦着, 可不知道是谁,手脚不利索,落了袋银子在桌上,我就随手抄起来,下山给这袋银子找主人。”
“我找到一家孤儿寡母,真的什么都没做,就把银子撂下,嗯,还摸了摸门前的狗,冲小男孩子笑了下,被梅笑笑看到了。”
“那对母子紧紧抱在一块,眼泪横流,大约是感激我的银子。梅笑笑误会了,她应该是看我太凶,觉得我做了什么坏事……她叫了我一声,问我招了招手,露出甜甜笑脸。”
怎么形容那个笑呢?
凌天霸到现在都找不着词。
总之,就是很美很美。
那夜的月光,桃花,柳枝,长什么样子,他都忘了,他就记得梅笑笑的笑,特别甜特别软,好像把他的心都软化了。
就因为心被软化了,理智飞走,他才那么愚蠢,没有任何提防的,走向了梅笑笑。
“我那么信任她,她说有东西给我看,把我请到了条巷子口,我就进去了,结果那丫头布了个陷阱,把我网在了网兜里!”
肖明就坐在一边,这时凉嗖嗖开口:“是啊,跟野猪似的,吊在半空中,哪哪落不下脚,还是兄弟们去救的。”
凌天霸瞪眼:“你瞎打听什么,那时还没你呢!”
肖明笑着,给自己倒了杯酒。
凌天霸看周尧:“我凌天霸哪能不记仇?把我搞那么狼狈,不能过了就算,我就找到那小丫头,拎住了她的领口,问她还敢不敢!”
周尧“噗”的笑出声。
拎着一个姑娘的领口?
“然后呢?”他有些迫不及待问后面发展。
凌天霸脸有点红,不好意思说。
肖明就代替了:“这样还能有什么然后,调戏良家妇女,被扇耳光了呗。”
“总之,就结仇了。”
凌天霸还顾自硬气:“那丫头太精,我虽然没能让她好看,她也没能再欺负我!”
周尧忍着笑:“嗯嗯,天霸真厉害。”
凌天霸咂嘴:“我怎么觉得这话有点……”
“什么都没有,你接着说。”周尧脸色立刻严肃回来。
“哦好的。”
凌天霸又说起第二件事。
虽然结了仇,但他们山贼也是很忙的,日常干架挑事,截道绑票,劫富济贫……反正忙的很,他没工夫找那笑的很漂亮的小丫头。
大半年过去,他们这一伙土匪打出了名气,也招来不少麻烦。
有兄弟受了伤,对方不地道,刀口上淬了毒,解药很难找,打听了半天,只一家药铺有。
帮里都忙,凌天霸就自己去了。
因为长的不像好人,脸上还受了轻伤,长长一道,从眉骨划到侧脸,更不像好人,凌天霸就绝了买药的心思,决定偷。
“谁知好死不死,又撞了那丫头!”
梅笑笑,就是那家药铺大夫的女儿。
本来,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凌天霸觉得这可能又是一次恶战,不想梅笑笑看到他,先是愣了下,后来眉头就皱起来了,也没笑,把个药筐扣到他头上,人就出去了。
凌天霸当时有点懵,想出去来着,后来借着光一看,发现铺子前头正在招待的客人,是官差!
官差正在搜捕犯人。
不管他们想搜捕的是谁,是不是凌天霸这路土匪,凌天霸和官差都不可能对付,照面就是死局。
凌天霸有些担心,怕梅笑笑把他给卖了。
可梅笑笑没有。
哪怕官差们开着玩笑要来后面看,梅笑笑都给挡了……
“我当时就觉得,这姑娘有点意思。”
够胆,聪明,每个话题都很巧妙,说话动作也非常从容合宜,唬人一套一套的,小小年纪,干骗人的事,脸都不带红的。
而且,帮的还是他。
一个揪过对方领口,互相有仇,被对方认定为流氓的货。
凌天霸反手抓着酒坛子,灌了几口:“我们干这条道的,别的不说,得讲义气,讲恩仇。人小姑娘不计前嫌帮了我,自己都没觉得膈应,我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能比女人差?”
“心里再不舒服,我也死死憋着,跟人道谢去了。结果你猜怎么着?”
周尧手指里拎着酒盅玩,眼睛微斜,眸底满是笑意:“她没接受?”
“何止!”
凌天霸哈哈笑:“人家根本瞧不上我,直接把我骂了一顿!”
“说我莽夫,说我笨,说我蠢,跟猪似的,大活人不知道动脑子,反正什么难听说什么,嫩白小手叉在腰上,眼睛都瞪圆了,数落我那架式,就像隔壁老奶奶训孙子似的。”
“我当时特别不服气。和着全天下就你一个聪明人?你聪明怎么眼睛那么瘸,觉得我值得帮,还帮了?你怎么没把我交出去呢!我就凶她了。”
肖明指尖敲了敲桌子:“喂喂,好歹也是帮主,说点实话行不行?”
凌天霸梗着脖子:“我怎么不说实话了,我这都是大实话!跟周尧我敢说假话么!”
肖明细眼斜过来,笑了。
“我怎么听兄弟们说,你那次和梅姑娘不对付,是因为人家没对你笑?”
凌天霸抓了抓下巴,眼神有点飘:“她是没对我笑……对那群人笑的那么欢,对外面不管谁都笑,对条狗她都能笑着摸摸人家的头,偏对着我,一点笑模样都没有,上来就骂人,多不公平!”
说着话,他还要抓周尧的肩:“周尧你评评理,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肖明把他的手敲开:“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周尧可受不了你那蛮力。”
周尧真是忍不住了,笑的趴在桌上:“你觉得人家小姑娘不对你笑,不公平,就凶人家了?”
“那是!我得让她知道自己错了!”凌天霸瞪着眼,一副霸道模样,“不过小丫头挺硬气,我那么凶都没哭。我觉得特别丢面子,脸上特别挂不住,一不做二不休——我就把她家的药给抢了,一文钱没留!”
“噗——哈哈哈哈——”
周尧实在受不了了,笑趴在桌上,双手不断吹桌。
就凌天霸这虎里虎气的模样,能让梅笑笑喜欢,也是上天感召,得了大造化了。
“结果还是我倒霉,也不知道那段时间怎么搞的,手下兄弟们跟外面干架,总是受伤,还一受伤就缺药,”凌天霸一副烦恼的样子,“我就得老偷药。别处的药不如小丫头家的好……”
周尧和肖明对视一眼,满满都是默契。
不用说,老是受伤老是缺药,肯定是凌天霸自己找的活。
土匪干的那买卖,哪回出活没有受伤的?以前有人专门管,凌天霸不负责,现在心里有了念想,可不就自己主动找事了?
“一回小丫头的好脸都没见着。”
周尧心道,你总是拿东西不给钱,谁给你好脸?没在药里下毒弄死你就不错了!
凌天霸还嚣张:“老子是一帮之主啊,不要面子的?我干脆哪也不去了,就在她家守着,盯着她家的那个村子折腾。”
肖明在侧,用嘴型给周尧解释。
其实是那段时间梅笑笑的村子形势特别不好,老有坏人来缠,需要保护。
而且凌天霸霸道,光拿药不给钱,帮里兄弟们可不是瞎的,他拿多少,兄弟们就折成银子,私底下给了梅姑娘。
梅姑娘不给凌天霸好脸,单纯是因为凌天霸人品不好,欠抽。
“老子要让那丫头亲眼瞧瞧,她天霸哥哥多么多么好,多么引人爱戴,她那双大眼睛白长了,看岔人了!那小丫头虽然嘴硬不肯认错,但心里知道错了,慢慢的,愿意给我笑脸了……”
凌天霸抱着酒坛子,嘿嘿浪笑,“有一天我喝多了,觉得小姑娘笑的太甜太好看了,就想尝尝……”
周尧眨眨眼:“你亲人家了?”
凌天霸就大大叹了口气。
“挨了耳光。这回是两个。”
“她还踹我下面。”
“周尧你说说,这男人的子孙根啊!能那么踹吗?那丫头真是不害臊——”
周尧心道,活该。
随便轻薄人家姑娘,人家不拿把刀把你给杀了,已经是手下留情。
“我更没面子了。没面子就得讨回来。你们聪明人不都有那句话,说什么从哪跌倒的就从哪爬起来?”凌天霸拍着桌子,虎目坚毅有光,“我就决定,跟小丫头杠上了!她不道歉不低头,我就死缠着教训她!”
周尧:“结果呢?”
凌天霸有些委屈:“结果每回都没得了好……”
周尧眼睛瞪圆,想收拾小姑娘却每每被小姑娘给收拾了,你还委屈?
本来,凌天霸一直说陈年往事,久久不入正题,周尧还担心无聊,自己可能要敷衍两下,没想到在凌天霸的讲述里,梅笑笑的形象那么立体。
他之前没见过梅笑笑,不了解这个人,可凌天霸只是说着往事,他就好像看到了过去的梅笑笑,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小小年纪,是怎样的风华。
也看到了少年时的凌天霸,霸道,情商低,却也特别可爱。
他忍不住想知道后面的故事:“后来呢,你们怎么在一起的?”
“就是……一次意外。”
凌天霸说起那段,美的眉毛都快飞出去了:“有天天气不好,这倔丫头还非要上山挖草药,结果迷在山里头了,走不出来,村里的人找到了我,让我帮忙找。”
“我这么厉害,什么样的事能难倒?没多久,就把人给找着了。”
“可是人状态不太好,被蛇咬了。我想着人家是小姑娘,受了罪都没害怕,咱们大老爷们怕什么?拼条命也得帮忙啊,我就扑上去了,帮她吸毒——”
“结果那蛇忒过分,它根本就没毒!”
这下别说周尧,哪怕听过无数回,知道的人都跟着笑喷了。
凌天霸也不觉得丢面子,没顾上瞪人,整个人沉浸在回忆的美好里,嘿嘿傻笑。
“小丫头不高兴,又扇我了。”
“老子千难万苦,好不容易找到她啊,就算有什么不合适的举止,也是为救人不是?又没什么歪心思。可她绷着小脸,好像老子是那不要脸的臭流氓,我一个不高兴,就把这名头给扶正了。”
“老子亲服了她!”
周尧差点忍不住鼓掌,就这样还能被人家姑娘接受,凌天霸上辈子肯定拯救了世界,这是真爱啊……
“再然后,反应就那样了呗。她没再嫌弃我,我这凌天帮,也一点没向她保密,大部分东西规矩,都是她帮忙搞起来的……”
肖明举手:“这一点,我可以作证,梅姑娘的确心智极高,眼光手段都有,帮里现在甚至还有很多老人,听梅姑娘的都不会听帮主的。”
凌天霸哼了一声:“得亏她不会武功,否则我这凌天帮,没准就得姓梅,她当老大!”
虽然脸上全是嫌弃,可说出来的话,满满都是得意。
凌天霸是在炫耀。
炫耀他有这么好的老婆,只有他有,别人都没有!
梅笑笑只看得上他!
“帮商家的票,来往信件主意,她最会给;和官府打交道,她比我厉害;小明来了,她也比我能跟他说到一块……”
凌天霸夸到这里,斜了肖明一眼,似乎有点吃醋。
肖明赶紧举手:“我们那是说正事。”
“反正这一年年,就这么过来了……”
凌天霸声音渐渐变的缓慢,看着月亮的眼底透出淡淡哀伤:“最初,是等她长大。她是早产儿,打小身子不好,我答应了她爹,等她到十八岁再娶她,让她身子骨彻底长开,少受点生孩子的罪。可就是那么不巧,她爹在她十七岁那年意外死了,我跟她一起送的终。”
“她得守孝。”
“我想着等了那么久,左不过就再三年,三年而已,老子等得!”
“她是梅笑笑,全天下最好的女人,值得最好的大婚,最好尊重,最好的一切。”
话到这里,陡然停住,窗边一时安静无比。
有风拂过,树影随着月光,在窗晃动。
周尧心有触动,微微阖眼,没再继续玩酒盅。
肖明也垂了头,没说话没动。
凌天霸抹了把脸。
“我们说好了的,等她守完孝,就成亲。”
“结果就这么寸,前年春天地动,旁边山下村子埋了很多人,不知道哪来的新山贼,不讲规矩,没个道义,趁伙打劫,我看不过眼,想管。”
他声音有些钝,一时情绪激动,难以为继,肖明看到了,便替他向周尧解释。
“那里不是凌天帮地盘,本来不归我们管,但帮主看不过去,兄弟们也看不过眼,明知不熟悉会有风险,还是去了,让梅姑娘守在家里镇着。谁知那一帮不是正经山贼,而是不知道哪来的逃兵,特别狠,武力也不俗……”
凌天霸声音有点涩:“我没注意,就受伤了,还中了一种奇毒,昏迷不醒。地动后,哪哪的路都不通,消息也不好传。”
“道上混的,谁没个仇人?我那仇家听到风声,就给那丫头送消息去了,顺便挑事,说吴帝正好路经此地,身边什么药都有,怂恿着那丫头去劫去行刺,好摊上大事,把地盘让出来给他。”
现在想想当时的事,凌天霸心里还是钝钝的痛:“聪明人是好,办什么事都好成,得人佩服,可聪明人一旦迷住了,犯了错,就是大错。”
“你说平日里多聪明的姑娘,什么都玩的转,土匪都能调|教,规矩随她动,怎么就突然迷了眼,不相信老子了?老子从小到大,历过多少险境,有过多少回生死大劫,不都好好闯过了?运气这么好,这次也一定能行么,阎王爷且看不惯我,不会收我呢!结果她非不信……”
“她也没傻的去劫皇帝老子,而是蠢兮兮的进山找药去了。觉得那药再少,地方再险,没准她能碰着呢?”
“结果三天三夜,她把自己快累死了,没找着药,找着了意外落单,受了伤的吴帝。”
“她觉得这是天意。”
“她救了吴帝,问吴帝要了那种药。”
“吴帝痛快,给了药,但吴帝……看上了她,要她跟着回宫。”
凌天霸说到这里,声音有些颤。
肖明看着过不去,想替他往下说,凌天霸却摆了摆手:“没事,我自己跟周尧说。”
他又灌了几口酒,打了个长长的酒嗝。
“她是土匪婆娘的身份,不能说,要了那药,不敢提我,说是救邻居爷爷。呸!老子有那么老么,还爷爷!而且老子运气就是这牛囊┗姑凰凸茨兀献诱獗叩娜司驼业搅似嬉献踊罟戳耍
“可是说什么都没用了,老子赶回家,她已经跟吴帝走了。家里的兄弟们说,她自打出去找药,就没敢再回来,怕我们的身份被吴帝知道,再被吴帝给剿了。”
“她只留下一封信,还是我去她在村子的家里找到的,藏的特别严实,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就他娘五个字:不准找过来!”
凌天霸搓了搓脸:“我追上吴帝的队伍,悄悄见了她,好说歹说,她就是不愿意跟我回,还说了很多戳我肺管子的话。说不服我,他就威胁我,说如果我再敢闹,她就自杀。”
“这丫头,真的有胆子干出这种事。我虽然是土匪山贼,这条上,还真不敢跟她拼。”
“我就回去,把仇人杀了。杀完了,还是不死心,秋天里,想办法又见了她一次。”
“她受不住我磨,提了些要求……说只要达到,就可以见,否则,只要她听到我一丁点动静,不必见面,她自己立马自杀。”
“结果这回见了,她不跟我走也就算了,竟然还敢说不认识我!”
凌天霸嘶了一声,似有些牙疼:“可我又能怎么着?自己的女人,再能作再能折腾,也得受得不是?还能不要咋的?”
“我还是得见她,还是得救她。”
他抚着胸口:“你们都不懂。她虽然穿的好,吃的好,脸上都是笑,可是眼睛没笑,这里,并不开心。”
“我得救她。”
他看向周尧,目光极为真挚:“兄弟,我这辈子,没别的,就这个女人,折腾的我心肝儿疼,想放放不下,想死死不了,她是我的命。”
“我这条命,就交给你了。”
“帮我把梅笑笑,全须全尾的救出来,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