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番紧锣密鼓的安排, “先皇遗嗣”的车仗队伍,随着炎热的夏日的脚步, 从中阳门开进洛阳。
观者如堵。洛阳百姓摩肩继踵, 按着身边人的肩膀, 想要一睹这位传奇“嗣君”的风采。
一时间胳膊擦胳膊,脚踩脚, 笑声、骂声、孩童哭闹声交织,马嘶声、驴叫声、犬吠声、鸡鸣声此起彼伏, 卖饮品吃食的小贩被挤成一张张年画, 艰难地从人缝里一文文的收钱。
管弦、丝竹、锣鼓、鞭炮……乱耳之声由远及近, 带来了阴霾时代里久违的热闹。
嗣君的离奇身世已传遍天下——先灵帝如何偶幸女官, 诞下皇嗣;皇嗣如何被皇后迫害, 其生母被迫自尽, 皇嗣被忠心老奴转移到民间,一埋埋没十八年。
如今被忠心臣子寻了来,不日即将荣登大宝——据说这年轻天子刚刚得知自己身份时, 反应不过来,连喊我不是我没有, 闹了不少笑话哩。
天子车仗还没进城, 各地百戏团已经编好了百八十样剧本,“民间子弟一朝龙袍加身”,麻雀变凤凰,这种戏码经久不衰,看戏的不论高低贵贱, 都能津津乐道。
可今日“嗣君”真进了城,那些早起的、旷工的、抛头露面的男女百姓,几千双眼睛找了半天,没瞧见嗣君的模样——据说是个俊美有福相的,但眼下却严严实实的蒙在驷马軨猎车里,招摇过市之际,半点不透风,做足了神秘感。
还有一位据说是“太后”,也坐在绣着鸾凤的车里,四周神气活现的一群护卫。
百姓们可不理解了,既是太后,那不该是先灵帝的皇后吗?要么是嗣君的生母?两位不都早去世了吗?
有人小声“嘘”,解释:“宫里的事,乱!”
五个字,概括了大汉建国以来的所有脏乱事儿。大家心知肚明的一乐,不再费工夫琢磨了。
唯一一个露在外面的,便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白袍将军,骑着一匹乌黑水亮的高头大马,面容严肃地在旁“持节护驾”。
知情者窃窃私语:“兖州州牧。就是他把天子从民间找了出来,一路保护到洛阳的!杀退了好多毛贼山匪!”
当即有人及时接话:“据说兖州让他治理得——那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兴旺!”
“诶,难得的好官哪!”
“据说嗣君对他爱戴有加,情同父子!”
几人一唱一和,排练好了似的,将兖州牧重重称赞了一番。围观众人听得津津有味,啧啧竖起大拇指。
王放在车里隐约听见,忍不住嘲讽一笑。无怪卞巨提前把谯平派去洛阳“准备”。
如今看来,谯平超额完成任务,“准备”得可谓周到。
州牧身边的亲兵,个个身高八尺,肌肉健硕,挺胸昂首,目不斜视,自觉跟围观百姓隔出一尺距离。
比起懒散懈怠、面黄肌瘦的洛阳虎贲卫队,这些人让百姓充满了安全感。
大家言者有意、听者无心地赞道:“唉,要是国家里都是这等忠臣,这等强兵,别整日打来打去的争地盘,天下安定些儿个,咱们百姓也好过日子哇!”
……
可惜这种祥和热闹的景象没持续多久。突然天边一声闷雷响,旭日不知躲在何处,暴风骤雨席卷而来。呼啦啦几个回合,就把看热闹的百姓浇走了大半。鼓乐声也渐次熄灭,虎头蛇尾地消失在一片大雨滂沱中。
这是初夏第一场雷雨。大家全无准备。包裹、外衣、竹篮、布袋、纷纷顶在脑袋上,四散而溃。还有的,脖子上本坐着小儿郎,跑着跑着,发现头顶上孩童大哭,原来是把孩子当成了挡雨的帽子。
一时间人潮散去,露出空空荡荡的街道,被豆大的雨点浇得漆黑。
王放悄悄把车窗纱帘掀开一个小缝,看到卞巨依然是扬首挺身,可谓骑马难下,一身银甲,甲片上都贮了水,滴滴答答如同卷帘瀑布。马尾巴透湿,难受得甩来甩去,溅了一路脏水。
他禁不住扬起一个幸灾乐祸的微笑。
身边一声冷冰冰的:“殿下放下车帘,莫要让无关闲人觑到相貌。”
王放微微冷笑,丢下车帘,用丝绒一角揩抹鬓角的汗。
在床上躺得快长蘑菇了,眼下好不容易坐起来,已经是通体舒泰。他懒得跟人吵架。
当然不能让无关闲人看到,这个排场做足、拯救苍生的“嗣君”,原是一脸懈怠病容,颈间一道触目惊心的血印,还没完全愈合。
马车里满打满算坐两人。罗敷固然不可能陪着,连小荷珊瑚都不知被塞进哪辆车子。眼下他身边陪着个卞巨的亲兵,络腮胡子,一身硬甲,本身宽敞的车子,他一坐进去,立刻就嫌拥挤局促,隐约一股子酸臭汗味儿。
亲兵表面对他恭谨,但王放心知肚明,是防着他,怕他在万民眼前,突然做什么不靠谱的事儿。
他打个呵欠,转头问:“这些繁文缛节的,何时能完?我病还没好呢。再恶化,谁负责?”
亲兵像背书似的,说得振振有词:“卞公说了,下月甲午日是吉日,也是先皇驾崩满一月。那时便可除孝登基。”
王放沉默,放弃了跟此人再套近乎的意图。
他无法无天惯了,“在卞巨眼皮底下培植亲信”的想法,深夜独处时也已翻来覆去想过不知多少遍。
小荷跟珊瑚听话有余,机灵不足,也万万没有跟她们前任主公作对的胆量,不能托付事儿。
但眼前这个铁板一块的家伙,显然不是合适的人选。
他向后仰过身子,袖子里抽出班固的《东都洛阳赋》,津津有味地默读起来。
“……然后增周旧,修洛邑,扇巍巍,显翼翼。光汉京于诸夏,总八方而为之极。是以皇城之内,宫室光明,阙庭神丽,奢不可逾,俭不能侈……”
宫城被珠帘般的雨雾挡住了大半,冲洗得玲珑剔透,影影绰绰之间,倒似赋中所言之仙宫琼院。门口蔫头耷脑地立着一排亲兵,都被雨浇得透湿。
洛阳的皇家卫队,本来就无甚爱国之心。上一位少年天子逝后,更是没了主心骨。此时已有半数的人脱队开小差,跑到乡下种地去了。
余下的,都还算有些忠心。但也都是无能之辈。只是将宫城维护得原模原样,严防刁民闹事偷东西,就已经弄得十分头大。后宫里的嫔妃宦官更是乱成一团。几个地位低微的小朝臣,使出浑身解数,才勉强维持了一个平和的秩序。
人这一生,大抵都是延续少年时的惯性。倘若当惯了奴婢、伺候惯了高高在上的贵人,哪天突然没了主人,他们立刻束手无策,不知道今后该如何过日子。
及至有人将实至名归的新天子送来宫城,宫里的旧臣旧宦们如同见了救星,也不避雨了一股脑的也来迎接。
恰好第一波大雨告一段落,鞭子铜锣的声音重新死灰复燃。
王放耳朵一尖,忽然听到熟悉的一声高吟。
“恭、恭迎嗣君入宫……”
不是别人,正是当初来到家门口,召他入宫的那位面白唇红冯宦官。
“他乡遇故知!阿……”
他紧紧咬住嘴唇,吞回去后面几个字。恍惚间竟然忘了自己身处何地,还以为是跟罗敷满世界驾马车游玩呢!
他恋恋不舍地把帛书收回袖子里去。有人扶他下车,头顶上挡了硕大的伞盖,晃动着串珍珠的帘子。尚有细细的水珠从伞盖四面滴落,溅在他袍角,开出一朵朵泥点子花儿。
面前的宫殿他认识,正是洛阳北宫。几个月前来过一次,看看头顶青瓦红墙,似乎都在跟他打招呼。
只不过上次是从边角小门进去的。这一次,进的是面南的朱雀门,面前便是大块大块的汉白玉石阶——宫殿前的石阶又叫丹墀,因着涂饰了朱红,偏偏颜色破碎,放眼一望,便生出一种血流满地的错觉,让人不禁怀想,曾有多少直言进谏的文臣、忠心卫国的武士,曾在此处壮志不酬,怀恨殉天?
复道并列的三条路,十步一岗哨,威武士兵排排侧立。中间一条是天子行的御道,稀稀拉拉的“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恭迎新君。
庶人不能立为天子,因此群臣陪位,就地封他做了长安侯,算是个跳板。
侍臣宦官铺上满地竹席,百官在泥浆中列队参拜,欢呼如山。
王放听得耳膜发胀,倍觉孤寂。眼看一件件上好的绸纱绫罗布料被浸在雨水里糟蹋,心里想的却是:阿秦要见到,多半会气得打人。
他看看左右,身边除了执伞的亲兵,并无旁人,更没人有给他介绍一下的意思。
他只能凭服色猜:哪些是文臣,哪些是武将,哪些已倒向兖州方面的,哪些是墙头草,哪些是胆小鬼,哪些是被拉来凑热闹的。
忽然在一堆黑白发髻后面,瞟见一个圆圆乎乎的肉脸。那脸上带着过年似的欢笑,正跟着众人大声唱和:“恭迎新君,陛下万安——”
王放扑哧一声笑出来,小声招呼:“刘太宰?”
刘太宰官小,只能排在重重叠叠的人群后头。他跟着众人观瞻新君,脖子伸得老长,终于把那个大脑袋从肩膀里拔了出来,艰难地左右转动。
王放声音虽不大,在一干拖长的阿谀声中,却颇为明显。
刘太宰一下子愣了,招风耳朵转一转。
开始以为是自己上年纪,耳鸣了。再探头一看,这“新君”怎么有点眼熟呢!
回想起来,每天搭乘顺风马车,似乎很久没看到那个孝义赶车郎的身影了……
刘太宰觉得自己眼花。毕竟人靠衣装,玄衣纁裳下的翩翩君子,跟那个布衣革带的民间少年,只能说是眉眼神似,算不上一模一样。
王放过了三个字的嘴瘾,不敢多造次,跟着宦官们的引导,穿过大门小门,进了一个安福殿。
并非什么金碧辉煌的大殿。但最起码,在废墟和房屋参半的宫城里,算是个修葺完好的。
殿内分内外两进,厅堂在中,厢房并列。十几个宫人仆役侍立当中。里面空空荡荡,除了一张他平生见过的最大的雕花朱漆镶金架子床,并沉重檀木的桌几柜榻,还有墙壁上的褪色彩画,没什么多余的东西。
好好的贝阙珠宫,许久没了主人,硬生生看出了家徒四壁的凄凉。
王放吃惊:“连几卷书都没有?”
冯宦官开口答话,声音婉转,抑扬顿挫。
“主上有所不知。此处曾是先皇寝宫不假,但大量物件都是先皇使用过的,奴婢们怕犯忌讳,已全都收了起来,寻个吉日,打算烧了呢。”
他自从见了王放,一点惊讶的神色都没有。要么就是早就把他忘了,要么他已经练就了一身处变不惊的本事,选择性的装瞎装聋,凡是跟皇家沾边的秘事,就算捅破天,他也能强行不知道。
王放皱眉:“哪儿那么多规矩?先皇到底是我异母兄弟,就算他有什么旧物件,难道还能成精来害我不成?”
其实他心中隐隐作念,空荡荡的大殿看起来太萧索,简直不像是活人待的地方。这要是夜幕降临,吹灯拔蜡,他一人困在里头,纵然夏日天暖,怕是也得哆嗦一整夜。
相比之下,他宁可睡个四面是墙的小监牢。
他朝身边人递过去一个坚定的眼光,“那些摆件、书籍、家具之类,莫说是先皇用过的,都给我搬来摆上,别浪费。衣物床褥、贴身之物,你们要烧,我没意见。”
这话说完,只见冯宦官没立刻应喏,而是微微转头,看了看门外。
然后,似乎是得到了什么应许,这才躬身答应:“遵命。主上爱惜民力,体恤百姓,老奴这就去办。”
有人服侍他歇到榻上,送一盏热度正合适的香茶。王放抿一口,茶叶不新鲜,心知大约是先前驾崩的那位剩下来的。
不管怎样,有饭吃,有衣穿,生活品质就已经好过这世上七八成的百姓。
他甚至觉得,用先皇剩下来的东西挺好。倘若像史书里说的那样,为了他自己一人,弄得天下劳民伤财,他夜里睡觉也不踏实。
窗外又是一声惊雷。他忽然倦得很,明知前途漫漫,但却也没力气思考未来。就着身边人的伺候,胡乱倒在床上睡了一觉。
卧褥中传来幽静暗香,应该是藏了个被中香炉。然而床铺太大,他辗转一夜,竟也没碰到那香炉在何处。
……
雷声一阵紧似一阵,他却睡得越来越死。梦里是自己从小到大的影子。
身边这座森严宫殿,完全没激起一丁点记忆的涟漪。
打记事起,就在白水营里胡闹瞎惹事。耳朵边此起彼伏的,都是各种音色的呵斥——东海先生懒得管他。
梦里似乎也曾有一双温暖的女人的手,给他穿衣,喂他吃饭,轻柔抚摸他的脖颈脸蛋。但这份记忆模糊已极,以至于他分不清,那到底是养育过他的女官、宫女,还是……最近的一些旖旎回忆,在脑海里串了位?
……
等他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云开雾散,光风霁月。
没人叫他起床。他也不需要“勤勉理政”。他觉得卞巨巴不得自己从早睡到晚——要是隔三差五再磕点五石散,堪称完美贤君。
殿门半闭,头顶上明晃晃的亮着灯烛,混着窗外透入的日光。整个大殿敞亮光明无比,那光亮却是冰冷的,浮不起丝毫温度。
外面天色清朗,夏天上半日的日头,照不暖玉阶纹石的地面。
王放眼力好,只见关闭的殿门外面,影影绰绰的,护了不少亲兵。为首的一个依稀国字脸,似乎是最初揪他出来那个“孟校尉”。
他懒得多想,随便叫了点吃的,端上来一碗甜羹。
饱了肚,看着面前站成一排的宫人,似乎是无意的,问:“我那些后宫呢?”
宫人没反应过来。足智多谋的冯宦官被他遣出去办事了。面前一个十三四岁小宦官,惶恐问道:“主……主上要什么后宫?”
这小宦官,看着尖嘴猴腮的挺机灵,一开口就是草包。
王放问他:“你姓什么?”
“回……回主上,奴婢姓、姓……姓包。”
王放扑哧一笑,懒得再问名字,心里管他叫小包。
他不耐烦,解释:“就是……就是太后啊,妃子啊什么的,她们住哪儿?”
单独提“太后”太惹眼,于是每次都加上他那两位“采女”来捧场加人气儿。倘若背地唤人能引喷嚏,小荷珊瑚两人,已是喷嚏打了一路。
小包这才恍然大悟,忙道:“太后在永宁殿落脚,两位夫人……”
“我先去拜见一下太后。”他兴冲冲说一句,见小包嗫嚅嘴唇,还要说什么,禁不住一催,“快准备呀!衣冠什么的我不管,你们都是懂行的,看着办。”
宫中各内侍得到的命令,至少在这宫城之中,眼前的“陛下”是可以一切做主的。兖州牧初入洛阳,各样政事军事忙得焦头烂额,还得跟各色人等寒暄拉关系,没工夫过问陛下去看太后还是看后妃。
于是小包殷勤说道:“那么请主上更衣。”
小包的小手摸上来,又是一身鸡皮疙瘩。况且还痒得要命。他赶紧说:“我自己来就成!”
然而既是贵为天子,虽是便服,也得长冠襜褕玉带革鞜,一套下来,复杂得一人搞不定。
小包还摸不准新主人的脾气,一双手伸了又缩,总觉得自己不太受欢迎,于是殷勤建议:“要不找几位宫女来服侍主上?”
鸡皮疙瘩更多了。他瞪一眼,斥道:“怎么,我有手有脚,这是看不起我?你们再多嘴,就……嗯,就打板子。”
没人敢说话了。这位新陛下,敢情比原先的还乖戾任性。
好在他初入宫闱,所知刑罚仅“打板子”一样。要是再知道些别的花样,小宦官们要夜不能寐了。
上一位驾崩的天子是少年脾性,爱跟宦官厮混,不喜脂粉成堆。于是宫里习惯成自然,天子身边仍然安排了不少宦官。
但大家隐约也知道,新官上任尚且要烧三把火,这新天子走马上任,若是一道令下,把身边伺候的全换成女人,他们这些小宦官也只好打包袱回家。
谁都不愿自己是这种下场。因此“宫女”这事提一提,也就装傻过去了。
王放把腰带里出外进的一勒,大步跨出安福殿。四五个人一溜烟跟在他身后,甩也甩不掉。
他挺胸抬头,想做出一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态势,走两步,就走不动,万般无奈地停下来。
洛阳北宫经历劫掠和火灾,只剩十之二三的宫舍。原先的对称结构也已经被破坏殆尽,一棵焦树杂着一棵嫩小树,宛如战乱时的流民百姓。王放站立其中,如同置身大迷宫。
他想信步乱走,但斜阳草树的巷陌尽头,一排一排守着的,全是兖州调来的亲兵。
见了他,齐齐躬身作礼,那一双双脚却似钉在地上,岿然不动。
王放心里有数,却生出了调戏人的心思。目不斜视,朝着一排人墙就撞过去。
果不其然,被几只粗壮的胳膊温柔拦住了:“那边尚未整修完毕,殿下莫要往那里去。”
王放笑道:“我见到一只橘色`猫,想捉来玩。”
亲兵们面面相觑。行伍生涯十几年,没见过这么幼稚的闯关理由。
但他们迅速想出对策。一个军校跨出队列,高声汇报:“待臣等去给殿下捉猫!”
王放:“……算了。太后寝宫往哪儿去?来个人给我带路。”
那橘猫不知自己逃过一劫,扭动身子,自由自在的跳过一堵破墙,消失不见。
王放目不转睛,盯着它的尾巴,心中忽然一动。
人去不得的地方,猫却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 色/猫 居然是屏蔽词,害得我捉虫伪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