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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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毛头无视王放的目瞪口呆, 跳下青石板,拾起地上的锄头, 用力扛在肩上, 笑道:“五百斤简牍啊。”

“你要这些做什么?”

小毛头神态严肃, “读啊。”

王放差点想吐血。五百斤简牍,他怎么不说五百斤猪肉呢?

浩然一部《史记》, 蝇头小字写在木牍上,也不过百斤重量, 一个健壮的仆人就能搬动;东海先生的那些藏书, 过去在白水营, 如今在洛阳, 堆了一屋子, 也超不过一千斤去。

他冷笑, 拉着罗敷就走,“这小子说大话,想必肚里也没有真消息。把咱们当冤大头, 薅羊毛呢。”

罗敷也觉有些匪夷所思,停下来, 柔声跟他谈条件:“小君子, 你要读什么书,我们去市场上给你找,好不好?五百斤书,那可有些太多了。”

小农夫赧然微笑,道:“市场上能找到的书, 我都已借来读过了。我就要卫家的藏书。你们人多好办事。五百斤,应该不难弄吧?”

罗敷也有些生气了,也不管他要回那枚金饼,半是认真,半是赌气,吩咐王放:“咱们走。到村民那里一家家问。我不信没有知晓的。”

走没两步,忽然听到那清越之声再响起,带着些急促。

“夫人,阿兄,我问你们,你们的那位家人,可是已失踪四年?为何拖到现在才来寻?”

这话一出,两人齐齐止了步子。

王放眉梢抖动,颤声问:“你……你说什么?”

小毛头唇角一勾,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

“四年前,我见过一位清高优雅的老先生,也是来寻卫氏家族的。”

王放失声问道:“你怎知我们在寻他!”

小毛头拾起自己那卷书,荷锄而走,琳琅笑道:“当年我看到那位先生的恣睢做派,便知日后定会有人来寻他。没想到,来得那么晚。”

王放眼看他一步步走远,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他活了十七八九年,一直是他算计别人。今日,算是头一次感到了些智力上的些许威胁。

“你别走!”他高声叫,“不就是五百斤简牍吗!你等着!三日之后,在这儿交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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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敷看看王放,跟他相对苦笑。

“嗯,反正……拯救简牍书籍,也算积德。”

她没说,其实心里莫名其妙的,有些小小的幸灾乐祸。王放平日里,一张贱嘴无敌,今日算是棋逢对手,居然被一个比他还小的少年,逼得一再退步。

算是给他一个小小的教训,免得他得意忘形。

见他还愣着,轻轻拉拉袖子。

“走吧,到乡亲们家里找书去。”

她不是他那种飞扬跳脱的性子。织布机上磨练了十几年的耐心。既已看好目标,便一步一个脚印的走。纵然路途长远,强似无头苍蝇般乱转。

王放乖乖点头,招手把卫队叫过来。

还好,小毛头独具慧眼,知道人多力量大。他们有二十个忠心耿耿的手下,都是十分乐于跑腿干活的。

他组织了一下措辞,命令:“你们分成五个小队,分别到四邻乡亲家里,打听有无卫家旧藏的简牍书籍。若有,你们按斤收购。一斤……”

他有点卡壳。时下书籍珍贵,一根竹简一根竹简的抄书,是世上最累人的活计。

因此即便是富裕人家,要大量读书,一般也是互相租借,若要留副本,要么自己抄,要么雇人抄。

崭新书卷,市场上很少有直接售卖的,且价格不菲。

他还在盘算,罗敷直接开口吩咐。

“看老乡们用那简牍做什么。若是垫床,便赔个床的价钱;若是烧火,便赔柴薪的价钱。若是筑墙,就赔泥瓦工的工钱——都机灵着点儿,见机行事。最要注意的,就是少说话,千万别吓着人家。”

天水近陇西。王放这支借来的卫队里,半数是当地羌人。虽然相貌打扮都与汉人无异,但相处久了还是能看出些许不同。当地百姓迷信保守,对外乡人充满戒备。羌人更是几辈子没见过。

龚节看看身后一干卫队,愁眉苦脸点点头,道:“遵命。”

当了这么多年卫兵武士,头一次接到这种任务。到村民家去收购竹简木牍!

可以算是史无前例了。

不过既然秦夫人如此吩咐,大伙还是勉力照做。商议了一下路线,分成小队,分头出发。

王放嘱咐:“天黑之后,那个小饭铺见!”

说到“饭铺”,他忽然感觉肚子空空。看看罗敷,微笑建议:“咱们去吃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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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饭铺兼营逆旅,还是一家小客店。眼下农忙时节,没人出门远游,客店里全是空房。

吃完饭,王放跟那店家商量,说自己带得有女眷,不喜热闹,可否包下整间店面。

那店家本不同意,被他花言巧语几句,不知怎的就点了头,还额外给他抹了房钱的零头。

奔波多日,终于暂时安顿下来,不用操心明日去何处,且无杂人打扰。

罗敷请人给洗了衣裳,又让店家烧了热水,在房里舒舒服服的沐浴濯发,洗掉路上烟尘。

然后换上干净的细麻素色衣裙,重挽发髻,再匀脂粉,店堂里挑个小角落坐下来,就着斜阳余焰,安安静静的读书。

她知道自己来洛阳以后,忙于织坊生意,文化方面荒废了不少。这次出行,预计大半时间都待在车里,因此预备了几卷《诗》,打算沿途补补功课。

好容易认几百个字,别全忘了。

但她上路才发现,马车颠簸,车厢内又昏暗,读没两句就头晕。她没有那些洛阳官员的本事,做不到在车里还能批阅简牍公文。

因此在车里也只能丢下书,自己编织打络子消磨时间。短短几日,细绦络子编了不少,够分给整个织坊的织娘们了。

现在,好容易偷得片刻闲,赶紧把书拿出来啃两句。

还好,学过的字句,基本上都没忘。

她以手指作笔,在大腿上一个个的描字,没多久便沉浸其中,仿佛又回到了白水营里,彻夜念书的时光。

她低声念:“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承……”

婉转轻扬的声音,念着念着,忽然卡壳。像是路上遇见熟人,却突然叫不出名字。记忆中的一个小光点,在眼前舞蹈盘旋,就是不落在她的舌尖。

忽然,听到身边一声轻轻的笑:“承筐是将——筐,篚也,所以行币帛也。承筐是将,意即双手奉上礼品。”

她“呀”的惊呼一声,抬头一看,王放斜倚在另一片坐席上,一缕清明阳光,照亮他的半边脸,照亮空气中的细小尘埃,翻滚在他肩袖的边缘,整个人宛若镀了一层薄金。

他左手一盏茶,右手也是一卷书。但他的目光一分也没落在那书上,而是像生了脚似的,斜斜爬过粉灰墙,偷偷落在她脸上。

罗敷心领神会,朝他抛去一个浅浅的笑。低头,将这句话又读几遍,继续念:“……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读到困难的时候,王放总会及时接话,要么解说,要么纠正,指引着她,慢慢把这一首读完了。

就像以往的“夜课”一样。只不过并非面对面,也不是肩并肩。两人相距数尺,远远一看,似乎是在各读各书,偶尔交换一两句话罢了。

店家在外面柜台忙忙碌碌,一点也没注意到角落里这两个客人。也没注意到,那里的空气似乎都开始泛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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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点静好的光阴没持续太久。天色渐暗,院门传来一阵喧嚣。

龚节带着手底下天水兵,一波波的回到客店。

每个人肩挑手提,一篮子一篮子的,全是乌黑老旧的简牍,散发着各种各样的气味——腐朽味,烟火味,漆味,泥味,饭馊味,甚至茅厕臭味——整个店堂里,仿佛一下子挤了百八十间民房。

王放喜上眉梢,放下书和茶,迎上去,指挥:“别堆正当中,放边上放边上!”

那店家一下子不高兴了,“客人这是做什么!”

王放朝他一笑:“不是包了你的店嘛!老丈放心,我们只住三日就走,走时一定都给你清理干净,再熏上半日的香。香钱我出。”

一边说,一边蹲下身,检查这一篮篮的简牍——但见材质杂驳,有青竹,有红柳,有胡杨,有松木;有些还勉强能看出书卷的模样,而有些,串连的韦编都已断了大半,一片片简牍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能脱队而出。

真不愧是古旧的孤本。他随意拣出几卷看,竟有好些文字,自己从没见过,也不识得出处。

他心里暗叹一声。那个小毛头农夫,果然有些眼光。

罗敷也好奇,用布垫着,捡出几卷干净的简牍,展开来一看,顿时觉得自己又成文盲了。

她抬头,问:“收了多少?”

龚节朝她施礼,汇报:“一共八十五斤。只多不少。”

罗敷“嗯”一声。比他想象得少。

笑道:“你们可得抓紧。照这个速度,三日可收不出五百斤呢。”

龚节却面露难色,跟身后的伙伴们相互看看。

王放还沉浸在简牍里,如饥似渴的一片片读。罗敷站起来,问:“怎么了?遇到什么难处了?”

一群卫兵小伙子,这才七嘴八舌地说:“夫人不知,就收这八十多斤,也费了我们老劲!我看明日便没人卖了!夫人还是跟王公子商量商量,这五百斤的差事,能不能……通融通融?”

都是二三十岁小伙子,人人一身健旺的火气。气沉丹田的这么一嚷嚷,客店的房顶都快掀翻了。

罗敷吃惊,问:“怎么了?”

去村民家里收个废旧简牍,如何还有困难了?

“是不是你们拿着刀剑,吓着人家了?”

龚节苦笑摇头,这才告诉她原因。

……

他们分成几个小队,按照罗敷和王放的吩咐,一家家敲门进户,十分礼貌地提出收购简牍的请求。开始还一切顺利。

村民们住进了卫氏废宅,里面的大量藏书,对于他们来说毫无用处,拿来砌墙,不够结实;拿来做家具,不够漂亮;拿来当柴火,也烧不太旺。最普遍的用途,便是丢进厕所,当厕筹了。

眼下居然有人花钱收购,乡亲们十分高兴,如同天上掉馅饼,十分积极地把自己家里的简牍翻出来,该拆的拆,该卸的卸。龚节他们按照罗敷的叮嘱,都给予村民们相应的补偿,不让老乡吃亏。

罗敷听到此处,不解地问:“这不是挺好?乡亲们有没有问,你们收购简牍,用来做什么?”

龚节摇头。其实他也不是太清楚。当时罗敷他们跟小毛头说话,把他的卫队远远的遣走了。

“小人只说,我的主人派我来收集旧书,不论新旧好坏,一律付钱。乡亲们开始都很配合……”

罗敷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问:“后来呢?”

龚节再苦笑一声:“村里消息传得快。没过多久,所有人都知道,有一伙冤大头,花钱收购大伙家里的旧简牍。我们再去敲门的时候,没人肯低价卖了。”

逐利是人的天性。当乡民们发现,以前被自己弃如敝屣的破简牍,居然有人当成珍宝来收购,消息传开,人人发现自己家中奇货可居,说什么也不肯“照价补偿”了。

而是狮子大开口,叫价越来越离谱。有人开一百钱一斤,马上又涨到五百钱一斤、八百钱一斤。龚节他们硬着头皮付了钱,再进下一家时,发现他们别出心裁,按片叫价,一片简牍五十文,爱买不买。

龚节他们替人办事,虽然所有的花费是王放来出,但他们也知道,王公子不是什么豪门巨贾,不能平白给他烧钱,否则大伙回家的路费都成问题。

他们商量着,刁民难对付,要么回到原先那几家,再让人家找找?

谁知回到最开始收购简牍的人家,全都被大扫帚轰了出来。

“就知道你们这些外郡田舍奴不安好心!这些旧书,都是我们的传家之宝,不知值多少金珠宝贝,你们居然按斤收!欺负我们老百姓不识字是不是!信不信我们现在就去县里,告你们奸商欺诈!——刚才卖给你们那些就当喂狗了,你们还有脸回来,回来正好,补差价!——喂,别跑!”

……

龚节愁眉苦脸,总结道:“总之,现在整个村子里,都知道咱们在收旧书。他们已经商量好了,一百钱一片,少一文都不卖。夫人,你要再收五百斤简牍,小人愚见,最好先回洛阳,弄几车金子来。”

罗敷和王放,连带那二十个可怜小伙子,大伙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过了一会儿,那客店店家也加入了面面相觑的队伍。一双愁眼,看看王放,犹豫了半天,才说:“客人,这几十斤旧书还不够,你……你还要在小店寄存五百斤?”

过了一会儿,见王放没声,又开始担忧:“客人这些旧书都是打哪儿收来的?不会有什么犯忌讳的东西吧?是是是,小人胆小,小人迷信,但小人必须得问清楚……”

王放摇摇头,突然忍不住大笑起来。今日之事,荒诞不经之程度,简直闻所未闻,真开眼界!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夫……夫人你说,这些乡亲们是和钱有仇么!开那么高的价,把咱们吓走了,他们岂不是一文钱也得不到!那些简牍只能拿去当厕筹!唉,我是不理解……”

罗敷也颇为无奈,笑道:“话是这么说。但……简牍在他们手里,要叫高价,咱们也无法。就像刘太宰家的织坊……”

垄断了她的吹絮纶,还不是想卖多少钱,就卖多少钱。反正有钱人多,不愁卖不出去。

这件不太愉快的往事,她不爱提。王放也没接话。

他那鬼脑子一刻不停的转,手里捻着腰间白绦,搓成一根细条。

他忽然停手,试探的目光,看了看罗敷,轻声道:“要么,咱试试鸡鸣狗盗……”

罗敷瞬间解了他的意,连忙笑道:“不可以!闯人民宅犯法!”

王放偷笑一声。好像深夜闯她的房间就不犯法似的。

但他也就是一逞口舌之快罢了。倒不是他有多遵纪守法,纯粹是因为这事难度太大。

要偷运五百斤简牍出去,他得跑多少趟啊。

若失手让人捉住了,乡亲们可不像罗敷这么好说话,估计就是扫帚棍棒轮番上了。

龚节忽道:“公子,你一定要卫家的旧藏书吗?若是只要五百斤简牍,小人明日到市场上给你寻,不就行了?”

王放连忙摇手:“不妥不妥。那小毛头鬼精着呢。”

他倒明白,人不可貌相。既能提出“五百斤卫家藏书”的要求,小毛头不是寻常人。他若发现自己拿假货充数,一气之下,缄口不言,阿父的下落也就再次落空了。

这还不是最糟的。就怕小毛头一时兴起,随便说个错误的地址,害他白寻个三五年,岂不糟糕透顶,徒费青春。

他抄起手边一盏茶,一口口喝光。这种前途命运攥在别人手里的感觉,算不上愉快。

他慢慢放下茶盏,开口,说得无甚底气。

“要么,明日我亲自去试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不信那些乡亲们都是撬不开口的栗子。”

他对自己的口才还是有十分信心的。

罗敷想想,也只能如此,点点头,“我跟你一块儿。”

王放冲她一笑,却摇头。

“不,算了,我一个人便好。”

罗敷道:“我不会跟人吵架的。”

他盘算一阵,依旧拒绝:“明日我若无功而返,再找你帮忙。”

罗敷本能觉得,他心里应该又在酝酿什么阴谋诡计。而且是不能让她知道的那种。

她也不问,心想,以后有你求我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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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晚。王放让龚节他们吃饭休息,再把那八十多斤简牍都抬到自己房间里,小心看管,一片也不能丢了。

然后到罗敷房里“晨昏定省”,道个晚安,待要退出,嬉皮笑脸不肯走。

罗敷知他意思,低头一刻,袖子里伸出半只手,让他捉住,亲一口指尖。

她不讨厌这个游戏。白日里,整天带着死板的面具,箍得她全身僵硬,也确实需要放肆那么一小会儿。

他方饮过热茶,唇间发烫,烫得她身体一激灵。

听他轻声长叹:“你怎么总是这么香呢……”

罗敷觉得他是不是小狼成精,夜幕一落,就开始蠢蠢欲动不正经。

她抽回手,轻笑着答:“想是你房间里的八十多斤简牍,串味儿太厉害,你一出门,见着谁都觉得香。”

王放低声大笑:“倒也是!要不阿姊行行好,收留我一晚,别让我睡在茅厕味儿的竹简旁边?”

罗敷笑他首尾不顾:“刚巴巴的使唤人家,叫把简牍搬到你房间里,方便看守;现在倒要弃之而去。小心你房间里潜来小偷,把东西偷干净。”

王放没被说动,又进一步,看着她一双眼,胡搅蛮缠:“哪个小偷能背出去八十多斤简?——就算有,我在隔壁也能听见动静嘛。”

她青丝如墨,散在肩头。一身素色麻衣,裹着莹白如玉的肌肤。细白的脖颈,几乎和衣裳是一个颜色,只是比麻布多了暖润的光泽。

他心里忽然跳出来句俚语:要想俏,一身孝。这话果然不假。

他越说越心动,好像要实现什么伟大的计划似的,拖来几个垫子,往床榻边上一铺,十分吃苦耐劳地指着,笑道:“我就睡这儿,不扰你的。”

罗敷冷眼看他,心里接“才怪”。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简牍的重量:根据出土文物测算,一片竹简的平均重量是3到4克,可写30到40字。大家可以算算不同书籍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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