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君子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方才一路穿关过卡的时候,十九郎不知在何处顺了一块旧布。顺手撕成几块,挑了匹五短身材的小马,蹲下身,细心在马蹄上裹了布,说这样走起来没声音。

罗敷眼睁睁看着,心尖疼得一颤。

习惯使然,忍不住低声提醒他:“这种衣料,一匹要织十五天。”

十九郎微微一怔,随后略带歉意地一笑:“以后我会省着衣裳穿。”

罗敷觉得也无权对他指手画脚。点点头。

十九郎扶她上马。罗敷回忆着此前见过的贵人乘马的模样,摸着石头过河地跨了上去。马鞍两侧挂着一对简单的木制脚踏,她踏上,勉强保持了平衡。

身子底下的小马跟她较了一阵子的劲。随后大约是觉得背上的负担也不是太沉重,认命地刨刨蹄子——果然静默无声。

罗敷鼓起勇气,朝十九郎点点头,意思是自己准备好了。

十九郎不客气,直接朝她扔过去一团黑黝黝的。罗敷用力接住,身子晃一晃,差点又成不倒翁。

打开看,一件宽大的男式翻毛领袍服。黑重厚实,约莫是冬天御寒的。领子上还带着樟木香气,想是临时从衣箱里取出来的。

十九郎跟她打手势:穿上,别嫌热。

他自己解开另一匹母马的缰绳,蹄子上同样裹了布。一牵缰绳,出了马厩。

罗敷的那匹小马居然也乖乖的跟上了。她又是吃惊,又觉得有趣。随后意识到,两匹马大约是母子俩。

她安安静静地骑在马上,不敢四处乱看,只敢盯着手中的缰绳。十九郎带着她贴墙走,捉迷藏似的,绕过远远近近的男女老少。

白水营作为一个自成体系的营寨,四面八方都有不少出入口。而马厩旁边的那个出口,显然是不太起眼的一个。

木栅栏门边只有两个懒懒散散的壮年汉,持着两根棍子,看着像是值夜守卫,此刻却坐在地上互相吹牛。

这个说:“唉,现在不行罗。想当年我年轻力壮,一人举起一只鼎不在话下!”

那个说:“当年主公骑的那匹马是我驯的,一只胳膊勒了顿饭工夫,才低头!”

这个说:“这算什么?我、我当年从战场里捞人,一人驮了三个女娘回来,一手一个,背上还一个!唉,可惜不知她们现在何处啊……”

那个说:“嘻嘻,驮人算什么,当年老子我在床上,也一次三个……”

十九郎悄没声接近,马蹄上的布快速扯下来,使劲咳嗽一声。

两个吹牛的赶紧站起来,装作恪尽职守:“十九郎,这么晚了还出去?跟谁啊?”

此时白日已落了大半。又是个灰云暗涌的阴天。两人抬头望,只见十九郎旁边那匹马上,似乎是乘着一个黑衣小僮,从下往上的仰视,看不太清面孔。

十九郎随随便便地“嗯”一声:“牛舍没关牢,让大黄跑出去了,有人说看见它掉下山坡了。我带人去救下。”

牛儿受伤可不是小事。两个守卫赶紧让路:“快去快去。黑灯瞎火的,小心把自己摔了。”

十九郎笑道:“带得有火种。”

说毕,一跨上马,一声轻唿哨,两匹马八个蹄子,大摇大摆的走出了栅栏门。

罗敷像个木偶似的,乘在马上看了这一场戏。他轻轻松松的,她却紧张得有些出汗。又怕守卫突然回过神,又怕马儿突然撒欢跑。

还好十九郎很有分寸,那小马始终十分听话地跟着母马,不紧不慢的小步走,没有把她摔下去的意思。

静悄悄行了不知多久,直到小马转过一座小山坡,才敢将身上的黑外袍解下来,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薄汗已经浸了一层,鬓角的秀发紧贴在脸上。她用力捋开。

回头看,白水营已经隐入模模糊糊的暮色里。火把和灯光都不甚明晰,远远望去,俨然一个普普通通的乡村聚落。

她忽然百感交集。这个梦做的……真实得过了头。

十九郎一拉小马缰绳,轻笑着叫她:“阿姊,邯郸在这个方向。”

她没顺着看。突然没头没尾地问:“我……我若是失踪了,你们白水营,会……如何?”

十九郎哀伤地叹口气:“我还以为阿姊会先关心我呢。”

罗敷微窘,赶紧改口:“你擅自放我,会有何后果?”

十九郎这才满意,朝她笑笑。昏暗光线下看不见酒窝,只露出一线白牙。

“我么……大约会被子正兄剁了做成醢酱。”

有些人大约天生不能被委以重任。不论是多严肃的话题,到了他们口中,都能说成小孩过家家。

十九郎嬉皮笑脸说完这句话,不自觉咽了咽口水,仿佛真的闻到了醢酱的香气。

罗敷皱眉不语,微微不满地看他一眼。

过了好一阵,他才似乎觉得这个答案太过儿戏,话音微沉,补充了一句:“你一定觉得我们都是笨蛋,为一个没见过面的夫人要死要活……不,其实大家都不傻。子正兄是人中俊杰,才干难有人及,只不过,为了白水营里这群没头苍蝇,三年来辛苦奔波,心力交瘁,这才病急乱投医,抓住稻草当浮桥。不像我,万事不管,这才旁观者清……”

月落星起,马儿的速度其实不快。土路周遭树木林立,宛如模模糊糊的矮墙,不紧不慢地向后移动。

罗敷不由得心生感慨。顿了顿,提出了自己原本的那句疑问:“那,我走了之后……白水营会如何?”

十九郎嬉笑消失,回头看了看。稀疏的灯火已完全消失在夜色里。

“白水营……可能也没多少时日了吧。”

罗敷大惊:“……什么?”

抓稳了缰绳,差点从马背上滑下去。

方才他说的那句“一潭死水”,她还以为是个充满诗意的隐喻呢。

十九郎纵马缓行,有些落寞地微微笑,犹豫了很久,才慢慢说道:“实话对你说了吧。阿父失踪这么久,其实营里早就……人心四散,各奔东西大约是早晚的事。加上最近,我们有些……嗯,小小的危机。倘若阿父再无音讯,情况……可能不会太妙。”

跟这位冒牌夫人相识不过一日,尽管她样貌明媚可亲,但他还是不打算说太多。一番话吞吞吐吐、语焉不详,听得罗敷心头泛毛,如同被碎布边儿拂来拂去。

她不由得问:“什么危机?情况会如何不妙?”

刚问完就后悔了。白水营坑她不浅,怎的眼下反倒开始关心起来了?何况她一介外人,何必窥探陌生人的秘事。

十九郎果然没答,自嘲笑笑,意思是不用操心。

罗敷点点头,声音忽然有点颤:“那……那你还……帮助我……逃……”

十九郎答得不假思索:“我做不了齐太史,起码不能做赵高吧。”

一句话说完,身边马背上的女郎一脸茫然,宛如听闻牛叫蛙鸣。

十九郎一怔,这才意识到是在对牛弹琴,忍不住偷笑一声。

耐心给她上课:“齐太史是古代齐国的史官,是敢说真话的刚直典范。他不偏不倚地记录下朝堂丑闻,以致被权臣杀害。一个史官被杀了,他的继任们排队顶替,坚持秉笔直言,被杀了一个又一个,直到权臣再不敢动手。而赵高是前朝宦官,他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乃至弑君乱国——阿姊,你说这两种人,孰优孰劣?”

罗敷未曾读书,心思却灵,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自然是前者高尚,后者卑鄙。但若论哪个更聪明,我还真说不准。”

十九郎微微惊讶地看她一眼,点点头。

“各人自有命。我们白水营的前程再艰难,也不能拿阿姊应有的平静日子来换。我既看出你底细,若是继续装聋作哑,如何是君子所为?”

这话她听懂了,喃喃道:“君子。”

这两个字从来离她很远。但不知怎的,想到十九郎口中那些齐国的史官,竟平白有些鼻子发酸。身边的一人一骑,也平白变得高大伟岸了三分。

但她这点小小的感动只持续了片刻时光。十九郎话锋一转,嘻嘻一笑,又回复了油腔滑调:“况且关于阿父夫人的情报是我带回去的,我这样也算将功补过。不然等到以后,大家入戏已深,再让别人发现了差池,我依然得成一罐醢酱——多半还会剁得更细些。”

刚说什么白水营“情况不妙”,转眼又开始轻松谈笑。罗敷跟他认识没多久,已经敏锐地察觉到,每当话题滑向沉重的时候,这人总是会故意插科打诨,将气氛强行拨转到嘻嘻哈哈。

是不是觉得跟她这个大字不识的“俗物”,没什么严肃交流的必要?

不然,怎的到现在,连姓名也没跟她通?

她如鲠在喉的,心思转三转。静谧的夜色笼盖四野,前路无光,家不知何处,突然便觉得无比孤单。

十九郎也没什么聊天的意愿了。抬头看天,云彩缝里辨认星辰,一言不发地带路。那些看似千篇一律的田垄、树林和山坡,他从中开辟出通路来。

罗敷驭马渐渐有些经验了。一处匝道过后,她现学现卖,跟着十九郎拨转马头,过了一条潺潺流水的小溪。马蹄溅出寒水,湿了她的布鞋。

她忽然轻声开口:“这里离邯郸还有多远?要是跑起来,会不会更快些?”

在旷达的夜里,声音显得空灵而细弱。十九郎好一阵才听明白,立刻忍俊不禁。

“这么着急回去?阿姊的家里,是有担忧焦虑的父兄,还是有翘首等待的情郎?”

罗敷脸上一热,心头一串小小的火苗。这个竖子小儿,把无礼当个性,还胡说八道成瘾了?

但她没发作,反而故作关切,淡淡回一句:“是担心你外出太久,惹上嫌疑。”

十九郎没想到她如此体贴,居然有点脸红了,想是心中有愧。

他大大方方地回答:“快骑容易摔,阿姊还是安全为上。就算嫌我烦,也只多烦你两个时辰罢了,阿姊能忍吧?”

一句话透着狡狯,倒让罗敷不好意思起来。她哪有这么小肚鸡肠?

但她还是把那句“不嫌你烦”咽回肚里。否则不是正中他下怀。

她微微俯身,亲亲热热的拍拍小马头颈,悄声吩咐:“快点走。”

夜路走得慢,还要避开偶尔的夜巡士兵。身边的景色千篇一律。罗敷打着呵欠,心想,被马车绑架来的时候,似乎没走这么久啊……

突然心思清明一刻,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十九郎在故意绕路,让她记不清白水营的所在。

她倒是心平气和,觉得这也无可厚非。眼看着十九郎一本正经地带路,心里居然觉得有点可爱,生出一种“看穿不戳穿”的优越感。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热门小说
女配她天生好命命之奇书重生后我回苗疆继承家业她的4.3亿年替身的我跟正主在一起了弥天记嫡女娇妃农家娘子美又娇重生后成了大佬心尖宠至高降临
相关阅读
反派爱的盛世美颜我都有魔尊心尖宠:逆天狂妃误入怀还没公开就离婚[娱乐圈]皇上的宠妃就我一个喜欢我的人太多怎么办有一点动心[娱乐圈]我又初恋了小可怜操作手册[快穿]据说每天都发糖[娱乐圈]总有人想咚我[快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