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卞巨果然站在了白水营中, 重新见到了当日送信的“书僮”,正与谯平相对立在一处。两人均是神色凝重, 眼神间似乎交换着千言万语。
卞巨早就怀疑, 这位送信的小“书僮”身份不小, 或许就是王小公子本人。此时乍然见到,立刻“脱口”叫了出来。
“……子正啊子正, 不曾想,你竟是个好好先生, 连手下书僮都敢跟你顶嘴了?……”
王放心里头咯噔一下。尚未出言解释, 谯平直接捅破了他身份。
“卞公, 给你引见下。这位是东海先生的公子。平哪敢用他做书僮。”
他还生着王放的气, 一点面子不给留。
王放叹口气, 自知谎言戳穿, 没什么底气地找补一句:“小子的顽劣之名都传到兖州去了。若通真名,卞公手下那些忠臣们,大约会不由分说, 直接把我赶出去。”
卞巨捋须,眼珠一转, 笑问:“那么, 王小公子送的那封信,到底……”
“是我写的!”
谯平突然生硬接话,“是我让……”
卞巨怡然微笑:“原来如此。让王小公子亲自充当信使,可见子正之心诚。卞某还真是受宠若惊哪。”
谯平脸色苍白,深深呼吸几下, 下定决心,上前一步,对卞巨深深一揖。
“修书求助,实在是不得已而为。明公德高望重,智计过人,若能赐教良策,救白水营于水火之中,平无以为报,若明公不弃,愿在明公帐下效犬马之劳,以……以报明公恩德。”
说毕,一咬牙,下跪行礼。
谯平双膝刚落地,卞巨就连忙把他扶起来,动作里带着三分殷勤。
笑道:“适才方继方公要你降,你是死也不降,怎么现在倒转通了念头,莫不是拿我开玩笑吧?”
谯平无奈笑笑,答:“方继多端寡要,好谋无决,对手下极尽苛刻,我若投他,三年内必无活路。而明公……”
卞巨好奇:“我比方继如何?”
“强甚。是吾主也。”
卞巨哈哈大笑:“我今日来,咳咳……一为领略燕赵风光,二为探访阆中名士,本无他求。子正你可不要冲动,别让人议论我趁人之危哟。”
谯平寂然微笑:“旁人只会说明公求贤若渴,礼贤下士,以致屈尊枉顾。明公有如此爱才之名,以后定然门庭若市,贤士如云。”
卞巨还在装模作样的推脱:“……哎呀子正,咱俩虽是一见投缘,但你要跟我去兖州,你这个白水营……不就没人管了吗……”
谯平侧头,深深看了王放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冷意。
“王小公子虽然年未及冠,已是熟读经史,智谋过人,又与东海先生父子情深。白水营交在他手里,想必他会对此负责。”
王放轻轻一个激灵,用力咬着自己嘴唇,指甲无意掐手心。
他低头敛目,答一个字:“是。”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如同被抽查课文的小学生。
卞巨高兴得连声咳嗽,挽着谯平胳膊就走。
“好好,我这一趟没白来!咱们回宴厅,咳咳,我跟你饮上三百杯!天下时局大势,我要听听先生意见……”
王放上前一步,轻声提醒:“白水营的宴厅就一个。好像方继还在里头喝闷酒呢?”
卞巨如何不知他的意思,嗬嗬一笑,长辈似的,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我倒忘了,今日故人有些多,咳咳……唉,我跟方继方公上一次见面,还是当年关东诸侯联兵讨贼,书生意气,现在想来,恍若隔世啊……是了,今日我也要跟他好好叙一叙别来之情。子正啊,你别着急,你排第二位……”
卞巨没走几步,忽然树荫外烟尘微现,缃裙小步,竟是一个秀丽女郎,容色慌张,定定的看着他。
其他人也同时注意到了。
“主母?”
“阿姑?你来做什么?”
王放彻底吁口气。她衣裳也换了,脸蛋也擦了,再不是方才那副吓人样。
罗敷原本是来讨主意的。女医老太太已经被王放连哄带骗的灌了几杯酒,眼下正在呼噜。罗敷另有糟心之事。
后面的女眷都开始哭,她劝不住了。
被几万大军围了半日,生死未卜,屠刀不知何时落下。就算是平日最坚强的妇人也忍不住心慌掉泪。罗敷劝了这个劝那个,说外头男人们安排得好好的,兖州牧不是来救场了吗?
可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卞巨的到来是福是祸。周围“四面楚歌”,她能做到的也只是不被带哭而已。
她想来想去,再不愿被动等待,这就出来寻人。
还没站稳,就不管不顾地说:“给个准话儿,若是……若是真的是祸躲不过,我马上回去安排大伙收拾细软换衣服。虽然都是女人家,但都有手有脚,逃起命来也不见得慢……”
一番话说得好似从容沉着,颇有主母风范,但女郎毕竟年不过双十,只能强作镇定,音色微微发颤。
可她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声音小了下去。
不太相信自己看到的。谯平在向卞巨……下跪称臣?
而王放始终微微低头,仿佛心中有愧。
罗敷不知道王放去兖州做了什么。但见这一瞬间的情景,猜也能猜出五六分:他和卞巨,私下做了什么交易。
而那交易的内容,绝非谯平所喜。
她心中别扭的绞了一下。在所有人的印象里,十九郎从来是闲人一个,宁愿去弄牛马、读闲书、游逛野外,不过问哪怕一丁点正事。就连她自己,多时也将十九郎当做童心未泯的大男孩,冲着他,毫不心虚地摆阿母的架子。
而他现在……
突然觉得那眉眼、那面孔,以及那对若隐若现的酒窝……都有些陌生。
王放垂首顺目,感到了她质问的目光,飞快看她一眼,眼带乞求,求她别开口。
随后,一个重重的长揖。
“阿姑……是我自作主张,以致让你陷入这般境地。不敢求你原谅,但求你相信,我的初衷……绝没有……害人的意思。”
这话看似是向她请罪“自作主张去兖州”这件事。其实追根溯源,是在道歉,当初也许就不该把她弄来当主母。
否则,也不至于让她一个无辜民女,今日被围在几万大军当中。
虽然他知道,就算罗敷留在舅母家规矩过日子,此时这日子也怕是过不下去了——方继的大兵过处,如同蝗虫啃过的庄稼,百姓家里能剩一口锅、一粒米,算是造化。
卞巨发现自己被晾在一边,咳嗽好几声。
“这位女郎,难道便是……东海公的伉俪……秦夫人?哎呀呀,卞某失礼了……”
白水营把老弱妇孺保护得好好的,他还是头一次在外面见着女眷。还是个这么年轻的女眷。她新换了洁净衣裙,小步趋来如飞花拂叶。阴霾的天色下,一抹舒适的亮。
卞巨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白水营的主母,竟是如此年轻的一位女郎?
他城府深,心底的惊讶一点没外显。
方才听说,白水营的秦夫人“大闹”了一番,把个方琼三公子闹得灰头土脸,无颜再加相逼,差点就灰溜溜的走人。
他以为是个老太太倚老卖老的撒泼呢!
他不由得格外打量了罗敷两眼。沉甸甸、直挺挺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她的精致眉目上,时间长得……不太礼貌。
罗敷被他看得心慌,即刻微微转过脸去,知道这位陌生人的身份,也不敢失仪,抿出一线微笑,敛袖行礼:“卞公安好。”
她见识不多,也没听说过卞巨那些杀伐冷血的“事迹”。只觉得他既是王放搬来的救兵,多少还算是个暂时的同盟,自己得给他留下个友好的印象。
可她毕竟修为不够,头一次直面生杀予夺的诸侯豪强,行礼的时候手脚有点抖。忽然从袖子里飘出一张锦帕子来,正飘到卞巨脚边。正是她历尽数月辛苦,在花楼上织出的那一张。
王放眼一亮。知道是她复原出来的东海先生旧物。刚要过去捡,那锦帕被卞巨拾起来了。
卞巨低头一看,不禁皱眉。但见花纹诡异,配色辣眼,不像个妙龄女郎应有的物件。
可偏偏又极尽细致,每一缕丝线都贴合得恰到好处,简直是一件精巧的工艺品。他细细看了好一阵子。又忽然瞥一眼王放,想起他佩的那枚香囊。
他忽然低低笑两声,直觉猜出那精致香囊的来历。
还说什么抱着三岁娃娃,当他是三岁娃娃呢?
他摩挲着锦帕,竟然看了好一阵子。
罗敷紧张得心打鼓,不太敢开口讨要。
王放也即刻觉出不是滋味儿,学着卞巨咳嗽一声:“卞公……”
卞巨收回目光,唇角微扬,十分又风度地伸手递出锦帕,笑道:“咳咳,夫人的东西掉了。”
虽说是归还的意思,那只手却十分吝啬的,只伸了两尺远,也不向前迈步,摆明了是等秦夫人自己上前来取。
王放略微焦躁,从卞巨手里抓过锦帕,还到罗敷手里。这卞巨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么?
卞巨脸上看不出喜怒,斜睨罗敷一眼,笑道:“我明白了。方继方琼这对儿不长进的一老一小,铁了心要和你们白水营过不去,恐怕……不止为了你们囤积的兵铁粮布吧。”
一针见血。罗敷通红着脸,心想,世上怎有如此敏锐之人!
卞巨丝毫不管旁人脸色,神色自若地继续说道:“钱粮易得,兵丁易得,只有美人难求——咳咳,子正啊,你给我写的信里,可没提到有美人吧……”
谯平和王放同时神色一肃,互相交换眼色,摇摇头。
卞巨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意。不曾想,白水营中竟有如此明艳可爱的女郎。卞巨喜好搜罗美色,如果她是个寻常女眷,就算她为人妻人母,他不介意开口讨要,就算是白水营附带的谢仪;然而事不凑巧,女郎居然是“主母”,如何能轻易得到?
他心中有杆精密的秤,一头是因,一头是果。任何人,任何事,他都会放在上面,掂量到分毫不差。
他甚觉遗憾,话说到一半,摇摇头,不再看她,心中盘算别的事。
卞巨和方继的“别来之情”,一叙就是一个时辰。
宴厅只有他俩,以及三五心腹谋臣,还有卞巨的随身大夫。其余的人一律遣了出去。
也不知他们谈了什么。门再开的时候,卞巨红光满面。
而方继面色灰败,垂头丧气。他看了看外头候着的诸多兵将,狠狠拧着自己肚子上肥肉,命令:“退兵。回冀州。”
消息飞快传遍白水营各处。所有人心底欢呼呐喊。
先前还臭着脸的壮士兵丁们,此时笑眯眯的排队欢送,把方继方琼父子礼貌送了出去,
而卞巨的“仗义相助”,所付出的代价,很快也已尽人皆知。谯平换上出远门的衣裳,打了两个简单的包裹。
他走得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当年投奔东海先生时,身边仅一书僮;如今离开,也只带了那个书僮走。细软财物更是没带多少——卞巨已经给了他两个从人、一辆马车,拎着驮着赏下的金子和绢帛。两人面色喜气,然而财物装车之时,手腕绷青筋,想是包裹沉重。
卞巨爱贤,天下皆知。别的贵人喜欢搜集玉器名剑珠宝古籍,他喜欢收集各方名士。此前似乎也曾对谯平多次相邀,未果。
而现在,谯平为了拯救白水营于水火中,放下清高和矜持,投身兖州,对卞巨称臣。无人觉得他有负东海先生,都洒泪与他话别。
谯平也不舍,跟几乎所有人都一一道别。见到颜美一家子的时候,不由得问一句:“令爱呢?”
颜美挠头,有点不解,又有点心疼,答:“主母那儿哭呢。不知道为啥。这孩子平日没多爱哭啊。”
谯平说一句“保重”。转头叫:“十九郎。”
王放是唯一一个心中有愧的。谯平本不愿搭理他,但当着白水营众人的面,不能让他看出两人间的龃龉——算是留给王放最后一点面子。
他依旧是温婉柔和的调子,嘱咐王放,从此要悉心经营白水营,不能再放肆贪玩,内事问谁,外事问谁……叮咛得面面俱到。
末了格外轻声补充:“主母秦夫人,虽许嫁令尊不久,名分上仍是你的嫡母。你必须要尽心侍奉,若能寻到东海先生,自然最好,若寻不到,也不能对她慢了孝顺之心。秦夫人青春年少,瓜田李下,人言可畏,你更要格外注意。”
王放鬓角渗汗滴,长眉微抖,答:“是。”
片刻之前,他初回营地,误以为罗敷重伤毁容,乃至几近失态,几乎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当然可以解释为“孝子哭母”。但明眼人不难看出,这个“关心”未免来得太强烈了些。
谯平这句提点,算是很婉转的。这孩子比他想象的机敏通透,不会听不出言外之意。
他不便多言,转身跟卞巨的众随从一起,缓步离开。
白水营其他人,见重担放到了十九郎身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色颇有些无奈。
若按“顺位继承”的道理,十九郎虽非主公亲子,毕竟是唯一的香火独苗。谯平走后,由他主事,顺理成章。
但十九郎在白水营里,臭名昭著熊孩子一个,三天两头出去玩,隔三差五闯个祸,也没见他多么懂事明理。大家总觉得,等这孩子再年长几岁,及了冠,娶个新妇,彻底定下心来,再慢慢教他如何做主人不迟。
但既事出突然,众人也都表明心迹,愿尽力辅佐监督十九郎,帮他尽快成长。
卞巨跟白水营众人“一见如故”,老朋友似的依依不舍,一边往外走,一边提议:“方承祖被我说走了,至少一年之内不会再来骚扰你们。但……咳咳,贵庄实在是兵马薄弱,若是来一次山贼土匪,也不是好对付的。不如我留下一千军马,帮你们看家护院,也算帮人帮到底……”
王放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立刻回绝:“这就不必明公操心了。我白水营存粮有限,怕饿着明公的壮士们。”
卞巨咳嗽两声,不再坚持,忽然又问:“公子的那位……继母,怎的没来送送卞某呢?白水营虽小,这礼数不能缺啊。”
王放心里骂了姓卞的祖宗。这还用问吗?冲他那一副念念不忘的神色,他敢让罗敷再露面?早就好说歹说,把她劝在后头别出来。
但嘴上还是很礼貌,解释:“主母今日惊吓过甚,已让人伺候休息了。我送明公出门,也是一样的。”
卞巨颔首微笑,表示理解。
他最后看了看身边围着的白水营众人,忽然意味深长地一笑,当着众人的面,叮嘱:“王小公子谋而有成,是英杰之才。成大事者,不限年岁,白水营本就该归你调遣。眼下你得偿所愿,可喜可贺……对了,公子以后若莅临兖州,可以随意出入我州府,不必再用化名。下次再给我铺纸写信的时候,记得摘了手套,用兰芷煮水多洗几遍手,就没有皮革气味了。”
声音低而不轻。他说完,怡然自得地转身,披上斗篷,上马告辞。
王放唇角还残存着礼貌的笑容,忽然不自然地抽动一下。
北风吹散乌云,露出太阳,地上晃动着枯枝的影子。明明天光乍亮的时节,却平白有一丝寒冬将至的兆头。
*
王放鼓起勇气,朝四周看了一眼。
不出他所料,白水营全部人众僵立不动,看他的眼神极其复杂。有震惊,有疑惑,有鄙夷,有忿怒。
淳于通最为耿直,叫道:“那人方才说什么?”
他怒发冲冠,看他的眼神里像有火苗。王放觉得,倘若自己不姓王,此时已是他铁掌中小鸡一只。
他将兖州之行迅速回忆一遍,暗悔自己还是太嫩。卞巨早就看出来,那信根本不是谯平写的!
他抗住了卞巨的眼神威压,敷衍过了卞巨的旁敲侧击,自以为骗过了这个老狐狸。
未曾想,卞巨只是看破不说破,配合他演了一场雪中送炭的戏。打压了方继,收获了名声,更是拐得智囊谋士一位,可谓一石三鸟。
临走临走,却把他王放给结结实实的卖了!
说什么他“得偿所愿”,岂不是暗示白水营诸人,他十九郎贪生怕死,又觊觎高位,不惜借刀杀人,恩将仇报,弄走谯平,好自己当“主公”。
他他眉峰紧锁,眼尾挑着锋利的光。一咬牙,拔步追上卞巨:“明公留步!”
卞巨回头,怡然自得地微笑:“小公子还有何事?”
小孩子果然沉不住气,这就要开始对质了?
传假信之事板上钉钉,他敢辩解,只能是越描越黑。
王放却没说一句兴师问罪的话,反而收敛住肃杀傲气,礼貌笑笑。尽管那笑容假得僵硬,连酒窝都没抿出来。
他说:“明公,方才我继母秦夫人,偶然掉落一张锦帕,明公拾到了?”
卞巨一怔。他千算万算,没算到王小公子会莫名其妙问这么一句。
随口说:“……不是还给你了吗?”
王放语速飞快,脸色明快而天真:“可我看明公见到那锦帕,神色微动,似是识得上面花纹。”
卞巨更是摸不着头脑。他较量过久经沙场的宿将,算计过老谋深算的高官,却唯独未曾被弱冠少年贸然诘难过,有些弄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难道是破罐破摔,干脆和他套近乎不成?
干脆实话实说:“那又如何?那纹样独一无二,可我却识得。大约三年……四年之前,洛阳来过几个异国使臣,天子命锦署按照他们异族崇拜的神兽,织造了一批锦,作为赏赐回礼。当年我……咳咳,当年我在洛阳随侍天子左右,恰好见过一匹余下的瑕疵料。这花纹实在太过难看,因此记得清楚——只是,官办锦署里的东西,向来不准流入民间,但有剩余布料,立即销毁。秦夫人似乎并非宫闱中人,她又是如何得到这种料子的?我倒是好奇呢。咳咳咳。”
王放垂眼,默默将卞巨的话重复一遍,记牢。
然后他展颜微笑:“多谢明公解惑。天寒路远,明公慢走。”
送走两个州牧,数万大军渐次撤离。白水营重归平静,却又静得死气沉沉。
王放召集营中大小头目,硬着头皮开口:“这个、大家……”
各人自顾自。颜美把玩杀猪刀,曾高嗅嗅羊皮袍,淳于通朝他翻白眼。胖婶抱两篮蔬菜经过,有意无意的,朝地上啐一口。
雁群飞过,一片残叶飘落枝头,寻寻觅觅,打着转儿,落在地上的斑驳碎叶中,消失不见。
卞巨临走前那番别有用心的话,大伙可都听见了。十九郎一个字也没驳斥,还将那卞巨微笑送走,众人也都看在眼里。
主公失踪,谯平临危受命,惨淡经营三年,众人看在眼里,莫不尽心佩服。
本以为谯平是自愿跟随卞巨而去。未曾想,整个事情背后,原来另有黑手。
大家仿佛在刹那之间恍然发现,十九郎早不是小孩子。主公不在的三年时光,他长了个子,更长了心机,学会争权逐利,学会算计人了!
以前谯平不让他参与大事决策,是因为他年岁未足,见识不广,更是时而闯祸。可也从没亏待他!
淳于通率先“哼”一声,牙缝里挤出句话:“肚子饿。我去弄点东西吃。”
也不管王放准不准,大踏步走了,跟王放擦身而过时,冷冷说道:“但愿主公早日回来,看看你干的这些事!”
此言收获一片压低了的赞同。曾高向来刻薄,小声附和一句:“十九郎,我看今日跟着卞巨走的,该是你才对。”
言外之意,论虚伪狡诈、暗箭伤人,他王放跟卞巨倒是一脉相承,十分适合狼狈为奸。
这话未免重,有人拉着曾高劝解:“积点口德!十九郎不也是为了咱们的安危着想么!虽然……做得不太坦荡,但事已至此,骂他也没用啊。毕竟他还小,以后咱们慢慢的感化教导,让他回归正道便是。”
王放听在耳中,无端觉得天凉,额头却有点烫,抵在冰冷冷的漆木柱子上,冰意灌顶,打个冷战。
他突然想笑。不知听谁说过,做人这一生,最要紧的便是找对自己的位置。不属于你的东西,若是强求,它必会加倍的报复回来,连带将你已有的一切,都无情吞噬掉。
今日是漫长的一天。所有人都经历了大起大落,都经历了性命之忧,都不止一次尝到了绝望的滋味。
赢家只有一个人。那人不是自己。
但……
他轻轻摩挲手套上的纹路,告诉自己,那个“赢家”,也未必赢得了他所期待的全部。
他也不“训话”了,命人收拾宴厅,打扫残局,壮丁武士各自回去休息。紧绷了一日的弦,暂时放松下来。
然后强颜欢笑,说道:“大家受惊一场,想必都累了。明日此刻,再来议事不迟。”
众人这才嘟囔着散了。营中巨变,蓦然易主,确实需要时间消化一下。
王放自己默默散步。他身为“主公”,本应前呼后拥,奈何无人愿意做他跟班,他只能孤零零一人。
走着走着,就走到一方整洁的小院子前。门口几丛桂花。只闻香气,不见花朵——那花已被采下,酿酒制香了。
他左看右看,才认出是罗敷的住处。往日他倒是来得不少,但都是趁着黑夜,并且不走正门。猛然在大白天看到,难免有点陌生。
他对门口守着的小校说:“我来……看望主母。”
罗敷的房门开着。一个小厮在打扫院中落叶。明绣在里头走来走去,一会儿拎箱子,一会儿拖扫帚。见了王放,头也不抬,袖子用力一甩。
王放赔笑,上赶着问:“阿……颜,做什么呢?”
这才换来一句没好气的:“帮夫人收拾东西!”
王放进屋之前犹豫了一刻,才除下沾尘泥的鞋子,轻手轻脚进了去,自己通报一声:“拜见阿姑。孩儿问安。”
屋内没熏香,可依然飘着若有若无、清可绝尘的香。不知是不是门口的桂。
出乎他意料,罗敷在练字。她执笔已经很熟练了,柔软纤细的手指头握着松木笔杆,衣袖卷一层,左手拢住,以防沾墨。她脊背挺直,跪坐在柔软的绒垫子上,一笔一划描得专心。
甚至,王放发现,她甚至学去了他握笔时的一个小毛病——写捺的时候,喜欢用食指捻转笔杆。
他刚要乐,往她手下的竹简上一看,又笑不出来。
她只描了四个字,是他以前教过的。
“韬光养晦”。
王放心口如同被灌了一瓶酢,紧张讪笑,安安静静在她对侧坐下来,双手搭在膝盖上,不敢出声,目光描摹着她的动作。
罗敷写完最后一个“晦”字,才抬了下眼皮,不温不火地看他一眼。
他轻声问:“为什么让阿毛收拾东西?”
罗敷撂下笔,却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淡淡道:“如今你是营内主事,继承父业,名正言顺,想必不再需要什么主母来维系威望。”
话说得严肃,可尾音忍不住颤一颤。
她觉得自己被骗了。和别人一样,一直把十九郎当成童心未泯的孩子:虽然有小机灵,不至于暗算人;虽然跟她有些不合礼法的接触,毕竟心地不坏。
可卞巨临走那番话传到她耳中,不由她不震惊失望。
她片刻间弄懂了好多事。下定决心,这就卷铺盖走人,不跟这心机深沉的小子多加接触。
今天他暗算别人,谁知哪日,会不会暗算到自己头上。
况且,过去谯平是不知她真实身份的。有她在白水营,哪怕是做木偶,谯平也算是心怀希望,不至于被这副烂摊子压垮。她觉得自己多少能助人为乐,发挥些作用。
而现在呢,王放和她,都是配合演戏的。戏台子都塌了,掩耳盗铃有什么意思!
可看他在面前跪着,双瞳如水,眼圈微红的模样,还是略微心软,忍不住开口质问。
“过去我问你,为什么整天跟鸡羊牛马打交道,做出不爱读书的样子,让人觉得你不求上进……”
王放余光瞟一眼屋外。明绣在跟一口竹箱子较劲,把箱子盖儿掰了个散架,正在专心致志地修。
他目光回落在她手下的竹简上,坦率答:“是。你可以认为是在韬光养晦,让人不生忌惮我之心。长辈们希望我长居书斋,学圣贤道理,但我也要锻炼筋骨气力,以备突发之事。”
“你时常出去游荡,夜不归宿,也并非贪玩……”
“是。顺带出去搜集消息风声,以解时局。白水营大多数人,只知做眼前事,数不出三个以上军阀的名字。”
“你早就有意取代谯子正。”
这句话有些过于锋利。王放气滞一刻,低眉顺眼,慢慢措辞,声音冷静而自制。
“是……有些话我不敢公开说。他一心维持现状,只想等我阿父归来时,向他交换一个完好无缺的白水营。可他不愿往外看。外面早已不是明章之治的时代了,而是丛丛的密林。周边的巨树,一个个生长得越来越强大,排挤我们,吞并我们。而我们却始终在原地踏步,做那个世外桃源。你觉得,这样的日子,还能维系多久?”
他倒有些诗才,每每用一些颇有意境的比喻,都能让人眼前一暗。
“可你也不能……”
罗敷讲不出大道理,一腔的闷气,“也不能……你、你瞒着所有人……”
王放轻声辩解:“我没瞒你啊。”
随口一句,尾音未落,发现说错话,赶紧掩口。
罗敷倏然脸红过耳,小虎牙咬出一响。
“那是因为我愚笨没见识!你心里清楚,就算告诉我,我也不懂!我也不会问!”
她既伤心,又颇有自知之明地想,跟王放比,自己可不就是愚笨无知吗?他读过的书,大约比她说过的话都多。他写过的墨,比她喝过的水都多。他之所以毫无顾忌地在她掌心写了“兖州”二字,是因为确信,她连兖州在南在北都未必知道。
她那点自尊心被点燃了,心中的烟火熏得她眼眶发红。
王放低头,等她气过了,才说:“别人也许懂兖州,但是不懂我。我要是像子正兄一样,一味寻求什么坦荡正义,你……阿姊现在,尚不知身在何处。”
罗敷气得想笑,压低声音,咬牙说道:“你……你……难道你是为了我不成!”
他脸颊涌上晕红,喘息一口,不甘示弱地向外一瞥,“是为了阿毛!成了吧!跟你没关系!你不担责!”
罗敷气鼓鼓看他。越驳他越钻牛角尖。气自己天真单纯,居然一直被这人蒙在鼓里,任他摆布。
她洗笔,搅着那缸浑水,就是不搭理他。
王放跟她顶一句嘴,心中颇有后悔,大着胆子,慢慢帮她收拾笔墨简牍,轻声说:“阿姊,我从小听够了大人们说‘为你好’,借这个名义,让我违心而行,做不舒坦的事。所以今日,我也不说我是为你好,免得让你也不舒坦。我也不说是为了任何其他人,免得让人觉得我是在降恩惠。
“我其实是为了我自己。我这人心软,连头猪都没杀过。若要让我眼睁睁看着白水营被血洗一片,纵然我能侥幸苟活,今后日日的噩梦,如何能逃得掉?”
罗敷知他是花言巧语,可那花言巧语偏偏打在她心上。他难道不是天生做赵高的材料,随随便便,就能把黑说成白?
知道辩不过他,困难地说:“好,你问心无愧,那你去学方继,学卞巨,去打仗,去争霸好了!以后我若落在你手里,还请你高抬贵手。”
明绣终于摆弄完那个竹箱子,风风火火的拎着进来,特特绕过王放跪坐的那片席,嫌弃地看他一眼。
“夫人要收拾东西呢!衣裳裙子,贴身小件什么的,你赶紧回避,别赖这儿不走。”
王放抿唇,端坐不动,抱歉地微笑:“夫人命我面壁思过,聆听训斥,我不敢擅自离开。”
他瞳仁漆黑,深过她笔尖的墨,一眼不眨的看她,看得她忽然眼酸。
明绣柳眉倒竖,“你……”
罗敷不落忍,轻声说:“算了,让他待这儿吧。”
自己起身,假装看不见他,慢慢拾掇房内的杂物。
王放突然问:“那么,阿姑打算去何处?”
罗敷:“……”
突然瞥到外间的旧织机。才想起来,舅母多半早已被他忽悠着搬家了!她还有何处可去?
难道这也在他的筹划之中么?一环扣着一环,让所有人都落在他的计划里?
铜香炉里熏香燃尽,最后一缕白烟冉冉上升,消失不见。
她怒视王放,瞪一眼,不服输,轻声说:“那我随便找个地方住下,或者去韩夫人那里做事,不挡你当家作主的路。”
明绣帮腔:“我跟着侍候夫人,不在你这儿多吃一口饭。”
王放低头,讨好的语气:“阿姑若执意要走,也请先留几日,容我……派人打听你家人的去处。”
罗敷心里冷笑。谁知道他会不会真的派人“打听”。真打听出来,又会不会告诉她。
她狠下心摇头,慢慢收拾床铺,叠自己的衣服。忽然手一翻,枕头底下翻出一卷卷整齐帛书,带着轻微的鞣制皮革的气味。精白的布面上,一字字,一行行,都是他亲手给她抄的课本。
她突然毫无预兆的哭了。泪水一滴滴落下,洇湿了“不亦乐乎”四个字。
明绣赶紧跑来,大惊小怪:“夫人!十九郎又跟你顶嘴了?你别听他花言巧语!我把他赶出去!”
这次是动真格。一边说,一边卷袖子。两条杀过猪的小细胳膊来回晃。
王放落荒而逃,丢下一句:“阿姑就算要走,也请等到明日。求你!”
罗敷擦泪,擦掉一颗,又涌出一颗。她看着门外瞳瞳落日,心想,不就隔一个晚上,有区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