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腾云驾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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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箭只是个警告, 其实敌军距离尚远,箭枝虽到, 伤不得人。

挡箭的亲兵只是胳膊上开了个小口子, 草草包扎, 继续雄赳赳地伫立城头。

卞巨拂袖下了城楼。他万金之体,自然不能和将士们一道冲锋陷阵。

只是留下“圣旨”:“死守城门, 谁都不许退却!今日是破釜沉舟之战,东郡若有失, 你们通通便是殉国之下场!此外, 征发百姓, 运土运石, 烧火煮饭, 城内不许有一个闲人!”

门口有人殷勤等候, 备了帝王级别的车马,“陛下回宫?”

东郡城中央,早就规划出了一大片风水宝地, 盖了现成的宫室高墙。内里奇珍异宝具备,装潢贵而不俗, 甚至仿造长安上林苑, 辟出了郁郁葱葱一片园林,内植奇花异草,养了珍禽异兽,挖了一道玲珑湖泊,多余的土方堆成了疏密有致的小山。

比洛阳那个寒酸老旧的宫城要美貌百倍。原是给那个“少帝”准备的养老之处。

然而“少帝”暴殄天物, 一步也没踏进来过。

卞巨只好勉为其难地将其据为己有,仅修改了几处丝帛氍毹的颜色——大汉协于火德,旗帜尚赤;而火生土,他的新朝享土德,应该尚黄色。

于是眼下宫中如深秋之色,放眼望去,一片黄澄澄金灿灿,甚是耀眼。

车马走到宫门口,只见人群熙攘,黑压压的一群百姓头。

见到他的“御驾”,百姓泪流满面,挥手相迎,不知是恭敬还是惧怕。

卞巨称帝,也知自己得位不正,因此对外散布的舆论,都是大汉朝廷如何罔顾黎民福祉,致使苍生涂炭。

相应的,他自己不能像以前的昏君一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他需要成为一个亲民的开国帝王。

于是当天就“下诏”,在宫城里建设府衙,每日抽出时间,亲自在朝堂上处理民事诉讼和纳谏,东郡百姓可以随意“上奏”不平之事。

这个举措,稍微给他聚拢了一些珍贵的人心。

但刁民贪婪,很快就不知餍足,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来麻烦他:婆媳不和,兄弟分家,土豪欺压百姓,恶霸强抢民女,卖菜压秤的,算命骗钱的,赖账不还的,酗酒闹事的……

一点也不顾及他的江山大业!

他心烦意乱,拉下帘子,眼不见心为净。

吩咐:“不去宫里。回丞相府!”

是耽在至尊的皇宫里,最后享受一回帝王的待遇,还是放手一搏,无论成败——他还没到糊涂的年纪,自然选择后者。

昔日宁静有序的丞相府里,早就成了一片混乱的临时指挥所。几名军师文人团团乱转,手里捧着纸笔简牍,像元日里的一串串蟠螭灯。

亲随高声通报:“皇帝陛下至。”

这声音略显粗糙。还来不及训练宫女宦官。

众人忙跪下迎接。卞巨一句“免礼”,一眼瞥见桌子上堆成一座山的文书,随手拿过一本,还没开始读,忽听外面砰的一声,山崩地裂,脚下有些发麻。

有人慌乱喊道:“敌人开始用石砲攻城了!天子——哦不,那个混小子亲自指挥!”

卞巨临危不乱,冷冷道:“东郡的外郭,是三年前我亲自监督加固的。三尺的基槽,中竖木桩,蒸土夯筑,内嵌瓦砾——四个字,铜墙铁壁。黄口小儿就算用砲轰个三日三夜,也休想轰出一个缺口来。”

众谋臣表示明白,“可是……可是敌人在往城内投掷滚木石块……也有伤亡……”

卞巨皱眉,“从城上放箭!”

“……敌人有盾牌……况且,况且咱们的箭枝存储有限……”

“那就现造!把城里的女人小孩都给我征来!搬砖运土不会,造箭还不会?尚书郎以下官吏,都给我脱了衣袍,亲自劳动!这些难道都还要我一样样说么!”

众人唯唯称是,连忙照办。

以往数年,卞公对外作战不可谓不多,然而多数都是攻城略地的扩张之战,很少有过守卫的经历。

像今日这样,窝窝囊囊龟缩城内,被敌人的箭矢碎石砸脑袋,尚且还击不得,实际上颇为少见,很多稚嫩的将官对此也无太多经验。

卞巨陡然恍惚,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年轻时代,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小校尉,缺兵缺粮缺武器,每日东奔西逃,担心被仇敌撵上捉住。

当他建立自己的根据地,一个个消灭昔日的敌人,并且一步步攀上权力顶峰之后,便逐渐习惯了指哪打哪,碾碎那些不自量力的挡车螳臂。

那种久远的惊弓之鸟的心态,已经被他扫入了记忆的尘埃,忘记是什么滋味。

往事如秋千,看似越荡越远,却不知何时蓦然回首,狠狠地甩了回来。

王放紧紧勒住马缰,低头轻抚马脸,安慰地对马儿说:“没事,打不着你。”

流箭如雨,滚石如雷。敢死的先锋队急速冲锋,又被人拦腰截下。刀枪相交,剑刃入肉,交织成让人心悸的战争的声音。

东郡的城墙,像一个千疮百孔的巨人,虚弱无力,但却坚实地矗立不动。

从那巨人的头顶,不时掉落一个个蚂蚁样的身躯,伴随着临死前的呼叫,摔入血腥的战阵里。

背面的旷野方整而空阔。金色的太阳挂在东南方上空,几乎看不出移动的轨迹。

时间不因人世间的仇雠而变得快或慢,它按照自己的节奏缓缓前行,俯瞰着一轮又一轮的生死交替,王朝更迭。

龚节满身是血。击杀了又一员敌军大将,迅速整队,顺便掠过王放眼前,叫一句:“公子,你还是退后吧!这里有我们!”

王放倏然扬手,剑刃打掉一枝流箭。颊边一道冷风。

数万人的战呼声震震如雷。他不得不声嘶力竭地大喊。

“我没事!我就在此处督战,若需要,我也能打!”

他身边护着的,是精英羌人卫队。然而人数却只有区区数十,陷在汪洋大海的混战里,犹如海中一叶飘荡的孤舟。

但他不愿藏到战阵之后。他已经自承混蛋了,若再不跟部下们同生共死,那岂不成了多角度全方位的大混蛋?

唯有浴血,才能减轻些微罪孽。

况且,他知道自己定然是重点围剿的目标。卞巨必定以高官厚禄,奖励那个能夺他人头,或是将他活捉的勇士。

天子的大纛竖立城下,便是标明了他的位置,给敌军指明了进攻的方向。

而敌军的行动越是规律可测,对己方来说,越容易聚而歼之。

果然,一个又一个眼尖的敌军发现:“废帝在那里!”

——在东郡这一方小小的城池之内,他已经被不打招呼地降格成“废帝”,以彰显卞巨执政的合法性。

兖州军马原本是来偷袭淳于通的侧翼。然而当见到王放就在咫尺之遥,任凭再训练有素的士兵,也禁不住加官进爵的诱惑。

骑手拨转马头,几员大将手持巨矛,向“废帝”发起冲锋。

王放岿然不动,喝令卫队:“拉弓!”

铁骑轰踏,地动山摇,尘土喷进鼻孔,呛人又血腥。

王放低声道:“别瞄人,瞄马。”

更多的敌人发现他身影。精兵保护之中,一员青涩小将握紧剑柄,凝望远方。他既没有虎背熊腰,也没有张牙舞爪,更没有遍布周身的腾腾杀气。虽然看似镇定,但也许是吓傻了?

钢刀铁剑流星锤,方天画戟狼牙棒,四面八方涌过来。

不少人因为擅自出阵,而被落单绞杀。但亡命之徒怎会被小小的死亡所吓倒?

“放箭!”

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奔马来不及转向躲避,马腹马腿顿时成了刺猬,哀鸣着左右摔倒。马上的骑手破口大骂,有些被直接甩飞,有些摔落在地,未及爬起,便被乱枪`刺成肉泥。

兖州方面的传令兵不得不冒死入阵,吼出修改后的“圣旨”:“活捉废帝者,赐公乘;斩杀者,赐列侯;但是——不听将令者,随时可斩!”

王放抿嘴偷笑。当初的兖州牧卞巨,以军纪严明著称于世。现在呢,大军溃败,新征的壮丁来不及训练,已是一盘散沙。

笑容迅速消失。一个身长九尺的黄瞳猛将居然从尸山血海中杀出血路,在几个人肉盾牌的护卫下,直冲过来!

“无知小儿!”那人吼道,“来决一死战!”

这人是罕见的巨大块头,王放快速一测算,胳膊比自己大腿粗。

乱世之中,人才辈出。那些武艺绝顶之辈,不光是靠着天生神力,更是多年苦练之功——三岁拉筋,五岁站桩,八岁骑马,十岁抡刀,不间断的打煞气力,刀锋日日舐血,方能成就一代名将。

而他呢?跟大黄打架的经验比打人丰富。过去的几个月,他找尽一切机会,奔跑、骑马、上房、爬树,总算是没让囚笼生活把自己掏虚掏空。

他才不会傻到出去一对一的“决一死战”。但他也不打算临阵脱逃。

他拔剑出鞘,做个样子,同时悄悄摸出自己的连发小弹弓,紧张嘱咐护卫:“依旧是射马……”

说时迟,那时快,黄瞳猛将已冲到面前,伸手欲擒他。

王放灵活一躲,弹弓击出,石头子儿直接打在那人额头上。

但他皮糙肉厚,只是晃了两晃,一股鲜血顺脸留下。他抹了一把,气得哇哇大叫。

再一弹,打碎对方一根手指骨。王放大叫:“搠马脚!”

同时一剑挡过刀锋,闻到一股浓烈的汗味加血腥味。

扑通一声,大力士落马。卫兵们七手八脚地乱枪戳他,他身着甲胄,加之肌肉厚实,居然一时未死,使出最后的力气纵身一跃。王放只觉得脚下一紧,直接被拽下了马!

咚的一声闷响,在头盔里放大,灌进双耳,片刻昏厥。

王放只觉得整个人木了一刻,手腕被人攥紧,骨节生疼。

他用力翻滚,撇下手中的剑,腰间抽出匕首,睁眼便看到一对黄瞳,狰狞无比地朝他狞笑。

仿佛他已不是人,而是堆在地上,任人采撷的金银财宝。

大力士指骨碎裂,已握不住刀。黄瞳染了红,双手狠狠掐他脖颈。

倒地的少年,容貌本隽朗,平日里红润的肤色瞬间惨白,显出单薄孱弱之意,更激发了大力士的暴念。

王放呼吸不畅。艰难抬手,匕首离对方三寸远,用力一挣,只割破一片厚皮。

亲兵们没想到有人竟而勇猛如斯。刀枪握在手里,怕伤了王放,不敢贸然下手。

王放咬牙道:“不用管我!砍他脖子!”

他咬着舌,竭力控制着眼前的昏黑,眼前晃过大力士头上的尖盔,边缘好似狼牙。脑海里却忽然闪过阿秦那一对小虎牙。

要是他今日死了,那便永远没机会澄清任何事。

眼前忽明忽暗。扭曲的面孔在他眼前晃动。陌生人之间的仇恨,竟而可以来得猛烈如斯。

王放忽然眼珠一转,看向左侧,绝望叫出声:“哎呀呀,又来一个……这回死定了……”

黄瞳大将一怔,本能地转头看左。尘土飞扬,模糊看不清楚。

若是寻常的生死相搏,己方来了帮手,自然是好事。两人合力,快速将眼前的“废帝”解决。

但黄瞳大将心中第一个念头却是:别是来和我争功的!

他拎着王放,本能地转过半圈,用后背挡住那个并不存在的“友军”。

趁这当口,王放大吼一声,匕首划过,借力一滚,擦着几枚枪尖,滚到了自己人的脚下,向上一伸手,让人大力拽了起来。

“陛下……”

黄瞳大将只因片刻走神,已被乱刀剁毙,上半身不成人形,黄色的肥肉混着鲜血,铺了一地。

王放揉揉脖颈,捡回自己的剑,大口喘息,一边笑道:“下次不许手软……”

话说一半,忽有人大叫:“陛下!你的身上……”

他向下一看,本能“嘶”了一声。

在那大力士手下挣扎之时,匕首割伤了对方,不知何时也划过了他自己的肋下,锋锐的刀尖切割了软甲,伤口已是血红一片,犹在向下滴答。

精神高亢之际,居然一点也没觉得痛。

此时一见,方才感觉异样,苦着脸叫:“哎呀,好疼……”

可惜没有阿姊帮着吹吹。

亲兵比他还着急,七嘴八舌道:“陛下快撤回后方,这里有将军们顶着……”

王放抬头。战场依然是那个战场,只不过地面略有凹凸不平,已铺了几百具死状各异的尸体。

看不出敌方还是我方。活着的人,毫不在意地踩着骨和肉,把同胞的肢体踏进脚下的泥土,继续战斗不休。

王放点点头,扶着亲兵的手臂,后退了几十步,一面重新审视战况,一面伸开手臂,让人脱下沾血的甲,草草包扎。

还好创口并不开阔,不影响他活动。失血也不多,不影响他的判断力。

他要了一袋子水,一饮而尽,舌底全是鞣制皮革的苦涩味道。

一枝流箭插在他脚边半尺的地上。他咬牙蓄力,一跃上马。

亲兵们诧异:“陛下?”

王放脸色苍白,迎着天顶日光,微微一笑。

“伤得又不重!都别拦我,待会城破,我还要冲进去抢头功呢!”

天子的大纛缓缓移回了中军位。四下军兵深受鼓舞,叫道:“天子没撤!大伙冲啊!”

即便是在战火纷飞的乱世,也很少有人经历过如此一场硬仗。

东郡城墙塌陷了几处,却奇迹般地没有倒。双方都损折了兵马,却似乎达到了某个微妙的平衡,谁都无法再进一步。

卞巨焦躁得一连饮了半坛子酒,无理由地鞭笞了一个宠姬,忽然又慷慨大赏,将自己的百余姬妾夫人叫了出来,随意赐予辛苦守城的将领,每人另外官升一级。

若此时他有援兵来到,哪怕只来三五千人,也能将这个天平狠狠地砸倾斜了。

可惜城外始终不见旁人的旗。

他倏然掷了酒杯,骂道:“你们不都是说过,传国玉玺在孤手里,天下定会一呼百应么!你们不是说过,只要孤称帝,投靠之人便会前仆后继,堵满孤的门庭,以期从龙之功么!现在呢?人呢?人呢?!”

越是不自信的人,越是将自己的未来依赖他人。出了问题,也归咎于他人。

这是人的本性。能克服这本性的,便有做圣人的资格。

众臣鸦雀无声。

其实也知道,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主公不过是在发泄怒气而已,并非向他们寻求解决之策。

退一万步,就算他有从善如流的纳谏之意,眼下火烧眉毛,除非孙武子再世,楚霸王复生,否则谁能给他瞬间扭转战局?

就算有人心中盘算着什么出奇制胜的战术,也不敢孤单一人提出——万一成功了还好,万一出了差错,可不是害得大家全死无葬身之地?

卞巨见众臣都哑巴,愈发火冒三丈,突然急促地咳嗽,咳出的浓痰被人擦在帕子上,隐约见血丝。

众人这才找到了说话开口的理由,赶紧一股脑地哭丧:“主公——哦不,陛下怎么了!陛下快回内室,躺下歇息……樊大夫呢,快去叫来……”

卞巨倔强地甩脱了两个来扶他的侍婢,忽然硬邦邦问:“谯子正呢?”

似乎是过了经年累月,才想起来有这么个人。

众臣道:“一直软禁在府。主——陛下要见他?”

“传。”

几个跑腿的随从飞奔而出,心中忐忑。

都知道谯平和外面的白水营军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自从双方彻底撕破脸开战,谯平身处嫌疑之地,已经不再被重用。

而且他居然打算不告而别,多半是打算去投敌。还好被及时发现。

卞公只将他软禁,而没有乱刀分尸,或许也有他的打算。

有些敏感细腻之人,不免开始猜测,难道卞公……开始给自己留后路了?

更加不敢怠慢。软禁期间,吃喝都给他保障,每天有菜肉,隔日一壶酒,还派个洗衣妇,十天给洗一次衣裳。

眼下卞公——哦不,陛下召见,那请人的亲随还在路上,已经心中盘算,该怎么重新抱上谯平这根大腿。

谯平却宠辱不惊,换身干净衣袍,噙一口香,出门一听,讶异道:“已开始攻城了?”

丞相府内,布局摆设都没怎么大变样。谯平敛袖,道一声“叨扰”,还没想好该用什么礼节和卞公相见,里面的门咣当一声打开了。

卞巨脸色惨白,双目却比以往更加明亮,水盈盈的透着红色的血丝。

“子正,你看,你看……他们已兵临城下了,你要不要出去,去见你昔日的朋友?你要走,我便给让人你开门!”

谯平本能后退两步,双手掌心出汗。

卞公此番状态,绝非寻常。

他不敢多说,却又不敢不说。今日无非最差是个死,然而他也不愿死得难看。

“君子仁心,在路上见到陌生人落难,尚且要施以援手,何况是……何况是朋友,危难之际,岂能背弃。”

卞巨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子正当孤是朋友?”

谯平整一整下颌的缨带,眼神毫不躲闪,微微点头。

卞巨冷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你们儒家的纲常里,有哪条道德是留给‘朋友’的?”

谯平语塞。

调戏这个书呆子,一点意思也没有。卞巨轻咳一声,直载了当地问:“如今情势,卿有何策,可保孤之基业性命?”

在他的纲常道德里,只有命令和服从,索取和回报。

他问完这句话,自然而然地加了一句诱惑的价码:“卿若能解今日之围,孤便既往不咎,直接任命你为——侍中、光禄大夫。”

顿一顿,再加一衔:“持节,参丞相军事。”

谯平苦笑。他有点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被这位卞公所折服,以为遇到伯乐,进而死心塌地,为他殚精竭虑了。

他淡淡说道:“平有一策。公当身着白衣,带领太子、百官、众将开城投降,言明所有罪孽皆由公一人承担,请十九郎莫要伤害无辜百姓。这个态度做出来,十九郎心慈,必会赦公之性命,最多被身边部属所迫,诛杀几名公身边的功勋重臣——也许包括我——但公之性命无忧矣。他甚至也许会赐公几顷良田,容公以庶人之身,安度晚年。”

他带着读书人的傲气,始终对卞巨称“公”,坚决不肯人云亦云的管他叫陛下。

抱着一腔孤注一掷的心态,不慌不忙说出这一番话,垂眸看地,注视自己衣袖的褶皱。

一片寂静,唯有隐约的呐喊搏命之声,穿过城墙,穿过街巷,穿过石灰抹平的墙面,充盈了整个房间。

许久,听到几声讽刺的讥笑。

“不错,不错!这确实是保命之法——但孤的基业呢?那些丢掉的土地呢?天下各路盟友呢?孤的子孙后代呢?”

“平无能,对此实无万全之策。”

卞巨气笑了,捂着胸口,眼中射出阴毒怨恨的光。

“要孤——放弃一切,只为苟延残喘,苟活于世?”

“公若不满意此策,可再召其他谋士相商。”

他说完,深施一礼,站起来。

“若无事,平告退。”

卞巨连连冷笑。待他将出屋门,叫来一个侍卫,吩咐两句,“送谯公回府。”

来的时候乘马车,回时只能靠走路。谯平摇头苦笑。

路上没人注意他这个落魄书生。路上砖瓦石块满地,百姓能逃的逃,能躲的躲,青年壮丁都被征用做建造工事的苦力,老幼妇女哭哭啼啼,在推推搡搡和厉声呵斥之下,做着煮饭、缝衣、磨刀、裹伤之类的活计。

十字路口鸡飞狗跳,往日的热闹市集,此时只剩几间空荡棚户。

几个百姓被捉了起来,枭首示众——据说是妄想偷偷开城门投降,以保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

回到软禁的府邸,里面几乎空无一人。洗干净的一盆衣裳被放在门口。

谯平立了一刻,身后的侍卫并没有离开。

他回头,礼貌问道:“卞公还有何吩咐?”

侍卫板着脸,硬邦邦说道:“陛下有物,赐予谯公。”

说着,袖子里抽出一个小小锦袋。

看那包装,不像打发他走的临别礼物。

谯平接过,打开来,里面是一套精致的书写用具:笔墨简牍,布帛刮刀,金漆檀木,散发着沁人清香。

简牍展开,空无一字。白绢铺平,同样洁白无瑕。

谯平心中雪亮,喟然叹道:“卞公已不需要我的出谋划策了。”

侍卫目光锋利,毫不掩饰的一股杀气:“公愿自行了断呢,还是让小人来?”

谯平全身骤然缩紧,一股股冷意纷至沓来。

街道上的人疲于奔命,没有能做主给他求情的。

他勉强微笑:“罢了。容我回家整理一下东西。”

侍卫大步跟进去。

谯平原本是在即将远行之时被拦下,随身物件不多,仅拿出来几件贴身衣物、几卷随身书籍,其余的都还打在包裹里,整整齐齐摞在墙角,没什么可收拾的。

他从柜中拣出自己最好的茶叶,走到庭院里,打一桶井水,滤出一壶,开灶烹茶。

剩下的井水,分在粗陶敞口瓶里,慢慢将院中几株兰花香草浇灌完毕。

侍卫依旧如影随形地跟在后面,十分不耐烦地玩着那块白绢,慢慢拧成绳状。

轰隆一声,几声女人尖叫,大约是投入城里的火球烧了谁家棚子。

茶水煮沸,投入盐椒,倾入玉色瓷盏。

谯平抿一口茶。那是从成都运来的去年的青茶,质量虽是顶尖,却不太新鲜。调得也不算完美。

他忽然有些想念舒桐。这个小僮儿机敏伶俐,在东郡有一家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他避祸在家隐居时,便打发舒桐出府去住,避免牵连。

一切家务,只好都由他自己亲力亲为,拾掇得算不上利落。烧的茶,也没有小僮儿善于掌握火候。

他笑话自己,读了这么多书,竟还是手脚粗糙,做不来许多基本的事。

再啜一口茶,苦涩的茶水在口腔中流转,忽然带出许多往事。

他想起这两年的风风雨雨,跌宕起伏。他辗转跋涉,从白水营到兖州,到洛阳,再回来东郡——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步步都不能算错。

如果让他再选一次,多半也会兜兜转转,重复自己上一次的脚印。

但——怎么就落得如此荒诞的结果?

他还有许多事没有做,许多抱负没有实现,该读的书没读完,书中的那些圣贤的道理,也并没有样样想通。

难道坚持自己的信仰,竟然艰难如斯?

是不是他这样的人,注定迟早都是要消亡的?

他忽然抬头,说道:“再容我写一封……”

侍卫彻底没有耐心,冷笑道:“老子不是伺候人的!有什么话,留着去给你阴间的父母说罢!”

谯平气得脸飘红云:“我父母才不是……”

侍卫突然狰狞变脸,一把揪住书生后背,白绢往颈间一套。

一双白皙的手徒劳在空中划动。瘦削的身躯完全没有挣扎的余地。

但侍卫还没来得及用力,忽然眼前一花,一只小红鞋迎面踹脸,双眼一痛,鼻子一痛一酸,“啊哟”一声惨叫,朝后便倒。

谯平本来闭目待死,忽然脚下一空,觉得自己飞起来了。

这又是卞公的什么惩罚?

紧接着腾云驾雾,被人直接扔过院子的矮墙,咣当一声闷响,全身骨节似散架。还没来得及爬起来,让人一把拎住领口,甩到背上,起伏几下,跑了起来。

他吓得不敢睁眼,手脚僵着不敢动,让人扛包袱似的扛了好远,才想起来问:“你……你是谁?”

底下人喘息细碎,香汗淋漓,双鬟发髻在他眼前晃。

“……明绣?”

明绣带着哭腔,细声数落:“没见过你这么乖乖等死的大傻瓜!要不是舒桐跑来跟我说,我还不知卞公要杀你呢!”

声音中依然带着些羞赧。跑过一个废园,脚下颠簸,眼看肩膀上的身子往下滑,她用力一提,重新把他提得正了。

谯平纵然清瘦,也比小女郎的体型要大上一圈。此时居然被她扛在肩上疯跑,寨子里抢女人的土匪都没这么敬业的!

他头重脚轻,完全不敢想象会是个怎样丢人的画面。

绝望地轻声哀求:“不行……发冠散了……衣服破了……我自己走……”

扑通一声,让她放下来,稳稳双脚着地。

“你走啊!”

谯平发现自己腿软,不知为何,使不出半点力气,脑海里晃动着那条白绢。

明绣叹口气,重新把他拎起来。穿过几条窄巷,把他一扔,丢过废园矮墙,摔在一丛麦秆上。她自己随后翻墙而落。

谯平听到第二个声音。舒桐哭哭啼啼地叫他:“公子……你总算没让那老贼给害了!”

东郡围城,外面的进不来,里头的也出不去。明绣、舒桐这种小人物,更是无人管束,任其自生自灭。

但谯平想不通。好容易爬起来,拍拍脑袋,认清上下左右,茫然问:“你要去哪儿?”

明绣满脸通红,说不出话。她还是头一次大胆跟男人有身体上的接触。

舒桐还是一副童声,快速道:“西北城墙角落有排水壕沟。百姓正在偷偷挖那沟,以期逃出城去。周姨也在那儿。颜将军在外头接应。”

颜美被白水营“俘虏”监押,实际上也没当敌人对待。大战前夕,王放问他,要不要想办法救自己在城内的家人。

颜美于是没有参战,而是绕道西北,利用自己身上的腰牌虎符,趁夜蒙混了几个低阶哨兵,通过排水壕沟,跟城里的几个胆大的百姓取得了联系,鼓动大伙挖沟逃跑。

谯平一听,脸色又白了:“不行……”

明绣一咬牙一跺脚,拽过他腰带,把人往上一拎:“由不得你!”

舒桐长出口气:“快走快走!”

谯平无从反抗,只得蜷曲身体,稍微调整了一个不那么丢人的姿势,被一路拎到了西北城角。

那里果然已竖起了几十个窝棚,外面恶犬守门,恶臭的垃圾堆成小山,一窝一窝的肥耗子招摇过市,撕咬人的裤腿。

这么个难以下脚的环境,巡逻的官兵完全不愿意多看一眼,更别提进去排查人口。

就算有人尽忠职守,偶然走近,走不几步,也得让“刁民”给赶出来。

大战之际,人心惶惶,谁还在意自己本身的职责,都在想着如何能胜,万一不胜,如何逃命。

排水沟里的水浑浊脏污,混着淡淡的血红色。

几十个健壮的民夫民妇,脚下裹着烂布烂皮,轮流跳下水,用铁锹铲子一寸寸的开挖。是为真正意义上的“挖墙脚”。

任何城墙,主要是用来防范外敌,因此对内的一面,通常建造得没那么用心,有时候甚至被百姓私搭乱建的茅草木方窝棚所占据,连年的炊烟将墙体熏黑,熏得愈发脆弱。

因此,从外面难以破坏的砖泥夯土,从里面却并非无懈可击。

但春寒料峭。污水沟里的水虽然粘稠,但依然冰冷刺骨。青年们每过一两刻钟,便不得不换班劳动。换下的人满头大汗,身体几乎是滚烫的,身上的布衫被汗浸透,那汗又迅速蒸掉,留了一大片白茫茫盐粒。

可他们腿上却冻得发青发白,脱掉保护的布片皮子,舀水擦净,尚且带有臭味。

衣衫褴褛的妇女们生火烧水,朝小伙子们递去温热潮湿的手巾。

谯平总算被放下地,隐约听得好奇的窃窃私语。

“这个是谁?”

“怎么是个书生?”

“有点脸熟啊……是不是以前曾经风光巡街的那个、那个谁……”

谯平无地自容,一生中最丢脸的时刻,非此刻莫属。

不过大伙的好奇也只持续了几句话的工夫。众人三三两两站起来。

“一看就是手上没力气的,能挖几下子?——算了,他愿逃,让他留这儿好了,别管。”

忽然看到明绣脱了外衫,扎了裙角,露一双雪白细小的腿,套了皮靴,接过一个铲,扑通跳了下去。

他脱口而出:“哎,这不是女子的活计……”

尚有肌肤露在外面,何等不雅!她也不在意!

旁边几声粗俗嘲笑。

“瞧他说的!这是逃命的勾当,还分男女啊?”

“男人都让那些将军给征去做苦力了,你倒是给变出几个男人来啊!”

“书生,你别小看人家,那丫头下去干一刻钟,顶我们一个时辰!”

“就是,他要是下去……嘿嘿,我看坚持不到三铲子吧,哈哈哈哈!”

谯平气得咬牙,整整衣衫,扶正头上的冠,站起来,一脚高一脚低,大步离开。

人家问他:“你干什么?”

他答得理直气壮:“拾柴。”

几个百姓哈哈大笑,喷出唾沫:“他要拾柴!他要烧茶!哈哈!喂,书生,咱们热水够用了,都不是什么细皮嫩肉的人,用不着喝茶喝酒!你去拾柴,你会生火吗?哈哈!”

谯平确实不常用火灶。他出身世家,就算是投奔白水营之后,也一直做些指挥督管的事。脏活累活,自有旁人代劳。

但他还是倔强地抱一捧柴,淡淡道:“我看天色,正是倒春寒的时刻。今日晚间,多半会有朔风落雪。若不提前备薪,恐有损伤。”

几个大喇喇民妇相互看看:“他说什么新的旧的?”

有人翻译:“好像是说,今天晚上会很冷,不烧火会冻死。”

众百姓四下看看,又摸摸身边的木桩铁铲,将信将疑。

但他们读书人不都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预测个天气,也……不足为怪?

忽然,明绣的母亲周氏从一顶小棚里探出头来,对众百姓道:“听这位公子的。他不会说错。”

漫长的白日终于走到尽头,黄沙滚落,飞鸟归巢,几株孤零零的树依旧耸立在废弃的田垄之间,看大地和晚霞相接,溶化进了同一种颜色。

与此同时,妖风呼啸,卷起地面一层薄土,送上青天,又忽然变成细碎霰雪,飘飘洒洒落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万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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