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敷诧异转头。
王放眉梢颤抖, 眼神发懵,直勾勾地看着那主簿的胡子。双唇喃喃开合, 三魂七魄堵在喉咙口, 硬是一声也发不出来。
他看看罗敷, 看看大阏氏,看看担架上糜幸, 看看上蹿下跳的白起。目光上抬,远眺王庭郊外的青山绿水, 最后呆滞在一处, 茫然过甚, 浑身簌簌发抖。
过了许久, 他才似哭似笑的, 心疼道:“阿父, 你怎么成这副模样了呢……”
罗敷猛省,长跪而起,细细打量这个倚在马鞍上的主簿。
他胡子乱糟糟的, 按照匈奴习俗披着发。黑发间可见两三根白丝。他身着胡服,衣饰简朴寻常, 那腰带上的结扣系法, 却是明明白白的汉人习惯。
匈奴南迁之后,胡汉混杂而居,汉人在匈奴做官为吏的亦是不少。罗敷早先根本没意识到他的这些特征……
忽然耳边一响,她吓一跳。
白起得意地向她邀功:“怎么,夫人, 这家伙还不听话?我可以再给他来一下……”
罗敷浑身发热,连连摇手,恨不得把这白皮碧眼之徒丢到祁连山外。
王放一个激灵,总算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跳起来揪住白起衣领,怒道:“你——你对他做什么了?”
白起不明所以,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指指罗敷,“是夫人下的令,夫人让我别手软啊……”
顺着手指一看,只见一片绣花裙角,一闪而过。
罗敷拔腿就跑,溜之大吉。
------------------
大阏氏处变淡然。饮食休息过后,已经恢复了精神,正召集手下侍婢官吏,小声询问王庭内的损失细节。
猛听身边一阵风声,抬头一看:“女郎?”
罗敷眼带敬畏,直勾勾地看她,轻声问:“阏氏原来是汉人?是不是姓卫?闺名叫——阿昭?”
她一眼不眨地等着。对面的女郎眉毛一挑,似是惊讶,随后朱唇两弯,笑了。
“我正是卫昭。你怎知道?”
罗敷:“……”
“正因为我是汉女,才能于细微之处听出来你们并无歹意。不然,你们口出狂言,说什么休屠王和方琼联手造反,我如何能立刻相信?若换个土生土长的匈奴阏氏,怕是早把你们赶出去了!”
她抚着肚腹,嫣然而笑,“我虽习了匈奴语言,苦不甚精,因此跟手下人多用汉话交流。我还以为你们早看出来了呢。”
罗敷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有些方面实在不够敏锐。她不善于一心多用。当时她一门心思想着如何挫灭叛乱阴谋,完全没在意这些细节。
卫昭用手指梳着自己鬓发,礼貌问道:“相救之德,没齿难忘。听闻下人说到,女郎姓秦,是大汉的豫章郡君?”
罗敷垂首而笑,心中仿佛煮着一锅混乱的汤,咕嘟咕嘟冒着荒谬的泡泡。
“不、不……你先告诉我,你那位主簿……”
“你们为何至此,眼下总可以说了吧……”
“……是不是姓王?”
两人的思维南辕北辙,每人心中都各有堆积如山的未解之谜,都固执地只问不答。
几句话过后,卫昭定定看一眼面前的女郎,不满之色一闪而过。
她是太原卫氏家族出来的贵女,知书达理,讲话从不高声,也从没跟人面红耳赤地吵过架。
即便是被掳匈奴,在此安家,被粗犷的民风熏陶了数年,也不过是成长得更为坚强沉稳罢了,并没有因此而变成泼妇悍妇。
而反观这位秦夫人,言辞犀利,双眼中透着雷厉果决。或许在言辞修养上算是半桶水晃荡,但卫昭能看出来,她是绝不惮于跟人吵架的。若有何人何事不符她心意,她也不介意直接拿己方的武力优势来压人。
文人遇上大头兵。卫昭笑一笑,自觉退让一步,不和她争,娓娓开口。
“你是说东海先生?他是随我一同来到匈奴的汉人,在中原也曾是个王孙贵胄,但他和那些养尊处优的膏粱之子不同。他甘愿在此隐姓埋名,护佑在我身边,我是十分感激的……”
罗敷屏住呼吸,心头升起诸多疑问,不好意思问出口。
卫昭见她双睫抖动,小虎牙咬着嘴唇,也知道她在忍什么话。
脸色微微一红,捻着自己发梢,笑道:“嗯,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卫昭家教使然,一字一句都要斟酌,生怕说出什么让人误解的意思。
“其实……”
她那慢条斯理的解释刚刚开了个头,被不远处一声抽泣打断了。
王放褪了衣甲,拜伏在地,眼中湿漉漉的泛红,鼻尖也一点红。
他用袖子拂掉马鞍上一层尘土,伸出手,紧紧握住面前人那双手,轻声说:“阿父,你怎么躲在这个鬼地方,丢下我不管,连个信儿都不给我带……你知道大伙找你找了多久……”
鼻音重重的,说着说着便拭眼角,手指控制不住的轻轻抖动。
东海先生的怒气刚消,也没多大反应,只是眯起眼,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少年,似乎是觉得眼熟。
“等等……你叫我什么?”
王放真哭出来了,一滴泪滾下颊涡。不会他经历什么巨变,全忘了吧!
他用力咬嘴唇,孤单无助地四处看,一时找不到任何证明身份的东西。
远处军队里,一匹孤马突然脱了缰,踏着泥水青草,茫然不知去路,一声暴躁的嘶鸣。
罗敷恻然。算是明白了,十九郎平日里为何如此黏人,为何总是惧怕“被丢下不管”。
他阿父心大得没边儿了!
卫昭惊奇不已,拉着罗敷衣袖,眼神问出来:这小郎君是谁?
东海先生倒也没完全健忘。揉揉眼,伸脖子再看,似觉眼熟,浓眉一抖,眼中露出疑惑之极的神色。
“……这位小将军,你——你认不认识邯郸地方的……一个、嗯……一个小孩……比你矮些……”
王放瞬间了然。双眼一眨不眨,气得七窍生烟,鼻子里出异声。
朝着他阿父一撅嘴,“那就是我嘛!你一走五年,我不会长大些,长高些?你以为我是谁?我失散多年的兄长啊?”
东海先生眼珠转转,长胡子动动,更是茫然。
“十九?”
王放气冲冲一点头,眼圈又红了。
东海先生比他还急,撑着地面爬起来。王放赶紧扶他站起。
他习惯性的朝下望,却只看到一个气鼓鼓的胸膛。再抬眼,发现这孩子居然已比自己高了一寸半。
“你——长这么大了?”
王放笑道:“我都快二十了!能长成什么样?”
只听说过樵夫进山,观了一场仙人下棋,出山之后,物是人非,已过百年。
没见过在匈奴帐里当个主簿,当得昏昏不知日月的!
东海先生吃了一惊,挠挠后脑,转头左右看看,似乎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弯腰捡起地上一个石头子儿,仔细摸了摸纹路。
忽然见到一个熟人,连忙撇下王放,凑过去确认:“阿昭……”
卫昭极其无奈,指指自己肚子,又指指旁边酣睡的两个小孩。
“咱们可不是来五年了?我孩子都生两个了!”
这话如同醍醐灌顶,东海先生恍然梦醒,想起来掰自己手指头。
“可不是……哎呀呀,我、我居然不觉……”
他忽然双目明澈了一阵,世俗的洪流重新在脑海中占位,轻声问:“所以,今年是……兴平几年来着?”
王放喉结滚动,咳嗽一声,小声说:“是……那个……承安元年……刚改的元……去年是兴平四年。”
改元是寻常之事,三五年便来一遭。东海先生皱皱眉,不以为意。
王放松口气,赶紧转移他注意:“阿父,你这几年,身体可好?”
东海先生随便点点头,却也没礼尚往来地问候他——小伙子长这么高,朝气蓬勃,挺拔俊美,这话也不用问了,只是朝他笑笑,表示对他没长歪的赞许。
问一句:“你怎么不来找我?”
王放:“……”
听这问话里,怎么还有些哀怨的意思呢?
苦着脸,偷偷朝罗敷瞄一眼。罗敷忍俊不禁,掩口而笑,轻声说:“谁说没找,十九郎他们寻了三年呢。”
可谁能想到,这尊大神化成个泥胎像,竟会躲在这么个天涯海角的小庙里?
而且……
王放再次表示十分的不满:“你多久没梳头了?多久没修胡子了?多久没洗脸了?你以前不是老念叨让我收拾边幅!”
说着把阿父拖起来就往帐子里走。边走边叫:“拿梳子和剃刀来!手巾热水,新衣裳!”
东海先生慌得连连摆手:“不行不行,别梳头,低调……”
王放笑道:“低哪门子调啊!不好意思,你老人家的身份已让我叫破了,在场这几百人都是证人,藏不回去啦。”
不由分说,把老先生推进去。依稀听得里头还在抗议:“不行……低调……你给我穿这件衣裳什么意思,一看就是汉人细作,出去就让人捉去审问……别挽发髻……哎呀,疼……”
不一刻,人就被推了出来,罗敷一看之下,惊奇又好笑。
刚才那个貌不惊人的匈奴小官,转眼间摇身一变,居然成了风度翩翩的不惑君子。披肩散发给挽成了髻,戴了鎏金鹊尾长冠,插了一根雕龙头虎尾的和田玉簪——那是王放之物,他嫌老气,一直没用过。
几缕胡须也给打理整齐,他穿了一身寻常丝质袍服,成了进退有度的儒士模样。
只是目光还稍有木讷,还没太反应过来,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何事。又或许是被白起打的那一下子,还留有余威。
不仅罗敷,连卫昭都忍不住“咦”了一声。
卫昭初见东海先生时,那是洛阳大伙,人人逃难,难民的形象气质,自然不会出挑到哪儿去。在她印象里,老先生的模样始终跟“狼狈”沾边,当时他的胡子还给烧掉了一截呢。
而现在,乍一看,他确实和十九郎多有相似。但那相似主要集中于气质:他神态疏朗,隐隐透着知书达理之人才有的名士风范。眉目间那股子风流不羁、秀拔天骨的意态,让人觉得,他不论做出何等惊世骇俗之事,都不会以为奇怪。
然而十九郎的“不羁”,在于年少轻狂,惬意激越;而这位中年先生的“不羁”,少了些棱角,多了些沉淀,让人觉得,那是历经风浪之后,仍旧存留的不俗之心。
至于相貌,许是由于常年缺少活动,他显得有些面白孱弱。由于匈奴地方饮食气候粗糙,脸上也已经刻出了几道明显的纹。头发梳起来后,便能看到眉间隐约的竖纹,仿佛一只在思考着什么。
但也可明明白白地看出,他容颜端方,眉目开阔,虽然并无十九郎那种精致隽秀的轮廓,更无颊涡,然而其清癯俊雅,姿有风仪。
让人觉得,倘若让他穿一身儒衫,他就能立刻上泰山去讲经论道;倘若给他穿一身铠甲,他也能让人看出七分儒将的气质;倘若此时一个相面先生路过,问这父子俩谁更有功名利禄富贵命,十九郎多半要惨遭淘汰。
卫昭总算看出来端倪,好奇问道:“这位就是——先生曾说过的——公子?”
王放不敢擅答,悄悄往后退两步,偷偷打量卫昭容颜,再看看她那俩孩子,心中的念头不可言喻。
这回是不是……真得跪下来叫阿母了?
罗敷隐约察觉什么,躲在卫昭身后,朝他悄悄摇手。
王放不明她意思。忽然看到卫昭的两个儿子睡醒了,粉粉嫩嫩的跑过来,他眉开眼笑,就要过去抱。
“两位小兄弟生得真俊,让我看看谁更乖……”
罗敷尴尬爆发,面红耳赤,一把将他拖开,悄声斥道:“丢人现眼!那不是你兄弟!慢着点儿套近乎!”
王放眨眼不信。他阿父不拘世俗他是知道的。一个才华横溢的风流才子,虽说年纪大了点儿,但在美人阿昭身边甘心守了五年,也算痴心一片。
要说这五年里,刘可柔那头飘逸秀发,难道始终是黑的?
卫昭心思纯净,且不知王放他们所探听到的片段前情,心思没拐那么多弯儿。
只是抿嘴笑道:“王先生甘做主簿,低调隐身,也是有原因的。今日既然他家人寻来,亲友团聚,更是喜事。等庭帐里收拾整洁,且请入席一饮,大家共叙前情,岂不美哉?”
她又恢复了大阏氏的雍容气度。笑盈盈的眼神一扫,没人忍心摇头。
东海先生尤其乐意:“是是!我的仓库……”
还挂念仓库呢。一个侍婢跑过来对他说:“大阏氏派人去查了,除了堆放草料之处有所烧毁,其余库房幸而无事。你莫要担忧。”
语气仍旧是对待寻常主簿的那种随随便便的腔调。东海先生丝毫不以为忤,出一口长气,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罗敷试探问道:“所以,仓库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