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小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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奸细们看起来都老实巴交, 口音是洛阳本地口音,自称是洛阳周边乡下居民, 为了躲避卞军可能的扫荡, 前来投军效力的。

但身上穿的衣裳不会说谎。若真是常年住在洛阳的, 怎么会穿兖州出产的布匹?

再盘问两句,奸细们竹筒倒豆子, 全都说了。

“丞相……丞相那里确实在备战……叫小人们前来混入洛阳流民,来探听这里的军马布置……小的们也是为了混口饭吃, 走投无路了, 没办法啊……”

王放耳朵微微一动, 重复道:“他确实在备战?没有龟缩不出?”

奸细一怔, 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 唯恐哪个动作不对, 让人以为是自己心怀叵测,有意误导。

曾高裹着皮袄进来,手上握个菜刀。

自言自语嘟囔:“这两日口粮不太够, 但这几人也太瘦了点……”

奸细们吓得腿都软了,瘫在地下。

“饶命……饶命!小人们知道自己罪无可恕, 但求将军们给个全尸, 小人们做鬼也安生啊……”

王放赶紧拦住,“哎哎,别吓着人家。都是百姓出身,怪可怜的。”

几个人一唱一和,奸细本就不是什么大人物, 很快就心理防线全溃,把自己知道的全说出来了。

“丞相说是北边还会有援兵……到时候打算来个两面夹击……具体细节,小的们不知道……”

几个将官均是一凛。

北边还有援兵。

“不会是刘可柔吧?”

但卞巨跟匈奴的秘密通信,白水营这边也无从得知。奸细自然也说不出所以然。只絮絮叨叨的翻来覆去,一句话恨不得拆成三五句,以显自己还有利用价值。

眼看情报榨完,帐内几个将官互相看看。

奸细们心觉不妙,咚咚咚的磕头。

韩燕赶到。他向来不懂什么叫心慈手软,厉声命令:“推出去砍了。”

几个可怜奸细大放悲声:“饶命……”

糜幸忽然又把他拦住了,思前想后,低声道:“都是平民出身,又非什么重要角色,不如……”

韩燕怒了:“你又不曾被卞巨大军杀了母亲!”

淳于通见气氛紧张,赶紧也来劝:“韩公,若论官位,你还比这位糜公低着一阶儿,今日且让一让,别杀生,就当积德了。”

龚节在一旁冷冷道:“不杀?这几个人把我们的营寨看了个遍,回头让他们一五一十地跟卞巨说?”

几个奸细命悬一线,连忙趴在地上表忠心:“不会不会!小人们这就逃回山野,再不见人了……”

赵黑一直在一旁削木棍,冷不丁插嘴:“可以再编入我的队伍里,我让人看着,不许他们逃跑。我的兵员最近不太够,忙着盖过冬的房子呢。”

糜幸鄙视地看他一眼,“我们有品阶的人说话,你一个黔首别掺和。”

赵黑狠狠瞪了他一眼,仿佛他也是个待削的木棍。

罗敷坐立不安,按着地面站起来,“诸君……”

今日怎么回事?白天刚刚担心的“内讧”,眼下居然似乎成真了!

这几个人虽然背景各不相同,但一路上也算是同舟共济。现在好不容易安稳几日,却何时成了冤家对头了?

刚要出言制止,王放偷偷拉她袖子,朝她霎眼一笑,半强迫的把她推出帐子。一阵妖风刮起他一缕无家可归的鬓发。

王放极低声,笑道:“杀人见血的事,阿姊不用管。”

罗敷挣开他的手,只听里面吵得愈发厉害,心急如焚。

“不成!我……”

“要教训人,也等大家把奸细发落完再说,好不好?你又不是将官,何苦跟他们一伙大男人吵架?”

罗敷皱眉,觉得十九郎今日也忒不懂事。

里面吵得不可开交,听着淳于通的大嗓门说:“那好那好!先关起来!总行了吧!杀不杀的,明儿再说!我还要去睡觉呢!没工夫跟你们浪费时间!”

罗敷被王放拉着不能动弹。他不像武将那样腱子肉满身,可真用力起来,也小有威力,居然挣不脱。

她愤怒累积,指甲一掐,把他掐得一哆嗦,低声道:“自重!”

两人自从重逢,尽管竭力装得若无其事,但私下里干柴烈火,眉目传情、相视一笑之类的事儿,十次里总有一次忍不住的。

周围眼目又多。许多寻常士兵此前并不认识他俩,也没有经历过那段“先入为主”的、把罗敷奉为东海夫人的日子。迟早让他们看出暧昧来。

她宁可矫枉过正,在公开场合不打算给他温柔脸色。

王放委屈眨眼。阿姊简直翻脸不认人,床上床下两个样儿。

纠结的当口,几个奸细被推推搡搡的扔出来,绑了双手,赶去放柴草的小黑屋里关禁闭。

那小黑屋也不甚结实,四面漏风,一扇破门摇摇欲坠。

里头吵架的几个人先后出来,一言不发地四散离开。赵黑居然还回头朝罗敷笑了一下。

罗敷:“……”

她心头混乱无比。王放敏锐地察觉到宫城里混有奸细,又设计让人在德阳殿表演“内讧”,让奸细以为得到珍贵情报,急不可耐地逃出传递,然后被一举捉住。

计划到此为止,都很正常顺利。

可接下来的事情--将官们意见向左,互相攻击,乃至反目--她隐约觉得十分不对,然而又不知从何问起。

眼看几个兵士去看守小黑屋,余人渐散,王放朝她勾勾手指。

她忍不住,吩咐旁边宫女:“我和皇帝陛下有机密要事相商。你们先回去给我准备床铺。”

宫女去了。她三两步跟上王放,转眼被他堵在一个乌漆嘛黑的犄角旮旯。

内里是一道堵死的砖墙。几枝树杈偏偏从砖缝里长出来,开出一树鲜红梅花。

她板着脸,躲开一个毛躁的亲吻,先警惕地左右看,确认四下无人

她先问出最担心的问题:“大伙不会真的在内讧吧?”

王放定定看她,轻轻伸手拨转她脸蛋,确保一束月光照在她眼睛上,晶莹剔透,如同琉璃。

这才说:“没有。都是演的。吵架的说辞也是我预先设的。”

罗敷如释重负,忍不住一笑,“那又为什么……”

说到一半,嘴唇被封住。他终于见缝插针地落下一个吻,含着她的唇,咬一咬,研磨一下,又用鼻尖蹭她鼻尖。

她只好遂他的意,任他摆弄过瘾了,才听他说:“奸细抓住,杀了可惜,且会引起人心慌乱。”

罗敷点头。从将官们“吵架”开始,她一直是反对如此草菅人命的。

“可是若就此放了,泄露我军部署不说,大家也咽不下这口气。所以……”

罗敷笑一笑,“放他们回去,让他们跟卞巨说假话?”

她以为自己这一招十分聪明,谁知王放立刻摇头,眼孕得意。

捋一捋她鬓发,手背关节抚她脖颈,然后兜兜转转的往下,悄悄往她领子里探。

可惜冬□□厚,探不太深。他只好一根手指在衣领的空隙里转圈儿。

“阿姊,你倒是把那些奸细想得挺善良。你觉得威胁两句,他们就会乖乖听话,帮我们传递假情报?等他们逃回兖州,嘴长在他们身上,说出什么,咱们如何控制?”

罗敷被他手指拨得痒,缩一缩肩膀,不客气地把他的手握住。他年轻火气旺,一双手在寒风中依旧火热,她也就不放开。

她隐约有点明白了。然而没说话,静静听。头脑似乎分出一半,突然记起一些久远之事,却又一时捕捉不到是什么。

王放道:“眼见为实。这些奸细要利用到底。然而要他们传递假情报,不能只靠嘴说。要……让他们看到。他们才能深信不疑。”

罗敷眼前骤然一道光,弯下腰,笑得不能自已。

“晋阳……卫家的简牍……”

王放愣一刻,也吃吃笑起来,把她的头拢到自己肩膀,不无得意地总结道:“坑蒙拐骗,看家本事。”

万变不离其宗。当初王放诱使村民搬运简牍,也是策划了一场大戏--让村民们“偶然”发现自己装神弄鬼,然后“主动”想到以同样的方法牟利。对于这件费尽辛苦才探查到的“秘密”,村民们自然深信不疑。

而对待今日的奸细,他也安排了同样的一场戏。

先是安排德阳殿的假内讧,引蛇出洞,让奸细们自己暴露出来。

奸细在懊丧后悔的同时,也自然而然地以为,白水营的谋略止于此。

然后再“无意间”演示了第二次内讧。这回将官们亲身上阵,而且是当着他们的面,话赶话,火气逐步升级,以致吵起来的。

奸细们毫无防备,亲眼见到将官们吵成一团,赵黑在气头上,还“偶然”说漏嘴,说兵员们正忙着盖过冬的房子,显然是准备在洛阳长住。

这些情报,并非强行灌输,而是他们自己“发现”的。

罗敷忽然觉得肩膀一沉。王放十分敏捷地将她揽住,推到更深的阴影里,牢牢搂在怀中,吹掉落在她头顶的一片梅花瓣。

透过一线月光,远处的“小黑屋”忽然有了动静。

看守小黑屋的几个士兵恰好都睡着了。只见阴影摇曳,极慢极慢地从门里踏出一只脚。

一个“奸细”探头出门,左右望望,又侧耳听听,确保看守们都睡得死猪一样。

然后转身用力招手。两只手是捆在一起的,因此远远看去,像是在作揖。

几个奸细无声无息地鱼贯而出,看准了阙门旁边的豁口,撒丫子狂奔。

这一回,没有遇到任何埋伏和阻碍。人影像一个个黑点,迅速变小消失,和黑暗融为一体。

罗敷抬眼,跟王放对望,各自眼睛弯弯,带着巧计得售的笑容。

不出意料的话,这些人逃回兖州之后,会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向卞巨描述他们方才的见闻。

白水营人员混杂,什么身份都有。从名义上的冀州牧韩燕,到差点饿死的流民首赵黑,可谓涵盖了大汉王朝一大半男丁的身份。

因此若是稍不注意,也确实有可能酿成内讧。

罗敷有些待不住,扬头轻声说出了自己日间的担忧。

“十九郎……咱们眼下兵员壮大,来投奔的人众越来越多,这是好事。但……还是要尽快制定出一些……嗯,赏罚分明的规矩措施,确保内部团结。刚才演的戏,不能成真。”

王放微微一笑,捧着她脸,给了个表扬的轻吻。

“确实应该。我这几日正在跟朋友们商议,派人统一修订军规,增补一些条例。等列出草稿来,拿给你看。”

罗敷“嗯”一声,没异议。

王放却敏感地觉出一些尴尬的成分,抵着她额头,低声笑问:“我篡了你的权,你怪我不?”

自从洛阳攻破,营救天子成功,王放自然而然地成了一军最高统帅。

尽管军事上的决定,还是由各军官商议实施。但总会向他报备一下。

秦夫人呢,她原本的野心仅止于“救人”。眼下大功告成,自然而然的有些退居幕后的意思。除了身边的亲卫队,兵权通通让渡,让给更有能力的人指挥去。

她自己倒觉没什么。原本就是冒名顶替的壳儿,且自己又缺乏指挥军队的本事,眼下放权,名正言顺。

但王放自小敏感,懂得察言观色。在皇宫这个大染缸里熏陶多时,对“权”这个字,也磨练出了特殊的嗅觉。

他见她不语,诚心实意地再问:“我可以跟众人说明,以后还是以你为大,任何最终决议,都要报与你知……”

罗敷难以置信地笑起来,“那我不是成卞巨了?”

王放微怔,自己也哑然失笑。“权力”这个东西,原来并非所有人都爱攥着不放。

他爱不够地吻她一吻,笑道:“我真弄不明白,你这几个月是如何过的。居然没让人给卖了数钱。”

罗敷笑他自我感觉良好:“世上本没那么多坏人嘛。”

王放捏捏她脸蛋。确实与其说她是运气好,不如说,她懂得如何给自己挑选正确的同伴。

不跟她辩这些,只低声说:“你以后别离我身边。遇到要玩心眼的时候,你当好人,我当坏人。不然,以后事情越来越多,身边人越来越杂,不能让人觉得你直率可欺。”

罗敷甜甜“嗯”一声,伏他胸前。心里却想,还不知是谁保护谁呢。

静一刻,等他自觉放手,放她出去。

但王放却似在这漆黑的角落里待得挺舒服,一点也舍不得挪窝。抱她抱得又紧了紧,问:“你冷不冷?”

罗敷无奈而笑:“你也觉得冷!冷就回屋歇着,去烤炭火暖炉。”

“我不。”

好容易又有一次独处的机会,哪能轻言放弃。

这次不是在床上,也不是在卧室,阴暗逼仄的黑洞洞小角落,转身都难,气息相闻,她的秀发乱拂在他颈间,远处甚至还有一闪一闪的巡夜的灯笼。

别有一番危险的刺激感。

他在独居被囚的那段日子里,身体遭受禁锢,唯有想象力得以驰骋,醒中梦里,设想过无数轻薄放飞的场面,他还要一个个试过来呢!

他问:“你困不困?”

罗敷没好气:“不困。”

被他堵在凹凸的砖墙前面,花枝环绕,三面炽热,一面冰凉,一转身就能碰着什么不该碰的--如何能放松。精神着呢!

王放笑道:“不困就陪我。”

她来了气,“陪你做什么?”

“不做什么。我做了半年囚犯,吃苦太多,急需补偿。”

捉住她的手,用力贴在自己胸前,伸进衣领开口,让她触到微微跳动的火热。

“他们将我的心挖走一块。你不给我填好,以后就永远落疤,好不了了。”

明知他是花言巧语,可却一字字钻进她耳中。罗敷发现自己似乎有了个致命软肋:一旦他提起这段压抑囚禁--尽管他戴着镣铐时也不少胡闹--她就没来由的心软疼惜,没出口的百八十句呵斥,被他的眼里晶亮的委屈一浸泡,通通化作三个字“小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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