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朔见对面似是刚征来的百姓兵, 哪里将他们放在眼里。
按照以往的经验,这些人连大刀都挥不标准。只要己方列阵严整, 一步步推进, 对方多半不战自乱。
谁知铁骑刚到, 只见对面流民兵齐声呐喊,扬起手中长矛, 却不是拒敌,而是当标枪一样, 呼啸掷了出去!
力道奇大, 胜过弓箭。韩朔的马军简直是一个接一个撞到了矛尖上。一排骑手落马。
韩朔心中一大跳, 大叫:“敌人的矛已投光, 手无寸铁, 别害怕, 继续冲!”
后排的骑手刹不住脚,手快的用盾牌刀剑拨过标枪,俯身再冲时, 迎头撞上的,是另一排长矛。这一队长矛兵更加孔武健壮, 阵型更加扎根稳定, 一下子如同手上串了烧烤之肉,双方同时大喝。
长矛兵迅速疏散。第三列士兵持着大刀、长矛、甚至锄头铁锹,生气勃勃地冲击而上。趁对方阵型未稳,一阵冲杀。
没等对方收拾形态还手,又忽然四散, 第一列投枪手已经分散入战阵,拾起掉落地上的武器,迅速投入下一波进攻。
韩朔大惊。这简直是个流水席!
不战自乱的,反倒是他的军队。
张良白起两位“将军”,自从被罗敷托付了流民众,把其中的青年男丁编成队,用他们的罗马军法大加操练。一个月下来,居然有模有样。
流民兵一击成功,士气大振,纵声欢呼。
张良又惊又喜。
只是大伙的装备上稍有不尽如人意——原本应是人人配备精钢短剑的,眼下铁器匮乏,也只能有什么用什么了。杀伤力不免有所减弱。
韩朔从地上跃起,拾起手边的大刀,尚且懵然不自知。这是什么妖孽阵法?从军二十年没见过!
旁边指挥的那个将军,是哪里来的妖人?难不成是西域胡人一同进犯了?
但他经验丰富,临阵不慌,折损一批兵力之后,收拢残部,思考反击之策。
流民兵毕竟训练不足,体能跟不上,“阵法”的优势逐渐丧失。赵黑也大喊:“聚拢一起!莫要落单!”
韩朔大笑:“旁门左道,不足为惧!”
眼看流民兵的攻势渐渐被遏制,甚至有几处险被撕开小口。
张良指挥指挥着,忽然有点含糊。
毕竟是头一次面对大汉精锐部队,对方的兵甲、阵型、士气、乃至作战思维,都跟他以前遇见的波斯帕提亚精兵不甚相同。
而己方人员毕竟是临阵磨枪,赢在出其不意。若论军队素养,万不能妄自托大。
张良热血上头,挥舞剑矛,亲身入阵,口中叫着谁也听不懂的号子,完全找回了当年雄风。
韩朔深知擒贼先擒王,撇下赵黑,纵马而来。
“妖怪!拿命来!”
张良:“……”
双方大将阵前单挑,这可不是他罗马军队的规矩!
赶紧溜了两步。韩朔眼中精光一霎,立刻转向追来。几名偏将紧随其后。
但他没来得及跟这个异国妖物决一死战。三千虎`骑自虎牢关开出,领头的正是韩燕。
他占领关隘之后,并没停留,稍事休整,重整队伍,马上又回到了战场。
在韩燕的掩护下,流民兵撤退进关。
韩朔被一刀砍中大腿,掉下马,地上滚落几圈,似是骨折,再站不起来。
他喘息抬头,看到正上方一个斗大的“韩”字旗。
不是他的。
韩燕冷冷道:“君与我家乃同宗堂亲,为何进兵邯郸之时,军如蝗虫,大肆杀戮,掳掠威逼,毫不顾忌宗亲之情,致使我母身死,家破人亡?”
韩朔哀叹:“朔平生仅能效忠一人。箭在弦上,我无退路!”
话音才落,韩燕冷刀挥动,斩了韩朔的头颅。
主将殒命。丞相大军溃败。
虎牢关外围冰封,霜雪就是最坚硬的工事。败军被围堵关外,逃走的是少数,且一路艰辛,无火无食无帐,每一步都要冒生命危险。
因此当关内竖起招降大旗,败军皆掷刀卸甲,鱼贯而至。
只有韩朔的副将侥幸逃脱,乱石碎雪里踏开染血的冲路,喘息命令:“快、快向西……向蒲坂守军求援……”
蒲坂临黄河,筑有工事城防,守卫洛阳西侧,属于国都洛阳的后门。
因着不临冀州,此处的战争压力并不是很大。守兵只有寥寥数千,主要用来防御从并州南下的流民叛匪、以及偶尔的匈奴骚扰。
每日的巡逻也是例行公事。到得晚间,既没接到战争部署的命令,便按照往常的习惯,安排了值夜人员,大多数人已经酣然安睡。
星夜下,一支队伍快速移动,人衔枚,马缚蹄,甲光披月,悄然无声。
只有一匹马行得跟别人略微有所不同。是让人牵着走的。
盖因那马上骑手并不是太熟练。罗敷用力抓缰绳,双腿夹紧马腹,坚持得大腿酸痛。
马车太惹眼,且行动缓慢,因此她也只好骑上一匹马,牢记当年十九郎教的秘诀“别掉下来”。
曾高在她一侧,低声再次确认:“夫人,所记没错?”
罗敷再次回想一遍,轻声答:“没错。十九郎在宫里见到过明绣。她说她父亲被派去北地戍边……这个北地,应该是指雍州的北地郡吧?”
卞巨提防颜美,始终没给他委任太重要的职位,也没让他的部队进入核心中枢地区。在明绣的印象里,继父一直在边境戍守。
而如果白水营诸将分析没错,闪电奇袭洛阳之时,卞巨定然会调机动军队回防。而颜美若被从北地调回,最方便快捷的路线,便是此处的蒲坂。
白日里哨探打听到,蒲坂的守将确实是个身材高大、脸带刀疤的。
但行伍之人,作战频繁,没挨过刀的是少数。脸上有疤,也算不得什么独一无二的特征。只凭描述,也无法确认这疤到底是打仗落的,还是被猪拱的。
罗敷决定赌一赌。带着颜美的老搭档曾高,来蒲坂一探究竟。
身边护着个白起,还有五百军马。如指挥得当,除非蒲坂城内乱箭齐发,否则借着清晨雾气,也不难全身而退。
城内很快有人发现了动静。一彪军马冲破夜色,弓弦绷紧,刀枪齐举,大声喝道:“何人?”
还算礼貌,并不野蛮。罗敷天不怕地不怕地迎上几步,叫一声:“你们主帅的故友!请他来说话!”
对面踟蹰一刻。
罗敷不耐,待要再向前,后头一阵呼喝。
“夫人,别进他们射程!”
她腿一软,差点掉下来。
等了不知多久,城门旁的偏门开了一条小缝,马蹄声由远而近,一员大将身披战袍,纵马挺近。
借着月色,众人都看清楚了,脸上一道毁容刀疤,何其明显。
曾高哈哈大笑:“喂,老颜!你怎么还在卞巨手下卖命呢!快让开吧!”
后面也此起彼伏的叫起来:“颜将军!我们是来救十九郎的!——你不会还不知道宫里头是谁吧?”
“未必!他女儿阿毛被奸臣控制住了,不在他身边啊!”
“颜美,快快弃暗投明,我们还当你是好兄弟!”
“对!就算你现在开打,以卞巨的多疑,也定然怀疑上你!你看着办!”
……
颜美被人从睡梦里叫出来,甫一出城,兜头挨了一阵痛骂,有点摸不着头脑。
握紧刀,另一只手揉揉眼,蓦然惊叫:“秦夫人?”
可惜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他心中涌起无数疑问,见她身后并无重兵,不由得纵马再行几步,想看得清楚些。
平地一道绊马索。颜美猝不及防,摔下奔马。
脸着地。
……
翌日清晨,探马飞报洛阳,虎牢关韩朔中了敌军的诱伏歼敌之计,已经丢关身死;“衣带诏”叛军同时奇袭蒲坂,守军力战不敌,溃散后退守洛阳。守将颜美下落不明。
洛阳震动。卞巨捻着胡须,半天没缓过神来。
白水营内,颜美一脸绷带,只露出一张嘴,犹自嘴硬:“卞公没对我多好,但也没亏待我。我知道他大节有亏,但我也不能临阵倒戈,背后捅他刀子。蒲坂让给你们,但我可不跟你们打洛阳。”
罗敷冲他施礼,笑道:“这是自然,妾不会强迫君子为难。只是眼下妾不知,明绣到底是在洛阳,还是已被送去兖州。万一若遇到了,这里许多人都不认得她。只怕……”
颜美神色微动,叹口气。
小女郎倔强,被一个谯平迷得晕头转向,非要去他身边“帮忙”。颜美拦不住,也没法像天下所有父亲那样,指着那臭小子威胁一句“把我女儿保护好,否则我要你好看”。
以他的身份,能威胁到谯平什么呢?
只能让阿毛好自为之。料想她傍着大树,不会有什么三长两短。
可眼下局势又不一样。白水营平地崛起,直扑洛阳。卞巨的军令手札里透着焦虑。而谯平呢?他还算是“大树”吗?
颜美想了半天,终于说:“阿毛大概已在兖州东郡了吧。其实三日之前,洛阳宫城就开始搬迁了。天子……”
他至今不太相信“天子”就是十九郎。毕竟没亲眼见过。
“天子应该也已离开了。洛阳已是空城,打下来也没用。”
一阵肃静。曾高喃喃道:“空城计?”
可是百里外奇袭虎牢关的那只主力部队,不知道这一点!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罗敷。
“夫人……”
她是名义上的统帅。为她一句话,他们不介意冒死亡的风险。
罗敷不安。双腿尚且因骑马而酸痛,跪坐不住。有人给送来个小小胡床,也只好不顾形象地坐下,并拢双膝,打量这一屋子生死相随的同伴。
倘若她的目标只是营救十九郎,此时突然知悉卞巨的筹谋,自然应当改换策略,改袭兖州。
“迁都”之际,不论安排得如何严谨周密,也定然会兵员分散、调度失调的问题。趁他们在兖州立足未稳,发动强攻,夺到人便跑,然后躲进深山老林大雪山——还是能有三四分胜算的。运气好的话,也不损折多少人。
可眼下她的身边不仅白水营。和她一同进退的许多朋友们,莫说根本不认识十九郎何许人也,他们心怀目的也各不相同。
韩燕、韩鲁想的是为母复仇;糜幸图的是匡扶汉室,还政于君;赵黑和他手下的百姓兄弟们,只愿有个容身之地,有口饭吃。
她没花太多工夫便做出决定:“再传讯已来不及了。就按原计划攻洛阳,给咱们自己打出个根据地。日后招兵买马、征集粮草,也能有底气。倘若卞巨要回攻洛阳,那咱们以逸待劳,后勤上也好周转。”
这几句十分不专业的话,经过周围一圈猛将的消化理解,变成了:“夫人的意思是,咱们……割据洛阳,也图霸业?”
罗敷差点从胡床上掉下来,怯生生辩解:“我、我不是这意思……”
周围人齐声道:“我觉得可以!”
只有糜幸略微不满,嘟囔:“这怎么能叫割据呢……咱们是正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