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邯郸。
韩夫人的亲眷门徒遍天下。在战火蔓延的北方, 大多数人自顾不暇,对于韩夫人的求助也并未响应。但终究有人兼具实力和运气, 得以冲破重重封锁阻碍, 来到这满目疮痍的邯郸城。
几个戎装大将跳下马, 茫然环顾遍地瓦砾,又抬头看了看眼前的破败高墙, 再看看门口围着的无数凶恶流民,难以相信, 这便是曾经钟鸣鼎食的韩夫人府
韩妙仪一身素麻衣, 不顾抛头露面, 奔出来嚎啕大哭:“父亲……伯父……你们终于来了……”
赵黑忍不住一个箭步拽住她袖子, “喂!”
韩妙仪回头怒喝:“不许碰我!我是河间裴氏之孀妇, 你休得无礼……”
赵黑大怒。把他当什么了?
“没看见这么多马?小心惊着, 踏死你!”
把韩妙仪扯出路中央,又觉得自己简直好心喂狗,回头添一句:“就你?细胳膊细腿白惨惨病歪歪脑子有毛病的丫头片子, 倒给我钱我也没兴趣‘无礼’!”
旁边一众兄弟哈哈大笑。韩妙仪羞愤而走。
……
韩燕、韩鲁、韩齐带来的三千军马,很快和白水营兵马碰了头, 做了交接。
“听说这里是秦夫人在维持秩序?家母情况如何?后面的这些粮车, 烦请秦夫人帮忙分派一下。失陪。”
韩夫人的两个儿子、一个侄儿,只匆匆跟罗敷寒暄两句,就奔入府邸,探视母亲。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韩夫人府上招出白幡, 竹竿挑出明旌,哀乐响起,所有家仆奴婢换上丧服,哭声一片。
粮车停在路当中。百姓们捧着陶罐、瓦盆、斗笠、木桶,排队领了粮食,当场生起灶火,埋锅做饭。有些领到熟食的,直接如狼似虎地啃起来。
虽然不过是粗糙黍粟,但在饥饿的人眼里,无异于山珍琼浆。
韩燕有些不知该怎样和这些跟他天差地别的百姓相处。但看他们那狼吞虎咽的样,也觉可怜,说道:“快点吃,粮食足够。”
赵黑瞪他一眼,咽下几句重话,压着火气,跟众百姓说:“大家饿了多日,勿忘节制,吃平日一半的饭量即可,否则肠胃受不了,因此死了的也有。都互相监督着,都不许多领!等过两个时辰,再领第二顿!”
韩燕从没挨过饿,不知其中还有这些道理。也不计较赵黑这句唱反调,转身不言了。
吃饱了肚子,先前对富人豪强的愤恨便突然淡了,换成了同命相怜的黯然神伤。有人默默散去,有人自发留下来,给老夫人守灵。
韩氏兄弟戴着重孝,从府门中出来,眼圈尤红。
淳于通听闻这个消息,当即从高邑赶来,验收粮米。
众人和罗敷一道,诚恳称谢:“多亏诸公及时赶到,带来了救命的粮米。全仗老夫人余德,此番功德无量……”
龚节在后头清点粮车,面露惊喜之色。
“这足有十多万斛了吧!不仅邯郸,还能分给冀州其他地方的百姓呢!撑一个月没问题!哎,你们可真厉害,我以为幽州也遭灾,没想到还这么多余粮!”
韩燕——韩妙仪之父礼貌笑道:“哪里哪里,我等不敢居功。我们从幽州其实只带来三四万斛粟,因着准备仓促,其中还掺着不少麸皮砂石。不过路上遇到另外一位郎官,算起来也是我们的远亲。他义薄云天,闻得冀州饥饿,访遍亲友,慷慨解囊,用家族产业征购大批粮食,自发运送过来……你们要谢,还是先谢他好了。”
罗敷和龚节双双一惊。这才看到,跟随韩燕他们来的,还有一位不认识的官员。他人届中年,一副酒糟鼻十分醒目。更为显眼的是,许是他走路不看路,额头上不知何时磕出一道大伤口,结着暗红的痂,看起来颇为狼狈。
他一路都没说话,十分低调地藏在后头。罗敷开始把他当成了韩氏兄弟的随从。
她连忙过去施礼:“敢问公高姓?”
酒糟鼻摆摆手,只是苦笑:“不说也罢。不说也罢。夫人,下官先告退了。我还要回洛阳去向皇帝陛下复命呢。”
罗敷这下连呼吸都忘了,不由轻声重复:“皇帝陛下?他让你来的?他知道此处的情况?他知道我们在这儿?”
……
邯郸县衙的大厅里,简陋蒙灰,家具十损七八,墙壁上充满火烧火燎的痕迹。被征用来做白水营的临时议事之所。
几个白水营将士,连同韩氏兄弟,众人围坐一圈,人人的眼神都聚在这个自称“糜幸”的酒糟鼻身上,仿佛要用目光从他身上挖出情报来。
糜幸十分直截了当地表示:“我不管你们是哪家军队,也不管你们姓刘还是姓韩。但你们若是同仇敌忾,力诛国贼的,且听我一言:眼下奸臣横行于朝纲,上欺天子,下压群臣,篡逆之心昭然若揭,汉室忠良皆日夜难安。现在洛阳朝廷里虽然是卞巨一家独大,但百官暗地不满者也有不少。倘若各州郡齐心合力,推翻卞氏统治,并非痴人说梦……”
他眼看面前一个个目瞪口呆的面孔,话锋一转,“下官此行,并未向丞相府报备。你们若是效忠卞巨的,直接把我捉起来送回洛阳就行。”
说着胸脯一挺,酒糟鼻一扬,表示任人捆缚。
罗敷跟同伴们互相看看,心里想的都是一样:这人看起来不像在撒谎。然而他所说的什么“只要大家齐心合力,就能诛灭国贼”,不知是不是带着一厢情愿的想象呢?
韩燕几个兄弟已经跟糜幸同行好几日,知道他的这个态度。此时阴沉沉地表态:“我们韩家在冀州一向遵纪守法,独善其身,给各方的孝敬都从来没少过。以前就算打仗,大军经过邯郸,行到我母亲府前,从来都是下马绕行,不敢动里面的一草一木。这次……哼,方琼不仁,卞巨也不义。既然他们不仁不义,我们也不能忍气吞声。”
韩夫人一生左右逢源,她的治家原则很简单:只要有金钱和人脉,不论外面发生什么,总是能保家宅平安。
安定的日子过得太久,以至于她似乎忘了,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中,还是不讲理的人居多,甚至很多时候,“顺民”才是第一位被宰割的对象。
韩燕、韩鲁、韩齐,三个儒雅君子,在母亲临终的病榻之前,终于意识到了这血淋淋的现实。
他们对看一眼,重申一句:“秦夫人,我们的兵虽不多,今后任你驱策。”
罗敷忙起立致谢:“有公一言,妾深感幸甚。”
但她心中知道,他们只是表了个合作的态度,“驱策”云云,只是客套。
白水营众人另有关心之事。淳于通问:“公从洛阳来,并称是奉了皇命来送粮的?”
糜幸脸一垮,抄起一杯热水一饮而尽——条件艰苦,没酒。
“唉,也不能说是皇命吧……皇帝陛下一如往常,还是每日吃喝玩乐,不理政事……”
他指指额头上的硕大伤疤,连声叹气,“我以死相谏,他才似乎稍微懂了那么点事。不过我怀疑,他指派我千里迢迢的运送粮草入冀,也只是为了给我出个难题取乐罢了……但话说回来,这些粮食也派上了好大用场,我也算没白来。唉……”
他说得感情真挚,没几句就吧嗒吧嗒掉眼泪。惹得其他人也跟着悲从中来,叹息声此起彼伏。
淳于通道:“唉,十九郎受不了宫里那么多条条框框,自暴自弃些个,情有可原。不过咱们还是要想办法救他……”
只有罗敷觉得好笑。十九郎演技渐长,居然敌我不分,连眼前这个大忠臣都不客气地骗过了。
但她也不说破。他演得辛苦,不拆他的台。
糜幸却对此话不满:“救他?为何要救?你们若真是忠于汉室的军队,那就该打倒卞贼,还政于君,就够了。你们用这个‘救’字,不知情的,还以为你们是要把皇帝陛下抢出宫呢!”
白水营众人面面相觑。他们起兵的初衷,可不就是把十九郎给“救”出皇宫吗……
龚节发话:“王公子在衣带诏上……”
罗敷赶紧给他递眼色,让他闭嘴,表示求同存异,别跟这人较真。既然有共同的敌人,就是朋友。
糜幸却已经听到了火热的三个字:“衣……衣带诏?”
他那酒糟鼻噌的一下皱起来,眼睛亮闪闪。
“衣带诏是真的?我还以为……还以为是哪家叛军虚张声势……”
白水营众人都哈哈大笑。罗敷犹豫片刻,怀里摸出小锦囊,捧出“衣带诏”,不让他动手,只展开让他看,算是确认一下敌我。
糜幸扑通一声跪下了,涕泪横流:“果然……果然啊……我就知道,皇帝陛下韬光养晦,不是真昏君……”
罗敷不给他太多时间感慨,再问:“那……公可有准确情报,卞巨会何时发兵来攻冀州?”
这也算是个试探,看他到底知道多少,和他的官职地位相不相称。
糜幸摸摸自己的酒糟鼻,抱歉摇摇头:“军事上的决策,一向是从丞相府出来,下官无权过问。但我知道,上一次征讨方琼,耗费了巨量钱粮,朝廷百官对此颇有微词,都在议论。依我看,卞巨要想马上再来一次‘北伐’……嗯,希望不大。他更有可能做的,是直接在诸位之中指派一个新的冀州牧,并且大力拉拢,作为他的代理人……”
韩燕忽然冷笑,拉一拉素色粗麻衣,怀里摸出一卷帛书,往地上一甩。
“让公说中了。这是路上驿馆里的人送来的。卞巨假托皇命,送了我冀州牧的职位,让我元旦时去宫中朝贺,然后走马上任。哼,我母亲让他们威逼骚扰,以致身亡,这份大仇,岂是一个区区州牧可以收买的?”
糜幸大吃一惊:“诶,你怎么没跟我说?”
韩燕理直气壮:“当时还不信任你。”
糜幸大怒:“你怀疑我忠心?”
眼看两人有动手的架势,白水营的人连忙拉架:“自己人自己人,都是为了兴复汉室。”
“杂牌军”越来越杂。要把这么一群性格背景迥异的人聚拢在一起,也只有“兴复汉室”一个万能的理由了。
罗敷听着周围人还在议论纷纷,心中自忖:韩燕的这份冀州牧委任书,从侧面也证明了,糜幸大约没说假话……
眼看韩燕气哼哼的,要把那委任的帛书扯碎。罗敷心念电转,伸手一拦,“别扯!”
众人一愣。韩燕跟她不熟,见她年轻,未必懂事,但知她大约是韩夫人的门徒子弟,碍于面子,也不好意思诘问,嫌弃地捏着帛书一角,问:“怎么了?”
罗敷道:“别扯。若韩公就此拒绝任命,卞巨肯定会委任其他亲信作为冀州牧,然后发兵讨伐我方。咱们岂不成了名不正言不顺的叛军,再无容身之处了?不如假意先接下这个任命,明顺实逆,麻痹敌人,暗中积蓄力量。如此一来,要颁行什么政策军规,朝廷方面的阻力也会小些。”
她被赶进皇宫这个大戏台,身不由己地唱了几个月的戏,虽然还没修炼出百炼成钢的面具,但许多阴谋诡计也是不请自来。
相比之下,周围人都是在军功宦途上打拼的,对于这种阳奉阴违、笑里藏刀的伎俩,不能说完全想不到,但最起码,不会在第一时间跳进脑海里。
糜幸一拍大腿,“就是!这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咱们只要上表表示归顺,卞巨定然求之不得。他人在洛阳,无从□□,就算产生怀疑,也必定先会派人来验看。这么一来一回,咱们能争取到不少时间……”
韩燕想想,居然觉得颇有道理,对眼前的秦夫人也高看一眼。
但母亲的仇……
他那两个兄弟低声道:“挂个虚衔可以,反正也要安抚百姓,平息乱局。但上表归顺,写那些阿谀谄媚的话……”
几人同时叫道:“让文官来!”
于是军中所有的笔杆子被叫到一起,苦着脸集思广益,寻思怎么把一篇假话连篇的表文写得又真诚又漂亮。
这件事算是敲定了。各军派人前去下达命令,让众人严守口风,莫要把“叛”字挂在嘴边。
但罗敷心里还有一串问题,是跟“大局”无关的。
她终于找了个机会,见缝插针地问糜幸:“那么公出发之前,是见过天子的了?他……嗯,怎么样?”
是胖了还是瘦了,脸色有没有变憔悴,脾气有没有被折磨得变坏?
她不敢问太具体,只盼糜幸稍微唠叨些,能多说几句。
糜幸却苦笑摇头,指着自己额头上的血痂,说:“以死相谏的时候见过一次,但那也是一个月之前了。至于出发之前……”
他遗憾摇头:“出发之前,没机会见到。天子大婚,俗务繁忙,怎会接见我一个小小的侍郎官。”
罗敷只觉得兜头一桶冰,冻得她半天说不出话,从头顶到脚心都凉透。
“你说……什么?”
糜幸微微惊讶:“你们还不知道?——哦,是了,大约是冀州的官吏都死的死逃的逃,不在岗位上,没人贴告示……其他州县,可都是张灯结彩,贴满了喜报……”
韩燕点头,“幽州也有。伴着大赦天下的招文。据说聘礼光黄金就两万斤,玄纁五万匹……”
糜幸接话:“哼,民脂民膏。这边刚刚对冀州用兵,转眼马上穷奢极侈的嫁女,那用意再明显不过,就是要向天下宣示,他卞巨依旧权倾朝野,不仅是丞相,更是国舅,不仅是臣,更是外戚,不论他怎么折腾国家,旁人都无权插手……”
他洋洋洒洒说了半天,不知情的在座诸位,这才有人反应过来。
淳于通:“所以皇后是卞巨的……”
“女儿嘛。”糜幸啐一口,“这个位子难道还能给别人?”
韩燕点头,“天子原本就无甚权柄,再在身边栓个美人,怕是更无夺权之志了。将来再生个皇子,那不就是他卞家天下了?”
……
一道突如其来的婚讯,众人惊讶者有之,不解者有之,摇头叹气者有之,阴谋论者有之。乱了好一阵,才终于有人发现……
“咦,秦夫人,你怎的不说话?怎么脸色这么差?不舒服?”
罗敷用力摇摇头,心里有个声音在徒劳地解释:他受人摆布,无可奈何,迟早会有这么一天。要顾大局,不能乱了分寸……
但并不妨碍她体内一股怒气到处乱窜,生出重拳打人的冲动。
她咬嘴唇,手指捻着衣摆边缘,艰难吐出几个字:“无妨。我是……”
淳于通觉得知道她因何不快,安慰地笑道:“是,我们都知道,这种事十九郎做不得主。哪怕卞巨塞给他个大龄丑八怪,他也只能点头,窝囊之至。就算是成亲,约莫也是夫纲不振,每日只有挨欺负的份儿。夫人不忿,也是应当。但往好了想,他男孩子也不吃亏,也不掉块肉嘛……”
当啷一声,罗敷直接摔了面前的酒杯,热水洒一地。周围人都被镇住了,赶紧噤声。
她咬牙问:“所以,何时能攻洛阳?”
作者有话要说: 冲冠一怒……
不过本文肯定是1v1啦一切抓马剧情都只是为了给主角提供皮一下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