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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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下邳。白水营。

众将官开会。像当年一样围坐一圈。“主母”秦夫人位列当中, 用心听讲,极少发言。

卞巨的主力和方琼的“叛军”已在黄河两岸对峙。另有数万人布放于东郡、青州外围, 意在防止白水营军队北上邯郸, 和方琼联手。

对此, 白水营众人嗤之以鼻:“咱们会跟方琼合作?他以为谁都跟他似的不要脸呢?”

还有人理智分析:“方琼年轻识浅,缺乏磨练, 又跟他父亲一样优柔寡断。纵然兵力占优,我看也抵不过卞狐狸。不出一个月, 方氏必败。”

但黄河两岸有人“鹬蚌相争”, 白水营不“渔翁得利”一下, 未免浪费机会。

淳于通指点地图——正是罗敷绣出来的那一版, 又被人在牛皮上描摹了副本, 当做日常使用。如今各路诸侯均分天下, 自己辖境里的地势形貌,都属于军事机密。要勘察测绘出一个完整的十三州地图,其实颇有难度。只有这幅汉宫里留存的旧图, 除了一些地名有所改变,山川郡县皆准确完整, 勾勒出大汉王朝全盛时的疆域轮廓。

淳于通准确地指着地图上中心一点, 跃跃欲试道:“夫人,咱们兵员不多,但都是精兵。要么奇袭兖州,打他个措手不及,抄了姓卞的老家!”

罗敷长跪, 虚心请教:“然后呢?”

“然后……”众人畅想,“直接兵进洛阳,把十九郎给救出来呗!”

“然后呢?”

大家没话。其实也知道这想法略为冒进。打仗易,守成难。等卞家军队反应过来,“班师回朝”……

要么大家立刻丢盔卸甲,化整为零,救人之后马上变身百姓,从此在围剿和通缉当中惶惶度日;要么被立刻围攻消灭,不仅身死人手,还得把之前攻占的地盘全给吐出来。

张良不知何时混进会议里,忍不住指点江山:“要是你们能插翅膀飞到北方,跟那个姓方的一道南攻,是不是能跟坏执政官打个平手?”

众人:“嗯,呵呵。”

异想天开。

罗敷却蹙眉。张良一只手乱比划,指尖正好点在并州北部的那一片稀疏荒凉之地上。

“匈奴……单于庭!”她小声叫,“那里是匈奴地盘。”

曾高笑道:“这地图老旧。匈奴眼下多数南迁了。”

罗敷正色道:“有个消息,妾已对一些伙伴告知,但未曾正式向全体宣布。主公……嗯,我夫君,如今很可能滞留在北方匈奴地界里。”

哗啦一声,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有人转头太快,扭了脖子。

张良潇洒地捋一把头发,十分淡定地居功:“是我帮夫人一道找出真相的。”

曾高激动得搓自己衣领:“不是……是了……你们、确实……那个……寻到了?主公为何会跑那里去?”

一激动,语无伦次,也忘了东海先生眼下早已并非他“主公”。

罗敷把来龙去脉简略说了一遍——如何因着自己的织坊布匹,被邀请进入白马寺;如何在白马寺巧遇大秦士兵,认出了狼纹锦帕;如何顺藤摸瓜,找到了织造狼纹锦的锦署钱媪;如何从钱媪口中打听到太原卫氏;如何从一个小男孩口中得知,东海先生已经为了营救卫家小寡妇,不顾一切追到匈奴去了。

当然,略过了十九郎装神弄鬼这些不必要的细节。

众人按捺激动,人人脸上都是一副匪夷所思的神色。

“……十九郎本欲回到洛阳,找个匈奴使节询问,可没等动身,就让卞丞相的人扣住了,后来便一直无此机会。及至妾逃出宫廷,虽聚集人马,苦于不多,还是以为救人第一,寻人第二,不宜分散力量,因此也未曾大张旗鼓的宣示此事。但如今看来,或许匈奴那边,也是个可以争取的势力……”

淳于通摇摇头,表示这事棘手。

东海先生这个不靠谱的文艺老先生,到了异族地盘上会受到何等待遇,还真难以用常理揣度。也许他已做了大官,娶了公主,风光无限;也许此时已是阶下囚徒,每天在齐腰高的草地里牧羊呢。

淳于通道:“匈奴毕竟非我族类,汉室衰微,他们多半会想着分一杯羹。咱们若贸然前去会盟,受猜忌是肯定的,若谈得崩了,且万一主公在那边受人所制,那主公的安危都是问题。不如……”

他一拍大腿,嗓门大了些,“不如先派个人去探探风声。假如主公在那边安危无恙,那么便可以通过他来联络匈奴,反正是救他儿子,师出有名;假如主公在那里过得不好,咱们就只救人,不谈军兵之事。大家以为如何?”

众人皆道可行,罗敷也觉得合情合理。

曾高扯扯衣领,露出里头的破皮袄,“我带几个人去。”

众人哄笑:“万一遇上危险,把外头衣裳一脱,可以直接扮匈奴人。”

并且他身材矮小,穿越封锁线的时候不容易被发现。这就不好明说出来了。

曾高随即去准备。撩开帐子门时,一阵轻微马蹄声骤然被放大。

淳于通高声叫道:“有何军情?直接进来禀报。”

兵员不足、前路不定的一支队伍,需要随时了解周围动向。因此每日向北、西、南三面各派两次哨探,打听风声。

哨探进帐,直截了当,道:“卞巨和方琼已开战了。并且……”

话说一半最可恨。一屋子军官连同罗敷,齐声催道:“并且什么?”

哨探小兵挠头,神色有些奇怪,硬着头皮汇报:“……并且,朝廷那边运粮草的车队,这几天似乎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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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宫城。晨钟敲响,雾气散开,檀香缭绕。

说是朝会,其实也就是百官聚在一起通通气,聊聊哪儿又叛了,哪儿又饥荒了,哪家跟哪家定亲联姻了。

大家各自交换感兴趣的信报。至于上头坐镇的那个光鲜美貌的少年郎,有没有都无所谓。

更何况今日朝会,丞相和不少亲信武官都缺席——忙着调度平叛大军去了。

叛军不止一股。横行江南的那一拨游击匪,卞巨并没跟太多人透露。毕竟他们声称是“奉衣带诏”,这话传出去,不管是真是假,都定会引起谣言和恐慌。

而冀州方琼,才是朝廷真正应该防范的对象。从他老子方继开始,这伙人就目无朝廷,俨然自立为王,在冀州界内横行霸道。

眼下卞巨终于腾出手来收拾他了,自然要舆论做足,把他从祖上十八代都说成心怀不轨,必须尽快消灭。

百官们没了阿谀谄媚的对象,更是一派死气沉沉。

只有少数心细的,远远注意到,天子今日愁云满面,黑眼圈赫然可见,一袭朴素皂缘领袖白袍,忧郁的气质布满全身。

不知道的,只当他忧思过度,睡眠不佳;只有几个贴身小宦官知道,陛下这几日又“纵情声色”,特特点名召了好几个宠妃,芙蓉帐暖度春宵,一玩玩到大天亮。

在天子身旁,除了随侍宫人,多了个战战栗栗,汗不敢出的中年郎官。看服色打扮,超不过秩二百石去。

王放耐心等待。等众官说完自己的事,好奇的目光一双双转到平乐县丞身上时,才咳嗽一声,开口说两句。

“今年年景欠佳,据说北方各州郡普遍收成不好,众卿可有听说?”

百官一愣。随后熟练地开始唱假大空:“似乎确有些许郡县受灾歉收,但陛下洪福齐天,加上往年存粮,应当不碍大局……”

反正天子管不得事,哄哄就行了。

王放却不满足,淡淡道:“众卿居庙堂之高,多年双足不沾泥土地,有人还记得麦该何时收,粟该何时粜么?有没有人知道今年谷价涨到了多少钱一石?——朕今日特意找来一位基层地方官员,给大家提醒一下,天下老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

平乐县丞歇了几日,心态已经平和很多,此时被点到名,只是微出小汗,连忙站起身来,假装听不见底下的窃窃私语。

“遵旨。这个……陛下及列公在上,下官定然知无不言。话说司隶一带农谚有言:二月清明一片清,三月清明草不生。今年是三月清明,其实年景已经注定不太好,再加上七月十五定旱涝,八月十五定干戈。今年的第二茬秋麦,至少在下官辖境内,其实前景也不甚理想……”

他也会揣摩上意。天子明显是个心软的,不忍心百姓挨饿,听见“歉收”俩字就大惊小怪。他也就放心大胆地把情况稍微夸大一些,争取博得百官同情,给自己县境的百姓们尽可能的争取点“天恩”。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狗肉去。

王放用眼神鼓励,等平乐县丞手舞足蹈地说完了,一拳砸在几案上,痛心疾首。

“你们听听,你们听听!天下百姓都在挨饿!朕刚登基第一年,就闹出个天下大饥,这是上天的警告啊!朕有罪啊!”

百官一愣,均觉得天子有点小题大做。今年年景纵然欠佳,怎么也比不上当年的全国饥荒啊。

谁知王放下一句就是饥荒:“诸位别不把一个‘饿’字当回事!你们都没挨过饿!可是朕从小就饿过!朕的身世,你们也都知了。十五年前天下大饥,人人相食,朕尚不知事,就差点成了别人鼎镬中的肉!”

忆及那并不记得的往事,他感伤已极,说着说着便语带呜咽。冯宦官连忙递上巾帕。

百官听他提这事,一个个惶恐称罪:“那时候佞臣当道,反贼横行,以致民不聊生。好在陛下有千金玉体,逢凶化吉……”

“所以朕不能在让这事发生第二次!朕已向上天发愿,只要朕在位一日,天下凡十三州土地,不能有一个孩童挨饿!从昨日起,朕已开始削减宫中肉食份例,饭食全换成糙米粟饭,禁绝饮酒,以茶代替。就连朕的猫猫狗狗,也一律训练吃斋,若要食肉,让它们自己捉耗子去——列公都是圣人门下,仁义君子,朕如此做法,没错吧?”

岂止没错。一些资历老的官员已经暗暗叹气。侍奉了这么多任天子,但凡能稍微为百姓考虑一丁点的,已经算是难能可贵;更别说身体力行,主动降低饮食标准,跟天下百姓同甘共苦了。

只可惜这孩子生不逢时,没赶上皇权盛世,做不得真君主啊。

于是群臣跟着泣涕如雨:“陛下真乃千古名君!”“陛下给我等做出了榜样,上天一定大加感动!”“陛下……可千万别饿坏了身子!”

王放睁开泪眼,环顾全场,暗自满意。他原本担心没人捧场,特特跟几个朝中有人的嫔妃嘱咐,让她们想办法跟自己的父兄通气,若是他在朝会中提到粮食收成问题时,千万记得附和几句。

眼下看来,百官也都是通情达理的。只要不做忤逆丞相之事,他们也愿意当个正常好官、跟天子搞好关系。

但也有多心的,已经暗暗想到:天子不会是打算上行下效,让底下群臣也跟着“艰苦”吧?那样可吃不消。

所幸这样的情景并未发生。王放哭了一阵,抽抽鼻子,红着眼圈问平乐县丞:“卿县中存粮,还有多少?”

平乐县丞连忙抹掉眼泪,答:“臣刚派吏员去清点过县境内的公私仓廪。存粮有些紧张,若省着点吃,撑三两个月应该没问题。只要……只要朝廷不再额外征粮……”

最后一句话说得细如蚊蝇,语气视死如归。

他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为民请命”。倘若因此惹怒天子,就算把他处死,也算是死得其所,乡里人会给他立碑。

王放深受感动,直起身子,伸手将县丞的驼背扶得直了,笑道:“朕也无非两只手一张嘴,一天能吃几斤粮?宫里备的饭食每顿都吃不完,怎么还会额外从百姓口中抠粮呢?”

平乐县丞惶恐道:“是是!”

底下百官看出风向,连忙表态:“臣等定然恪守清廉,严格督查,绝不会出现乱征钱粮之事。”

王放欣慰一笑:“朕倒忘了,前一阵子丞相是不是主持颁布过休养生息的法令,严禁超额征收钱粮?那今日就当朕旧事重提,给大家提个醒吧。”

他主动把丞相搬出来,百官们松口气,赶紧顺杆子爬:“是是,丞相高瞻远瞩,陛下爱民如子,君臣和谐无间,我等都应认真学习。”

虽然丞相不在场,但大伙谁也不敢轻慢,都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日后定然会被人报知丞相的。因此该拍的也马屁不能少。

一派祥和声中,王放试探再提:“那个、朕殊无治国经验,若说错话,烦请众卿纠正——这种歉收之年,是不是得减点税?不如今年的秋赋就别征了?”

这个问题有点大胆。群臣齐齐低头,不敢贸然作答。

赋税是国家根本,岂能说停就停。不说上至天子、下至县丞,这么多国家栋梁需要养活,驻守边疆的军队、修桥造路的民工、乃至给国家建言献策的士族,一个个都得养活。

更别提,堂下文武百官里,有不少都是爵禄在身,家有封邑。他们不用向朝廷交税,然而底下佃农的租金赋税,是他们的重要收入来源。哪里舍得就此削减。

王放一瞟底下人神色,心中门儿清,微微一笑。

“朕说笑而已。秋赋当然要征,不过……嗯,是不是可以减半?还有,朕听说今年粮米虽然收成不好,但桑树都长得挺健旺的……众卿莫要拘束,大胆发言嘛,三人行必有我师,朕就当学习了。其实大家都知道,朕是半路出家,政事上两眼一抹黑,因此丞相体贴,揽了大部分治国的重担去,朕十分感激。譬如今日,咱们也就是讨论讨论,具体要怎样决策,众卿回头上报丞相即可,朕懒得管。”

他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百官才渐渐活跃起来。

丞相对外塑造的光辉形象,是十分体恤百姓、关心民生的。今日丞相虽不在场,大家在天子的勉励下,给丞相分分忧,何错之有?

况且轻徭薄赋是大汉的基本国策。人民安居乐业,对这些文武百官来说,也是求之不得的。

大司农丞率先提出:“嗯,陛下所言甚是。譬如今年蚕桑丰收,粮食歉收,而百姓缴纳赋税,不外乎布帛和粮米。依往日的经验,可适当调高布帛的官价,鼓励大家用丝麻代替黍粟缴税……”

……

王放一言不发地听着百官建言献策。等听累了,宣布散朝。

等百官告退,转眼一看,平乐县丞还像木桩子似的戳在原地,不知该往哪儿走。

他连忙过去拍拍肩膀,把个平乐县丞拍得矮了两寸。

王放凑近他耳边,轻声说:“……听见了吗?朝廷要减秋赋。”

平乐县丞如同被天上彩虹架了起来,老泪纵横地跪下:“陛下圣明!陛下圣明!臣肝脑涂地,也要报陛下之大恩!……”

小小一个县丞,并不懂朝堂上的权力分配,也并不知道,当今天子已被丞相架空得腾云驾雾,高处不胜寒了。

他只知道,因着他的一篇奏章,天子和百官热火朝天地讨论了半天“减税”。既然是天子的意思,那早晚是会付诸实施的嘛!

他已经等不及回乡,宣布这个百年不遇的好消息,享受父老们的感激膜拜了。

王放让人把平乐县丞送走,自己回宫休息。

方才有点太入戏,眼睛都哭肿了,急需冷敷。

没过几天,就听说十来个有关官员集体拟了个奏本,说今年粮食歉收,提议将秋赋减半,并且鼓励百姓用丝麻代替粮米交税。若有饥荒严重的地方,朝廷会动用国家存粮,派发赈济粮款。

至于少收的税款,天子也特意指示:若有部门急于用钱处,他可以用皇家私产来支援。

如此一来,百姓得益,百官的利益也不受多大损失。

众官心中所想一致:这是有关国计民生的好事。丞相定然会大加赞赏。

有关奏本的措辞内容,王放连看都没看。只是像往常一样表示:“这是大伙的主意,朕不抢你们功劳。需要签名盖章,尽管来找我就行。”

于是这个奏本只是走过场似的让天子签了个名,就送到了丞相府里,等待裁决。同时百官各自去做相应的准备。

天子呢,仿佛早已把这事忘了,每日照样闲逛玩鸟。

秦大秦二秦三……乃至秦八秦九,已经被调教得口齿伶俐,吐字清晰,见了他就拍马屁。王放天天眉开眼笑。

他拨弄鸟羽,极轻极轻地对着鸟儿说:“但我什么都没做呀。”

他只不过是心血来潮,见了个小官,听他说了几句新鲜事而已。

不过是往一潭死水的池塘中投了块石,激起了些微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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