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木已成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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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包却没像往日似的, 立刻背诵出一个行程规划来。只是笑道:“丞相今日不在城里,带着亲卫去狩猎了。有人进献了二十条凉州猎犬。加上最近时令到了, 正适合秋狝奔马。”

他兴高采烈地比划一阵, 再看看王放那微微翘起一个冷笑的嘴角, 连忙补充:“陛下要是爱热闹,也想打猎, 奴婢们即刻去安排……”

王放摆手,表示不必。

卞丞相也是人, 不是什么鞠躬尽瘁的圣贤。他原本就家财万贯, 只手遮天, 携帝自重、入主洛阳之后, 人人巴结, 人人送礼, 生活更是日渐奢靡腐化。宫里没有的东西,他府上有;宫里摆个宴席还得掰着指头算账,他的府邸里却可以日日灯红酒绿、歌舞升平。隔着两条街, 都能闻到酒池肉林的气息。

这还只是他在洛阳的府第。在他大本营兖州,又不知是不是满地黄金呢。

古人云, 生于忧患, 死于安乐。然而卞公很神奇地把握好了这个“安乐”的度,至今没有被泼天的富贵给反噬了。

王放穿好便服,感觉到秋日的冷意在他身上蛰了一下,又加了一层罩衫。

小包托来一盘早膳,有米有醢有渍有茶。他接过吃了, 手指一卷,悄悄拈一团白米饭,粘在小臂上,袖子挡住。

最近风声不紧,他觉得自己暂时没有中毒的危险,也就一般不当场试毒,免得让人把自己当疯子。

他自觉做得行云流水,熏炉后面却忽然平地起小风,刮开了他的衣袖。小包一下子地看到了那坨黏在他手腕上的饭粒。

王放不等他问,尴尬一笑,轻声:“一会儿去喂鸟。我要调`教秦吉了说话,寻常粟黍它不买账。朕又不能大张旗鼓的让人配精米给鸟儿吃,回头百官又该说道了。”

小包恍然大悟,对皇帝陛下油然而生深刻的同情。

王放拍拍他肩膀,“替我瞒着。”

小包没多想,点点头,表示这种玩物丧志的事,一定不对丞相和百官说。几百年来,他的历任宦官祖宗,都十分具备这种基本素养。

王放嘻嘻一笑,背过手去,迈着方步踱出门。

人都是有惰性的。“替我瞒着”这四个字,一旦习惯,就会成自然。

在这一点上,调`教人跟调`教秦吉了鸟,其实没太大分别。

王放随意溜达出门,对左右说:“我去瞧瞧送进宫的文件。”

周围人脸色微变:“这……”

洛阳像一个巨大蛛网的中心。从全国各地送来的奏、章、表、议皆集中在此。这些文件从来都是丞相先过目。有些奏章甚至得到特殊优待,进京之后,直接送进丞相府沐浴酒池肉林,不用在冷清的皇宫里发霉积灰。

王放侧目,笑道:“我自然没能耐批复,就是看看而已,把奏和章分出来,给丞相减轻减轻负担。”

短短数月的天子生涯,已经让他磨练了初级的政治素养。例如他知道,官员们送到皇帝手里的文件分“章”和“奏”两种。“章”的功能一般是陈事,比如某地天降祥瑞,某地官员贪污,某地又出了孝子贞女——皇帝知道了即可,不必回复。

而“奏”则是政务上的沟通,皇帝必须做出批示,然后按顺序由御史大夫、丞相、太守……一路颁发诏令。

这两种公文,本应是不同的衙门机关分呈上来的。但眼下吏治怠惰,该管事的不管事,很多时候也就混在一块儿。

卞丞相日理万机,对于什么祥瑞、孝子,其实并不在意,因此“章”是基本不看的。他把时间都用在批复“奏”上,以达到对国家最大限度的控制。

王放主动提出分拣奏章,相当于给丞相打下手,这就不好拒绝了。

冯宦官赶紧赶来救场:“老奴伺候主上坐下”。

跟小包一左一右,跟在天子身边,目不转睛地看他在那一摞竹简木牍前头坐下来。

几个宦官对望一眼。留在宫里的奏章,不外乎鸡毛蒜皮,就算让天子提前看看,也无伤大雅。

大家不约而同,谁都没给他准备笔墨。

王放毫不在意,像读故事似的,津津有味地拿起一卷读起来。

他虽沉寂,却从没放弃希望。

虽然曾跟罗敷开玩笑,等自己老了,大约会被抛弃出宫,到时再去找她——但那也只是一时兴起之言而已。莫说他能不能熬到颐养天年的岁数,尚且难论;要他煎熬等待几十年,一颗心怕是要被思念的火焰灼成灰了。

他也知道,若是天下突然大崩,譬如再来一次民不聊生的甲子之乱,自己说不定能险中求胜,浑水摸鱼,逃出这个无形的笼子;然而若真如此,倒霉的都是天下百姓。他不打算为自己一人的自由,背上成千上万的血债。

所以只能慢慢寻找机会,从这些简牍之中,一片片、一字字地解读时势。谁归附,谁造反,谁得了名将,谁跟谁联姻……

只有做好万全的准备,才能在时机来临之际,在最合适的地点,点燃最强力的引线。

他笃信见微知著。即使是鸡毛蒜皮,倘若用心推敲,也能从字里行间发现有用的信息。

他本是飞扬跳脱的性子,平日里见到这么多密密麻麻的鸡毛蒜皮就眼晕。但自从跟阿秦相识相处,耳濡目染,也慢慢学会了凝神专注。他把错综复杂的简牍当成织机上的经纬线,一片一片,耐心整理。

不过今日的鸡毛蒜皮确实太不起眼了些。浏览了好几斤简牍,大部分都是废话。在废话的海洋里,王放忽然发现一个熟悉的名字。

“……方琼?”

冀州牧方继,一年前还踌躇满志,期待问鼎中原,但他的计划却一次次的被卞巨打乱,暗亏一个接一个的吃。直到最近几个月,卞巨陡出奇兵,来了个“挟天子令诸侯”,实力大增,名声大噪,方继这个曾经的北方霸主,因着棋差一招,居然渐渐被排挤到军阀圈子的边缘,身边谋臣武将也时有叛逃的,可谓恢弘不再。

方继怎么想怎么不忿,又逐渐年迈,精力跟不上野心,每天只能胡吃海塞来解闷。忽有一日,许是太过肥胖,在便盆上用力过猛时,猝然而逝。

他的三个儿子,在进行了一场过家家似的继承人争夺战之后,方琼宣布胜出,沿袭了父亲的爵位和冀州牧的职位——当然,需要上表朝廷,讨个正式任命,意思意思。

王放手中这份奏章,就是方琼的“意思”。

这种事他不能做主,仔细阅读了方琼的请封,丢到了“请丞相处理”的那一堆去。

简牍离手的一刹那,又迅速捞回来。

他的思绪突然飘荡,回到春日芳菲的邯郸。那日他在白水营里读书读得无聊,骑着大黄出去兜风,走得略远了些,误入邻县的一片桑林。

远远就听见乱琼碎玉似的小声音,在跟什么人吵架。

“……我以为只有蠹蚕喜食桑叶,想不到使君也稀罕……”

调戏民女。他十九郎怎能错过这种热闹,当即拨转牛头,唯恐天下不乱地来了个向后转。大黄眼看前方一片嫩青草,哪肯乖乖掉头,跟他闹了好一阵别扭,才被拗了过去,怒气冲冲地甩尾巴。

因此等他凑到了现场,围观人群已经聚了不少,隐约听人说什么“秦家女郎”。

他没见过方琼,然而一见服色排场就认了出来。再看旁边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女,有点挪不开眼。

女郎一边嘴硬,一边眼角闪出小小不安。

王放捏捏腰间弹弓,看看左右,寻思着待会儿要是把那个方三纨绔打一下子,该从哪个路线逃跑。

但下一刻他就着实震惊了。用不着他戏弄方琼。女郎居然说自己有夫君,而且听她的描述,似乎越来越像……他那个不着家的老东海?!

啪嗒一声,弹弓掉地上,连忙跳下去捡。眼看方琼也信以为真,对她的态度愈发客气。

王放有点忍不住了。他跟自己阿父一脉相承,审美什么的都挺一致。他觉得阿父要是真的被这么一个女郎迷了魂,他十分非常特别很是能够理解。

他脱口就问:“这位阿姊,你的那位夫婿,是不是白皙面庞,微有髭须,少见的美男子?”

——这是他印象里,三年前的东海先生的形象。

话说出口,才觉得“阿姊”叫得有点仓促,颇有占人便宜之嫌。

果不其然,她扬头朝他抛去一个笑,肯定答道:“是啊!”

他彻底不疑,心里似乎闯进来一个小人,和着她的声音翩翩起舞。

但不知为什么,又不太敢立刻上去相认。

他知道东海先生性格粗放,不喜俗务,经营白水营只为责任。也许阿父不想被人打扰,才来个“美人遁”,图个清静?

可白水营这边无人主持,已经乱成一团。他默默旁观,知道天下大约没有不散的筵席。

在他纠结的当口,方琼已经灰溜溜回府。女郎也已匆匆离开了现场,不知哪里去了。

王放回白水营,心不在焉劳作了半天,翻来覆去想着那位惊鸿一瞥的“继母”,终于做出决定。

当然要认亲。女郎明艳可爱,不管她是继母还是继祖母还是他的十八代女祖宗,若是每天能看她两眼,听她跟人吵吵架,日子多有滋味!

于是他跑去找谯平。谯平有事不在,他便把这事说与了一帮粗鲁直率的大兄弟。

兄弟们不靠谱,没两天就把她给“请”来了。

等他发现佳人非伊人,木已成舟,为时已晚。

……

王放怔然出神,颊涡跳动,勾起一泓浅笑。

余光忽然看到自己腰间绶带、掌中简牍,才蓦然惊觉身在何处。

洛阳的深秋,比邯郸更为晴和,空气中却少了木叶发酵的那种酸甜气。

他看到简牍上的“方琼”两个字,忽然心生闷气。眼下的种种不顺意,若强拉硬扯的找个根源,还不是怪此人轻浮无行,居然敢调戏阿秦?

把方琼的奏章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没挑出什么错处。用辞显然是经过幕僚讨论,书吏修改,堪称完美奏章范本。末尾照例谦逊套话:“臣琼昧死再拜以闻皇帝陛下,以闻丞相,顿首顿首,死罪死罪”……

王放冷笑一声。这句“丞相”多半是在幕僚建议下加上的。真会拍马屁。

他忽然手痒。趁宦官不注意,将这片简牍迅速抽出,两指一用力,咔嚓扳折,扔脚底下。然后将系缚简牍的韦编收紧了些。

奏章末尾缺了一句“昧死再拜”云云,就显得有点疏狂。卞巨近来膨胀,看着肯定不舒服。

方卞两家本就明争暗斗,互相看不顺眼。卞巨多半会借题发挥,给方琼一只小鞋穿。

顺手挑拨一下的事儿。虽不利己,但是损人哪。

王放窃笑一声,抽出刚才几篇马屁拍得最厉害的简牍,摞在一起,再把方琼这篇插到底下,确保对比强烈。

这才心中略微舒畅,仿佛是给阿秦报了个积年大仇。

今日熟人格外多。又阅了一阵子,王放眉头一皱,赫然发现:“……平乐县丞……嗯,又遇强盗了?啧,什么运气。”

平乐县丞已经急不可耐地把他“缉捕三十凶恶大盗,外国使臣于千钧一发之际被救下性命”的丰功伟绩给汇报上去了。措辞谦虚中带着高调,好像打了个千百人的胜仗。

强盗如何凶恶,他手下的兵卒如何奋不顾身,外国使节如何感激涕零。

过去的那位先皇,为了保持那么一点“参与国家大事”的虚幻权力感,最爱看这等跌宕起伏的小故事。平乐县丞记得清楚,上次把击杀崔虎的过程上奏过去,先皇大喜,赏了他不少财帛。

不过没升官。这一点略有遗憾。但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宦途升迁,其实并不由皇帝做主。

这次他故技重施,依旧是华丽的辞藻,惊险的叙述,看得王放击节叫好。

末了又附上几位被救出的使节的手迹,增添此事的真实性。

蝌蚪文曲里拐弯,写在一片小简上,还真像那么回事。王放虽不认得,但忍不住好奇满满。

外国使节……眼下洛阳乱成一锅粥,外国使节早没了包吃包住的待遇,一个个都打道回府,先走为上了。

难不成是他昨夜做梦梦到的那两位?居然有点想念。

可他俩……又怎么会在田亩乡间游荡呢?

王放琢磨不出所以然,把平乐县丞的邀功之辞推到“章”的这一堆,拣出下一个。

这是弘农郡华阴县的地方长吏所上之奏。大致意思是说近来商贸不兴,从潼关出入川蜀的百姓数量减少,以至于赋税有点不够收。譬如……

王放忽然揉揉眼,觉得这份公文写得跟别的不一样,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他干皇帝这行时间不久,有些事情敏锐性还不太够。

他决心磨练一下自己的眼力,再翻到前面奏牍开头,目光来回跳跃,终于定在最初一行的“臣某某稽首上书”……

这明明白白是“章”的格式。如果是“奏”,应当没有“上书”二字,且应把职衔爵位写在最前面。

想必是上书的官员马马虎虎,本来是奏,却信手拈来,错用一个“章”的开头。

大汉律令不施,官员懈怠,这种事也时有发生。

他打个呵欠,昏昏欲睡地继续读。又读几个字,忽然揉揉眼,清醒了。

那奏牍上明明白白的继续写道:譬如最近,有个从洛阳出发、载满财帛的骡马队,经停潼关时,才缴纳了三十五文的赋税。那骡马队里还带着个女眷,另缴人头税十文,加起来不过四十五文钱。这个税率从光武时期就没变过。皇帝陛下明鉴,潼关这里,是不是该涨点税呢?

翻到最后一片简,上面只两个字收尾:“制曰”。

这是需要皇帝批复的奏本,末尾留出一片空白简。皇帝需要在“制曰”后面写下他的答复。对王放来说,他写得最多的,就是一个“可”字。

王放有点手发抖,将奏的内容看了一遍又一遍,确认自己没看漏一个字。

这个带着女眷的骡马队,多半就是阿秦一行人!

明绣至今没和他联系。他不知自己的计划泄露了多少。这本奏要是到了丞相手里,会不会被他瞧出蹊跷?

王放余光瞟一眼。侍从们都无所事事,没人盯他。

他飞快地扯下这卷奏文的最后一片写着“制曰”的奏牍。孤零零的一片木牍带着断绳,被他随便塞进简牍小山里。就算事后被人发现,也寻不出是哪卷奏本里掉出来的。

这么个蔫不出溜的小动作,相当于把“奏”变成了“章”,皇帝已阅即可,不需要批复。也就不会被丞相看到。

地方官抱怨两句,得不到回复,多半也就将这事抛却脑后,把那骡马队无事放行了。

如此一来,阿秦当可顺利逃脱。他这个一辈子的囚徒,也就当得值。

他心满意足,又将那奏章看了几遍,猛然瞳孔一缩,目光定在一处,倾身凑近。

“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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