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诱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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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包声音愈发低, 有气无力的,像个秋后饿透了的蚊子。

“女医禀报, 颜贵人今日、那个……这两日身体欠安, 不宜侍奉天子。不然换个……”

王放呆滞一刻, 被噎得无话可说。

他跟一帮“娘子军”混迹俩月,身边又围着十几个偷听经验丰富、苦于缺乏实践的黄门, 见缝插针地给他普及些知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理论水平突飞猛进。知道这“身体欠安”, 是怎么个欠法。

他不甘心, 问:“就叫来陪陪我, 也不成吗?”

小包偷笑, 没想到这位颜贵人已经受宠到如此地步, 超越肉体,上升到了精神层面。

还是任劳任怨地出去问了下,回来低头禀报:“女医说她身子不适, 已睡下了。”

王放没脾气。跟明绣说好了今日再见,她居然擅自睡觉。

知道她跟自己不对付, 见面就呛, 但总不至于如此不懂事啊。何况还有谯平的嘱托。

但这种“身体欠安”,他毕竟不曾感同身受过,第一反应是十分同情。看来是真的难受要命。

“嗯,那……”

小包立刻贴心建议:“主上若想慰问一下,奴婢去传话, 让她多喝热水。”

对天子来说,这话已经很是昭示荣宠了,“宠妃”多半得感激涕零。

王放狐疑地看一眼他,本能觉得这话有点送命,“算了,让她好了之后快来见我。”

明绣没睡,醒得真真的。

身边雕梁画栋,金玉珍宝无数。室中一盏青玉五枝灯,比她本人还高些,上有蟠螭以口衔灯,灯火燃时,鳞甲皆动,晕出深浅光圈,焕然盈室。

明绣暗自惊叹。她在宫里都没见过的宝贝,丞相府里却有。

她手僵脚僵,身上只有一个地方敢乱动——小心脏跳得扑通扑通的。

卞丞相其人,她其实没见过几次。刚离开白水营、来到兖州时,明绣对他尚有戒备和成见;但后来慢慢得知,谯平在他手下颇受器重,赏赐不断,她的那点戒备也就慢慢消融了——当然,也还没到产生好感的程度。

今日卞丞相忽然派人请她赴宴,说是家中某个女眷生日,于府中开席设宴,请她这位“宠妃”来捧个场。

她心知不妥,但也无从拒绝。连秦夫人都能任他闯入殿中“探望”,她一个小小贵人,算得什么?

她独处深宫,孤立无助,唯一的“外援”就是谯平,且还不在她身边,传个话要等三四日。

只好带个侍女,上了小轿,心里忐忑想着,都说卞公爱美人,但也取之有道,应该不会对自己有什么非分之想吧?

卞巨果然对她以礼相待。远远的拜揖招呼,客套询问她最近的生活起居。另外还赠了些珠宝首饰,算是个见面礼。

宴席中也只有女眷之间的应酬,相互聊些夫君孩子、衣着首饰、宠物玩器之类。明绣对这些方面一窍不通,又拙嘴笨舌,搭不上话,只听得无聊而已。她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只能靠大口吃肉来化解尴尬。

但她控制着没饮太多酒,也没说太多话。宴席散后,由丞相府婢女送出。

“这是丞相府接待女眷的会客小厅。夫人且在里面饮一杯醒酒茶。马车即刻便来接夫人回宫。夫人若要更衣,唤一声就行了。妾告退。”

这一关已经算过去了。明绣心里的警惕放下大半,迈步进厅,却没注意,自己的侍女没跟进来。

青玉灯燃出幢幢光影。影下一人,岿然正坐。手边一座明炉,煨着氤氲香茶,水沫芬芳。

明绣本能就要退出去。只听一声严厉的:“夫人留步。”

她一下子不敢动,许久,才想起来该行什么礼,尽可能镇定地道:“丞相,这……”

卞巨没动地方,也很礼貌地没直接看她。只是丢过来一句话,声音不带什么感情。

“听闻夫人宠冠六宫,今日有幸得见,果然貌若天仙,嗯,实质荣归,咳咳。”

明绣瞬间一头冷汗。

她清楚自己斤两。秀气有余,但完全算不上国色。卞丞相又不是三岁小孩,府里收的女郎怕是比她杀过的猪还多,何至于如此眼瘸?

明绣算不上机灵,但也瞬间明白,他这是明明白白的发问,姿色平平,天子何以对你“椒房独宠”?

卞巨是耳聪目明的人,与人打交道时惯会挑弱点下手。只一句话,明绣心中装不下别的,只剩一个膨胀发热的“虚”字。

她硬着头皮答:“那个、陛下、我也不知……”

对面轻声两笑,像个和蔼的长辈。

“夫人请坐。臣无他意,今日原本也就是想提醒夫人,皇帝陛下……身有隐疾,伺候时需格外留意,不然便可能恶化。夫人年纪轻轻,未必知晓其中利害。臣本欲托人传话,但这事多一个人知道毕竟不妥。陛下与臣亲如父子,臣也就僭越一提。话说……夫人专房独宠,不会连这都没看出来吧?”

明绣一张脸刷的白了,犹如陷进泥塘地,挣扎不起来。抬头看到一双精光四射的眼,苍白的面容锋利肃穆,宛如冷刀寒光。

十九郎有何“隐疾”?她怎么从来不知道?

绞尽脑汁,穷尽想象,也猜不出来啊!

……

樊七远远候在角落里,无聊地翻弄药箱。

卞公一本正经的诈话,诈得也太不专业了!简直勾起了她出言纠正的冲动。

不过,足以糊弄一个没什么医药知识的“宠妃”。

“宠妃”明显是未经人事的处子,跟陌生男人说两句话就脸红,面对卞公的诈言更是表现得像个傻子。樊七略觉好笑。

天子身边的女郎,果然是一个比一个会演戏,不知是不是一个师傅带出来的。

不过她看穿不说穿。何必给自己添麻烦。再说,她的唯一任务便是治疗卞巨的咳疾,何必越俎代庖,惹人猜忌。卞公精明一生,该看出来的,他自会看出来。

……

果然,卞巨再软硬兼施地威胁几句,明绣心中堤坝全溃,扑通一声跪下了。

“丞相明鉴,我……我不敢说假话……的确是谯、谯公子送我进宫的,但他、他绝无半点不忠之心!只是因着我是陛下的旧相识,让我劝、劝他看开……没、没谋划什么别的……”

她嘴笨,当着卞巨的面,更像是不会说话,翻来覆去的只那么几句。

卞巨抿着薄唇,审视着面前的年轻女郎,心头泛起些微喜悦的涟漪。

原本只是听说她“独宠后宫”,自身又无甚后台,父亲只是他手下一个声名平庸的武将,名字他都不太记得。

因此打算把她请来,半是立威,半是拉拢,纳入他自己的棋盘之上。

未曾想,随随便便诈了几句话,似乎却诓出了些意想不到的内容。

他使个眼色,樊七低头,背向后退,退出厅室。几个带刀侍卫也同时撤了出去。

他慢慢从灶上取下铜壶,亲手给明绣注满一杯茶,温和笑道:“夫人何必惊慌,这里没外人,无人能听见你的话了——夫人刚才说的什么?子正怎么了?不就是送你进宫,何错之有?”

明绣蓦然抬头,对上一双温和厚道的目光,带着长辈一般的宽恕。

听他的口气,似乎……没有怪罪谯平!

卞巨凝视她眉眼,微笑道:“都是侍奉大汉天子的,咱们几个本是一家人,敞敞亮亮的说话,不好吗?……子正这个人,有些小心性,读书太多,容易滥施善良。其实我也说过他不少次。夫人也许不知,我俩秉烛夜谈的次数,也许比他跟你见面的次数还多。这次的事,他也没瞒着我,都汇报过了。我今日与夫人说知,也是不想让夫人徒生猜疑,碍了你俩的交情。……”

每句话都是模棱两可,用在任何人身上,都能对号入座,咂摸出点特殊的味道来。

在明绣听来,这话便是:“我已知道你们的谋划了。我都没怪罪谯平,你何必还瞒着?”

她鬓角出汗,手心汗湿,心中如同铜锣敲打,鼓胀得脊背发麻。

她虽然生有不寻常的力量,虽然习了武艺,但她毕竟没有经历过战场上的生死考验,性子虽然直犟,却缺了那种鱼死网破、玉碎瓦全的劲头。

又一句话飘进耳中:“唉,不过依我看,子正只有一件事,做得不够意思。他明知名节对一个女郎来说有多要紧,却不介意送你入宫做妃,也没给你算好一个全身而退的出路。说‘利用’二字不太好听,但终归是心机深沉,而夫人你又刚直坦率……”

明绣攥紧拳头,坚决道:“谯公子没利用我!是我主动自荐帮忙的!你不要猜忌他!”

话虽说得硬,眼圈已有些红,有些压在心底的小小情绪,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

自己的出身跟谯公子差距太大,她从小便知不可白日做梦。况且他对自己虽然和善可亲,却也从没有过任何越礼暗示之举。

明绣心中早已坦然接受,他日后定然是会和世家结亲的,娶一个知书达理、似水温柔的贵女,如何看得上自己一个杀猪的女郎。

但这并不妨碍她对他言听计从、千依百顺。任凭细弱的种子在暗处发芽,不敢将它移到阳光之下。

谯平也许曾经惶恐,也许会过意不去。但他毕竟也是人,也有小小的自私的弱点。

渐渐的,对她感激和愧疚成了习惯。她的牺牲和付出,显得理所当然。

过去在白水营,谯平曾对罗敷的身份起疑心,命明绣暗中监视。她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情愿做这个费力不讨好的活计。

如今,谯平让她以嫔妃的身份入宫传讯,她几乎没犹豫,也立刻点头了。但能帮上他一点忙,她自己的名声和未来,又算什么?

谯平也许是习惯了女郎的顺随,也就自然而然的忽略了,在那双奉命唯谨的眼底,毕竟藏着一点微末的不甘,像绸缎上的刺绣,再丝滑柔顺,也终究藏着一个不起眼的小小线脚。

这点不甘,在卞巨的提点之下,忽然无限放大。明绣泪水盈眶,双唇颤动,说不出话。

依稀听他说:“……咳咳,话说回来,子正这个人,闷在心里的事情太多。他是我手下一等一的谋臣,跟我不到一年,已经是扬名载誉。我手下的不少文臣武将巴结他,自家有美貌的姊妹、女儿,也央我做媒,给他提过几次亲。可却奇怪,都让他一一推了。以前我只道他一心仕途,无意家室,眼下看来,也许……”

他点到为止,停在最让人遐想的地方。

“不过,老这样也不是事儿。颜夫人,好好儿的把子正的计划再跟我说一遍,我看看他到底要什么。我高高在上的,毕竟不如你俩亲密无间,有些事他不好对我开口……你对天子、对我都是忠心耿耿,我看在心里。等时机成熟,想办法让你出宫,再将你父亲升几级衔,求个天子封赏。那时候不就……门当户对了?”

明绣全身发抖,伏身拜道:“妾不奢望……”

“夫人不必顾虑。卞某虽是遵纪守法的臣子,但这点权力还是有的。皇帝陛下既与你从小相识,也不会不给这个面子,对不对?”

……

青玉五枝灯缓缓旋转,衔灯的蟠螭口吐烟雾,将明绣眼前的方寸之地染得模糊一片。

莫说她只是个十几岁女郎,就是老谋深算的诸侯军阀,被这么连哄带骗的揉搓一番,十有八九也得着了卞巨的道儿。

卞巨从她吞吞吐吐的话语里,终于拼出了谯平所图之事——设计让罗敷在半路出逃,混入谯平的骡马队,一路护送入川;作为交换条件,天子从此安静如鸡,再不胡乱搞事。

其余机要环节,诸如卧室密道、玉梳为信、骡马市场的接头地点——这些都是当时写在薄绢上,由明绣直接带给王放的。明绣不识字,那薄绢看也没看过,因此这些细节她并不知。

卞巨无声微笑。明绣跪坐在侧,还有些簌簌发抖。

她隐约觉得这篓子捅得有点大。深呼吸一阵,直起身,天不怕地不怕地对着当朝丞相,史无前例地威胁一句:“你要保证,不许加害秦夫人,也不许怪罪谯公子,一切责任都由我担,要杀要剐都行。否则……否则……我豁出这条命……”

卞巨嗤笑,轻咳数声,拍手让樊七进来。

“当然保证。我不仅不怪子正,反而会求天子给他升个官,如何?”

明绣心中一跳,补充:“也……也不能关押秦夫人。她……她不想在宫里待着,你不能强迫。”

“当然。明日秦夫人照旧启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明绣僵着脖子,像只炸毛小鸡,不敢露出迟疑的神色。

卞巨恭谨朝她一揖,笑道:“臣早就说了,今日多嘴问一句,只是为了大家坦诚相待,又没什么别的意思——夫人今日受累。今晚是回宫呢,还是……若宿在臣这里,臣立刻着人去准备客房。”

明绣哪敢在他这里多耽,立刻说:“我要回宫!”

卞巨这才想起来什么,遗憾道:“这么晚了,宫门怕是已关了。若是硬要进宫,惊扰了虎贲卫队,难免上达天听。皇帝陛下可就知道,夫人今晚并非身体不适,而是跟卞某有什么密谋……”

诱骗结束,他的语气重新变得冷硬。明绣心里不自主的一哆嗦。

不管怎样,谯公子的前程,还攥在这人手里呢。

她忍气吞声,“那……那就烦劳丞相……”

送走明绣,卞巨放松双腿,倚在虎皮坐垫上,让人上一壶淡酒,边抿边笑。

谯平终究还是嫩了些儿个。瞒着他做了这许多小动作,他居然不觉得生气。连自己都有些奇怪。

他虽多情,却不痴情。倘若放弃一个楚楚佳丽,能换天子一辈子的听话顺从,自己何乐而不为呢?

天子做派虽熊,却很有君子之风,不会做食言而肥的事儿。

这个谯子正,怎么也不和他提前商量一下呢?

——既然瞒着他,那也别怪他横插一脚。

他片刻便做出决定。招手叫来一个心腹,低低吩咐:“从明日晚间开始,加派人手,增值在各个城门。若见有川人口音的骡马队……”

心腹察言观色,立刻道:“属下给他们截住!”

“不不,不要打草惊蛇。派人跟踪到城外二十里,再拦住搜查。若是找到秦夫人,莫要声张,直接客气带到兖州。其他人……”

心腹热心接话:“杀了?保证做得不留痕迹……”

卞巨听了想打人,咬着牙齿,声音再低,“蠢货,还用我说!随便哪个妓寮里找个罪籍女子,让他们当成秦夫人,该怎样怎样,平平安安护送回川,再威逼利诱,谁也不让声张。”

眼看心腹领命而去,他一口将盏子里的酒喝干,看着墙上挂的银白甲胄,轻轻笑起来,震得胸腔发痒。

若按他以前的计划,让秦夫人以“豫章郡君”的身份移居兖州,尚有许多名分上的障碍,且有舆论压力,自己未必能马上将她纳进府里。

而谯平这个馊主意,让他将计就计,名义上的“豫章郡君”从此葬身馆驿火海。金蝉脱壳,褪去了最珍贵的外壳。他得到的,将是一个毫无名分头衔的庶民女郎——再泼辣刻薄,也只能任他摆布。

而谯平,日后他跟明绣一通气,得知被自己识破手段,却宽大放了一马,并未干涉——他定然惶恐无极,从此对自己更加感激涕零、死心塌地。

至于天子……伪造女郎的手迹,定期向他报个平安,让他言出必践,乖乖听话。

简直一石三鸟。

卞巨平日谦逊,每次打完胜仗,从来都是满口的“全赖诸位文臣武将之能”,自己从来不居功;然而此时也忍不住自满,觉得自己脑子简直太好使。

掌握他人命脉的感觉,如同握着少女的酥胸。一旦习惯,便会上瘾。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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