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放正倚在榻上读书, 姿势要多歪有多歪。面前的简牍堆得像小山,还是个暴雨过后的小山, 眼看就要化作泥石流, 哗啦啦倾泻而下。
他把手中的简牍丢回去。小山危险地晃了一晃。身边小包连忙跨个箭步, 一个“猴子捞月”,阻止了泥石流的爆发。
小包愁眉苦脸, 徒劳建议:“主上歇会儿吧……”
王放从简牍山后面探出一个脸,眼下两个黑眼圈清晰可见。
“不歇。接着伺候。”
他翻阅的不是奏章表议, 也不是什么要紧公文, 而是鸡毛蒜皮的宫闱记录, 放在角落里不知积了多少年的灰。被他一声令下找了出来。单是把这些简牍擦干净, 就花了十几个人一整天的工夫。
等这些简牍达到“能看”的标准, 灰尘已经转移到可怜小宦官们的脸上, 人人都像泥坑里滾过的狗熊。
王放只是象征性的表示了一下慰问,就一头扎进陈年八卦里,津津有味地阅览起来。
比如, 某年某日,某宫女怠工撸猫, 被罚打了多少板子, 逐出宫城嫁人。
再如,某年某日,两个厨子为了一个厨娘争风吃醋,厨子甲知道厨子乙喜欢偷吃御膳,于是脑子一热, 往莼菜鸭肉羹里下了巴豆。
是日下午,先帝巡幸御园时突然“山洪暴发”,闯进最近的圊厕,邂逅了虚脱的厨子乙。
两个厨子一死一苦役,消失在了茫茫记录当中。
又如,某年某日,某个女官的发式意外地抢了某宠妃的风头,被宠妃下令剃光了头。消息传出,满宫皆哗然,认为宠妃太过无法无天。还没等御史台发明出对应的刑罚,该女官羞愤自尽。宠妃蒙母家说情,只被罚金帛若干。
……
王放如饥似渴地翻阅了半天陈年旧事,心里翻覆排演着各种“出宫”的戏码。任何别的声音听在耳朵里,都像是苍蝇嗡嗡。
终于不情不愿地得出结论:皇宫深似海,里面的人——不管是厨工还是女官还是宫女——走进来的姿势都是相似的,被赶出去时的惨状各有各的不同。
而对于那些地位更高的人——嫔妃、太妃,根本没发现任何随意出宫的案例。都要提前报备,登记在册,定期勒令回归。
至于天子、太后出巡,更是要提前数日开始准备。随行侍候之人动辄数百,相比之下,王放身边时刻黏着的几十双眼睛,倒显得寒酸了。
也许,应该退而求其次,一个一个的来。先把她弄出去……
王放心中飞速转,揉一揉酸胀的眼睛,忽然看到简牍小山的下层,凸出几片破旧的木牍,上面墨色陈旧。他眼神好,隐约扫到几个字“熹平六年女官”……
他心猛一跳。熹平六年正是他出生之年。至于女官……
有关他生母的记录,虽然已被销毁得七零八落,但在浩如烟海的记录当中,难免会有几条漏网之鱼。难道……
他伸手就去抽那条木简,忘了要轻拿轻放。
大力出奇迹。只听哗啦一声巨响。简牍的小山已经危如累卵,这下终于愤而坍塌。但见无边落木萧萧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由高变平,严严实实的把那条木简埋在最下面。
王放:“……”
几个小宦官几声高高低低的惊呼,随后一连声的“主上恕罪”,跪下地去,任劳任怨地收拾。
有人还问:“方才主上要取哪卷书,奴婢们先给找出来?”
王放仰面躺回榻上,懒洋洋说:“算了,把它们都存回原处吧。”
“泥石流”倾泻的瞬间,他已经想明白了。倘若这条木简真是关于他生母的“漏网之鱼”,万一落在丞相手里,可想而知,他定然会大做文章,再顺藤摸瓜的把他母舅家十八代找出来,一个个的描金画名,厚加封赏。
这么一来,如今宫里的“现任太后”立刻就名不正言不顺,怕是早晚要把这个头衔给让出去。
他想不出自己的母亲是何模样,但她死时应该也是正当韶华,甚至不比现在的自己年长。
“阿母恕罪,”他尽可能轻松地默想,“等有机会,我私自设坛祭你。我猜你也不愿再与这棺材似的皇宫有何瓜葛,也不喜欢被人钉在神坛上,日夜烧香,熏你的脚。”
小包见陛下终于歇了读书瘾,觉得是时候再开口了,提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劝:“主上休息一会儿?——外面有人报,太后给送来了几件她亲手织绣的衣裳,还有……”
王放心一跳,总算是从成堆的霉变积灰的往事中拔出一个脑袋来,赶紧命令:“快送上来。”
布料拿到手,稍微一抚摸翻动,便知是她的作品;上头的纹绣密实鲜艳,他还没见过比这更精致的绣活,唇边不知不觉扬起小月牙儿。
宫里有无数绣娘裁缝,给他量身定做各种场合的常服礼服。然而此时他觉得,自己满满几屋子衣冠,都不如手中捧着的这几件来得温暖。
都是日常衣裳,有些是贴身穿的,边角点缀活泼的彩色。她对他的尺寸了如指掌,每一件都裁得服帖合体。她也知他不喜贴身穿名贵罗绮,嫌不吸汗,反而爱穿亲民的柔软苎麻;因此送来的贴身小件,都是细比丝绸的苎麻精品。
想象她独倚空栏,庭院深深,小笔描画,偶尔停针不语,心里也许很寂寞吧……
他将衣物捧近,假装对光检查缝合处的粉线残留,不动声色地凑在嘴边亲了一下。
他忽然看到什么,眸色一深。
罗敷知道他爱玩,身上随时带着零碎,因此给他做的每件衣物,袖子里、衣襟里、腰间,都会缝几个不起眼的口袋,方便他装东西。
眼下这几件上衣下裳,确实也都让她缝了口袋。然而很明显,被人翻动过。
王放见过罗敷做衣裳。她走线精细,衣袋缝好以后,宛若无物。然而被从里到外翻过一次之后,除非再行熨烫,否则恢复不到初始的平整。
很明显,她送出来的东西,无一例外的被严格检查过。
王放皱眉凝思,慢慢抖开一件丝纨罩衣,推开身边几双伺候的手,缓缓穿在身上。
罗敷应该不会傻到连“送的东西会被搜查”都想不到。甚至,她在衣裳里缝了这么多口袋,也许就是为了表现给搜查的人看:瞧,我这个太后既傻又白,衣袋里什么都没夹。
那么,她给他送衣裳的用意,不外乎有三。
第一,纯粹的关心他,疼他。这一点王放一点不怀疑。
第二,她在试探,从她手里送出去的东西,到底会被搜查到什么程度。
所以才会缝了格外多的衣袋,尽可能让侍卫们的翻动留下痕迹。等自己拿到这篮衣裳,就能推断出来,这些衣裳经历了多少“蹂`躏”。
第三,或许她在借织布绣花的名头,掩人耳目的做一些别的事?
……
他披着件罩衣出神,嘴角微现傻笑。
可急坏了旁边小包。他方才只说了半句话,就让陛下火急火燎地打断了。后半句话含在嘴巴里,像个烧了一半的蜡烛,都快把他烫坏了。
“那个、太后还送来……”
王放又惊又喜,尽量收拢笑容问:“还给我带了什么?快送过来送过来。”
小包得意挺胸,道:“太后亲点的美人已送到了。主上是现在见一见呢,还是直接晚上……”
王放:“……”
高兴不能太早。
赶紧招手叫人:“诶,等等……”
天子一言,驷马难追,人都已经走远了。
他认命地往榻上一躺,把她做的衣裳盖在身上,苦中作乐地想,罗敷给他“挑”的人,定然是个丑得十分有特色的。今晚就当猎奇了。
等到夜晚来临,他这才突然意识到,前面等待自己的是个什么样的坑。
窈窕的女郎已经跪侍在他床前。由于是丞相硬塞、太后钦点,女郎被一步到位的封了个贵人,一头繁文缛节的钗环发饰,挂得像元旦时的一排喜庆灯笼。
王放虽然不顺气,也不免有点心疼。他穿礼服时戴的冠冕就够重了,一天下来压得他头晕脑胀;这女郎头上的发饰有过之而无不及,隔空都能闻到沉重的黄金富豪气。这么沉的东西顶在头上,还要保持一个微微前倾低头的姿势,脖子得多酸啊。
冤有头债有主,他犯不上跟陌生女郎过不去,赶紧说:“抬起头来。朕不怕人看。”
女郎依言抬头。秀气的面庞波澜不惊,平平淡淡的目光朝他看了一眼。
咕咚一声,九五之尊当即坐地上了,捂着尊臀,疼得龇牙咧嘴。
女郎微微一惊,又有点好笑,站起来就要去扶。
王放瑟瑟发抖,双手乱摇,绝望道:“别、别、别过来……”
奈何人微言轻,后衣领子一紧,被举重若轻地提溜起来,往地上一戳,摆成一个挺胸抬头的站立姿势。
明绣皱眉,把他全身上下打量一番,目光中透出大写的“嫌弃”二字。
“他们不会真弄错了吧?天子不该是这副怂样儿啊。”
王放上床,拉下帷幕,缩在最远的一个角落,尽量离明绣远点。
他从滚落满地的胆子里,慢慢拣出几片碎得不那么厉害的,勉强拼一拼,说出半句囫囵话。
“那个、阿……”
他情急智生,总算把一个“毛”字生生吞回了嘴里,改口:“阿颜啊……你、你吓死我……”
明绣手底下不停,薅杂草似的,把头上那些沉重珠宝摘了个干净,如释重负地出一口气,这才抬起头,警惕地看他一眼。
“先警告你,我不是来给你当妃子的。你要是敢……”
枕边散落着几个花里胡哨的木雕六博棋子,是王放无聊失眠时,用来把玩消遣的。明绣随手捏一颗,纤细的指节一用力,咔咔两声,无辜的棋子粉身碎骨。
王放立刻接收到了这个警告的讯号,连忙举起双手,表明心迹:“……不敢动不敢动。”
明绣没好气,瞪他一眼:“知道我为了混进你宫里,冒了多大险?你居然不感动?”
王放:“……”
里外不是人,不如闭嘴,换了个话题:“你父母身体可好?”
明绣这才觉得眼前这人略微顺眼些,点点头,待要再开口,神色忽然一瞬间的扭捏。
“那个……谯公子让我给你带几句话。”
王放明知眼前是母老虎,嘴上死性不改,依旧锋利不饶人。
“啧,原来他良心还没丢光啊。”
明绣脸一红,却没动怒,只是颇为苍白地反驳一句:“他有自己的苦衷。若直接找你说话,不但礼制上不允许,也……也会让人猜忌。”
王放“嗯”一声。其实他也早就看出来。卞巨对于他所有的手下人都不信任。谯平如此尽心竭力地为他出谋划策,给他绘出了谋夺天下的蓝图,却也不被允许和自己有超出必要的接触。
读书人肚子里坏水满溢,于是别出心裁,迂回曲折地送来一个传声筒。前朝办不到的事,后宫却能曲径通幽;男人做不得的事,换成女人,有时候便会柳暗花明,少许多障碍。
只是这个“传声筒”太过可怕,抵消了王放所有的庆幸之情。
思来想去,这却也是唯一的办法。如果谯平直接送个美人进宫,自然引人注目之至。因此他剑走偏锋,把明绣混在一群路人当中,通过罗敷的一次“点选”,让明绣的到来显得尽可能的机缘巧合。
卞巨知晓王放和罗敷的诸多往事,也认识他俩的许多故人。唯一不认识的,大约只有明绣了。
既无出身,又是女眷,养在深闺。这样的女郎千千万,他大概从来没注意过。
思及此处,王放心中一动,小声问:“你如今,在做什么?”
大约不会像同龄女郎那样,日日闺中刺绣纺织,等待出阁的日子。
明绣略微不好意思,犹豫片刻,实话实说:“阿父不得丞相重用,被派在外驻守,让我也习点武艺,以备万一的战事。”
王放顺口把她的话提炼拔高,敬畏道:“女将军。”
嘴上毕恭毕敬,身体有点哆嗦。强行镇定,继续谈笑风生。
“那……谯平如今,是你什么人?”
明绣脸色微红,咬着自己薄薄的嘴唇,说:“谯公子他……叫我来洛阳时,认了我做妹妹。”
王放“哦”一声,不失讽刺地评论:“他倒是挺懂裙带关系。把自家妹妹送进宫里做宠妃,既不惹眼,又见忠心——该升他几级官?”
见明绣眉毛竖起,眼看就要发作,又赶紧改口,笑道:“……我是说,阿颜甘冒奇险,深入虎穴,实乃女中豪杰。子正兄不畏人言,相机行事,不愧是你的知己。”
明绣被他这番真真假假的话弄得无比烦躁,手边“咔”的一声,又捏碎一枚棋子。
这才几个月不见,十九郎的贫嘴能耐又渐长。
她咬牙道:“废话少说!谯公子托……托我来带几句话……”
跟王放这短短几句言语交锋,没占到丝毫便宜。她隐约觉得,眼前这男孩子已不复往日,熊气骤减,换作狡黠而沉静的锐气。虽然见了她仍旧是惊恐万状,但似乎已远没有以往好欺负。
因此,她第二次把这个意思表达出来,语气已无方才那样自信,带了些商量的意味。
王放见好就收,洗耳恭听:“请讲。”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区争先恐后的给我剧透
然而还是要硬着头皮发表“重磅揭秘!原来是她!惊不惊喜?意不意外?”的一章
以后就没这么好猜的套路了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