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描画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王放正倚在榻上读书, 姿势要多歪有多歪。面前的简牍堆得像小山,还是个暴雨过后的小山, 眼看就要化作泥石流, 哗啦啦倾泻而下。

他把手中的简牍丢回去。小山危险地晃了一晃。身边小包连忙跨个箭步, 一个“猴子捞月”,阻止了泥石流的爆发。

小包愁眉苦脸, 徒劳建议:“主上歇会儿吧……”

王放从简牍山后面探出一个脸,眼下两个黑眼圈清晰可见。

“不歇。接着伺候。”

他翻阅的不是奏章表议, 也不是什么要紧公文, 而是鸡毛蒜皮的宫闱记录, 放在角落里不知积了多少年的灰。被他一声令下找了出来。单是把这些简牍擦干净, 就花了十几个人一整天的工夫。

等这些简牍达到“能看”的标准, 灰尘已经转移到可怜小宦官们的脸上, 人人都像泥坑里滾过的狗熊。

王放只是象征性的表示了一下慰问,就一头扎进陈年八卦里,津津有味地阅览起来。

比如, 某年某日,某宫女怠工撸猫, 被罚打了多少板子, 逐出宫城嫁人。

再如,某年某日,两个厨子为了一个厨娘争风吃醋,厨子甲知道厨子乙喜欢偷吃御膳,于是脑子一热, 往莼菜鸭肉羹里下了巴豆。

是日下午,先帝巡幸御园时突然“山洪暴发”,闯进最近的圊厕,邂逅了虚脱的厨子乙。

两个厨子一死一苦役,消失在了茫茫记录当中。

又如,某年某日,某个女官的发式意外地抢了某宠妃的风头,被宠妃下令剃光了头。消息传出,满宫皆哗然,认为宠妃太过无法无天。还没等御史台发明出对应的刑罚,该女官羞愤自尽。宠妃蒙母家说情,只被罚金帛若干。

……

王放如饥似渴地翻阅了半天陈年旧事,心里翻覆排演着各种“出宫”的戏码。任何别的声音听在耳朵里,都像是苍蝇嗡嗡。

终于不情不愿地得出结论:皇宫深似海,里面的人——不管是厨工还是女官还是宫女——走进来的姿势都是相似的,被赶出去时的惨状各有各的不同。

而对于那些地位更高的人——嫔妃、太妃,根本没发现任何随意出宫的案例。都要提前报备,登记在册,定期勒令回归。

至于天子、太后出巡,更是要提前数日开始准备。随行侍候之人动辄数百,相比之下,王放身边时刻黏着的几十双眼睛,倒显得寒酸了。

也许,应该退而求其次,一个一个的来。先把她弄出去……

王放心中飞速转,揉一揉酸胀的眼睛,忽然看到简牍小山的下层,凸出几片破旧的木牍,上面墨色陈旧。他眼神好,隐约扫到几个字“熹平六年女官”……

他心猛一跳。熹平六年正是他出生之年。至于女官……

有关他生母的记录,虽然已被销毁得七零八落,但在浩如烟海的记录当中,难免会有几条漏网之鱼。难道……

他伸手就去抽那条木简,忘了要轻拿轻放。

大力出奇迹。只听哗啦一声巨响。简牍的小山已经危如累卵,这下终于愤而坍塌。但见无边落木萧萧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由高变平,严严实实的把那条木简埋在最下面。

王放:“……”

几个小宦官几声高高低低的惊呼,随后一连声的“主上恕罪”,跪下地去,任劳任怨地收拾。

有人还问:“方才主上要取哪卷书,奴婢们先给找出来?”

王放仰面躺回榻上,懒洋洋说:“算了,把它们都存回原处吧。”

“泥石流”倾泻的瞬间,他已经想明白了。倘若这条木简真是关于他生母的“漏网之鱼”,万一落在丞相手里,可想而知,他定然会大做文章,再顺藤摸瓜的把他母舅家十八代找出来,一个个的描金画名,厚加封赏。

这么一来,如今宫里的“现任太后”立刻就名不正言不顺,怕是早晚要把这个头衔给让出去。

他想不出自己的母亲是何模样,但她死时应该也是正当韶华,甚至不比现在的自己年长。

“阿母恕罪,”他尽可能轻松地默想,“等有机会,我私自设坛祭你。我猜你也不愿再与这棺材似的皇宫有何瓜葛,也不喜欢被人钉在神坛上,日夜烧香,熏你的脚。”

小包见陛下终于歇了读书瘾,觉得是时候再开口了,提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劝:“主上休息一会儿?——外面有人报,太后给送来了几件她亲手织绣的衣裳,还有……”

王放心一跳,总算是从成堆的霉变积灰的往事中拔出一个脑袋来,赶紧命令:“快送上来。”

布料拿到手,稍微一抚摸翻动,便知是她的作品;上头的纹绣密实鲜艳,他还没见过比这更精致的绣活,唇边不知不觉扬起小月牙儿。

宫里有无数绣娘裁缝,给他量身定做各种场合的常服礼服。然而此时他觉得,自己满满几屋子衣冠,都不如手中捧着的这几件来得温暖。

都是日常衣裳,有些是贴身穿的,边角点缀活泼的彩色。她对他的尺寸了如指掌,每一件都裁得服帖合体。她也知他不喜贴身穿名贵罗绮,嫌不吸汗,反而爱穿亲民的柔软苎麻;因此送来的贴身小件,都是细比丝绸的苎麻精品。

想象她独倚空栏,庭院深深,小笔描画,偶尔停针不语,心里也许很寂寞吧……

他将衣物捧近,假装对光检查缝合处的粉线残留,不动声色地凑在嘴边亲了一下。

他忽然看到什么,眸色一深。

罗敷知道他爱玩,身上随时带着零碎,因此给他做的每件衣物,袖子里、衣襟里、腰间,都会缝几个不起眼的口袋,方便他装东西。

眼下这几件上衣下裳,确实也都让她缝了口袋。然而很明显,被人翻动过。

王放见过罗敷做衣裳。她走线精细,衣袋缝好以后,宛若无物。然而被从里到外翻过一次之后,除非再行熨烫,否则恢复不到初始的平整。

很明显,她送出来的东西,无一例外的被严格检查过。

王放皱眉凝思,慢慢抖开一件丝纨罩衣,推开身边几双伺候的手,缓缓穿在身上。

罗敷应该不会傻到连“送的东西会被搜查”都想不到。甚至,她在衣裳里缝了这么多口袋,也许就是为了表现给搜查的人看:瞧,我这个太后既傻又白,衣袋里什么都没夹。

那么,她给他送衣裳的用意,不外乎有三。

第一,纯粹的关心他,疼他。这一点王放一点不怀疑。

第二,她在试探,从她手里送出去的东西,到底会被搜查到什么程度。

所以才会缝了格外多的衣袋,尽可能让侍卫们的翻动留下痕迹。等自己拿到这篮衣裳,就能推断出来,这些衣裳经历了多少“蹂`躏”。

第三,或许她在借织布绣花的名头,掩人耳目的做一些别的事?

……

他披着件罩衣出神,嘴角微现傻笑。

可急坏了旁边小包。他方才只说了半句话,就让陛下火急火燎地打断了。后半句话含在嘴巴里,像个烧了一半的蜡烛,都快把他烫坏了。

“那个、太后还送来……”

王放又惊又喜,尽量收拢笑容问:“还给我带了什么?快送过来送过来。”

小包得意挺胸,道:“太后亲点的美人已送到了。主上是现在见一见呢,还是直接晚上……”

王放:“……”

高兴不能太早。

赶紧招手叫人:“诶,等等……”

天子一言,驷马难追,人都已经走远了。

他认命地往榻上一躺,把她做的衣裳盖在身上,苦中作乐地想,罗敷给他“挑”的人,定然是个丑得十分有特色的。今晚就当猎奇了。

等到夜晚来临,他这才突然意识到,前面等待自己的是个什么样的坑。

窈窕的女郎已经跪侍在他床前。由于是丞相硬塞、太后钦点,女郎被一步到位的封了个贵人,一头繁文缛节的钗环发饰,挂得像元旦时的一排喜庆灯笼。

王放虽然不顺气,也不免有点心疼。他穿礼服时戴的冠冕就够重了,一天下来压得他头晕脑胀;这女郎头上的发饰有过之而无不及,隔空都能闻到沉重的黄金富豪气。这么沉的东西顶在头上,还要保持一个微微前倾低头的姿势,脖子得多酸啊。

冤有头债有主,他犯不上跟陌生女郎过不去,赶紧说:“抬起头来。朕不怕人看。”

女郎依言抬头。秀气的面庞波澜不惊,平平淡淡的目光朝他看了一眼。

咕咚一声,九五之尊当即坐地上了,捂着尊臀,疼得龇牙咧嘴。

女郎微微一惊,又有点好笑,站起来就要去扶。

王放瑟瑟发抖,双手乱摇,绝望道:“别、别、别过来……”

奈何人微言轻,后衣领子一紧,被举重若轻地提溜起来,往地上一戳,摆成一个挺胸抬头的站立姿势。

明绣皱眉,把他全身上下打量一番,目光中透出大写的“嫌弃”二字。

“他们不会真弄错了吧?天子不该是这副怂样儿啊。”

王放上床,拉下帷幕,缩在最远的一个角落,尽量离明绣远点。

他从滚落满地的胆子里,慢慢拣出几片碎得不那么厉害的,勉强拼一拼,说出半句囫囵话。

“那个、阿……”

他情急智生,总算把一个“毛”字生生吞回了嘴里,改口:“阿颜啊……你、你吓死我……”

明绣手底下不停,薅杂草似的,把头上那些沉重珠宝摘了个干净,如释重负地出一口气,这才抬起头,警惕地看他一眼。

“先警告你,我不是来给你当妃子的。你要是敢……”

枕边散落着几个花里胡哨的木雕六博棋子,是王放无聊失眠时,用来把玩消遣的。明绣随手捏一颗,纤细的指节一用力,咔咔两声,无辜的棋子粉身碎骨。

王放立刻接收到了这个警告的讯号,连忙举起双手,表明心迹:“……不敢动不敢动。”

明绣没好气,瞪他一眼:“知道我为了混进你宫里,冒了多大险?你居然不感动?”

王放:“……”

里外不是人,不如闭嘴,换了个话题:“你父母身体可好?”

明绣这才觉得眼前这人略微顺眼些,点点头,待要再开口,神色忽然一瞬间的扭捏。

“那个……谯公子让我给你带几句话。”

王放明知眼前是母老虎,嘴上死性不改,依旧锋利不饶人。

“啧,原来他良心还没丢光啊。”

明绣脸一红,却没动怒,只是颇为苍白地反驳一句:“他有自己的苦衷。若直接找你说话,不但礼制上不允许,也……也会让人猜忌。”

王放“嗯”一声。其实他也早就看出来。卞巨对于他所有的手下人都不信任。谯平如此尽心竭力地为他出谋划策,给他绘出了谋夺天下的蓝图,却也不被允许和自己有超出必要的接触。

读书人肚子里坏水满溢,于是别出心裁,迂回曲折地送来一个传声筒。前朝办不到的事,后宫却能曲径通幽;男人做不得的事,换成女人,有时候便会柳暗花明,少许多障碍。

只是这个“传声筒”太过可怕,抵消了王放所有的庆幸之情。

思来想去,这却也是唯一的办法。如果谯平直接送个美人进宫,自然引人注目之至。因此他剑走偏锋,把明绣混在一群路人当中,通过罗敷的一次“点选”,让明绣的到来显得尽可能的机缘巧合。

卞巨知晓王放和罗敷的诸多往事,也认识他俩的许多故人。唯一不认识的,大约只有明绣了。

既无出身,又是女眷,养在深闺。这样的女郎千千万,他大概从来没注意过。

思及此处,王放心中一动,小声问:“你如今,在做什么?”

大约不会像同龄女郎那样,日日闺中刺绣纺织,等待出阁的日子。

明绣略微不好意思,犹豫片刻,实话实说:“阿父不得丞相重用,被派在外驻守,让我也习点武艺,以备万一的战事。”

王放顺口把她的话提炼拔高,敬畏道:“女将军。”

嘴上毕恭毕敬,身体有点哆嗦。强行镇定,继续谈笑风生。

“那……谯平如今,是你什么人?”

明绣脸色微红,咬着自己薄薄的嘴唇,说:“谯公子他……叫我来洛阳时,认了我做妹妹。”

王放“哦”一声,不失讽刺地评论:“他倒是挺懂裙带关系。把自家妹妹送进宫里做宠妃,既不惹眼,又见忠心——该升他几级官?”

见明绣眉毛竖起,眼看就要发作,又赶紧改口,笑道:“……我是说,阿颜甘冒奇险,深入虎穴,实乃女中豪杰。子正兄不畏人言,相机行事,不愧是你的知己。”

明绣被他这番真真假假的话弄得无比烦躁,手边“咔”的一声,又捏碎一枚棋子。

这才几个月不见,十九郎的贫嘴能耐又渐长。

她咬牙道:“废话少说!谯公子托……托我来带几句话……”

跟王放这短短几句言语交锋,没占到丝毫便宜。她隐约觉得,眼前这男孩子已不复往日,熊气骤减,换作狡黠而沉静的锐气。虽然见了她仍旧是惊恐万状,但似乎已远没有以往好欺负。

因此,她第二次把这个意思表达出来,语气已无方才那样自信,带了些商量的意味。

王放见好就收,洗耳恭听:“请讲。”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区争先恐后的给我剧透

然而还是要硬着头皮发表“重磅揭秘!原来是她!惊不惊喜?意不意外?”的一章

以后就没这么好猜的套路了哼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热门小说
女配她天生好命命之奇书重生后我回苗疆继承家业她的4.3亿年替身的我跟正主在一起了弥天记嫡女娇妃农家娘子美又娇重生后成了大佬心尖宠至高降临
相关阅读
反派爱的盛世美颜我都有魔尊心尖宠:逆天狂妃误入怀还没公开就离婚[娱乐圈]皇上的宠妃就我一个喜欢我的人太多怎么办有一点动心[娱乐圈]我又初恋了小可怜操作手册[快穿]据说每天都发糖[娱乐圈]总有人想咚我[快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