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天家, 谢范曾一度认为自己可以过上兄友弟恭, 庶佐嫡长的安稳日子。
他一开始就立志做长兄的左膀右臂,兄为明君,弟乃贤王,他读书认真, 习武认真,天天跟在长兄的身边, 长兄说的每一句话他都牢牢记着,长兄想做的每一件事他都立志要帮忙。
——可是, 他太小了。
尽管排行第六, 可是, 和谢芳、谢芝相比, 谢范的年纪还是太小了。
元后、继后之间那一笔糊涂账没人说得清, 不过,宫闱中最残忍血腥的故事, 都一一记载在皇室玉牒之上。
自从谢芳、谢芝出生之后, 文帝后宫中近七年都没有皇子皇女能顺利活过三岁。
康妃与元后娘家有旧,朝中是同盟, 后宫中一样是同盟。恭哀皇后薨后, 大林氏很快被立为继后, 后宫里哪怕有谢范的生母康妃帮扶, 身为嫡长子的谢芳还是活得不怎么快活——文帝还在壮年, 身体健康, 精力充沛, 他其实不怎么需要一个年轻健康冲劲十足的太子。
谢范很讨厌大林氏,他一度讨厌所有姓林的人,可是,长兄偏偏很喜欢带他去长秋宫玩儿。
因为,长秋宫里,有一位漂亮活泼又好玩的“湛姐姐”。
湛姐姐姓林,谢范又觉得,姓林的人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
谢芳和林湛都在少年时,男未婚女未嫁,各有君子淑女之思。然而,时常见面也是不行的。
谢范那时候年纪还小,往林湛裙子里钻也不会被胖揍,经常带着姬平戎——姬平戎的哥哥姬平章是谢芳的伴读,姬平戎也从小就蹭进宫里和他一起玩耍——两个小鬼一起去找林湛玩儿。林湛不是娇滴滴的大小姐,能爬树骑马养豹子,也能做糕点编好看的花环,小孩儿都特别喜欢她。
谢芳不方便去长秋宫时,就是谢范、姬平戎两个去找林湛,帮忙带信、带礼物。
谢范知道,这个姐姐九成九会变成自己的嫂嫂。
直到某一天,风云突变。
长兄突然要出征,长兄突然死在了战场上,长兄突然变成一具棺材被抬回来。
那时候的他似懂非懂间知道了其中的厉害,带着刀冲进长秋宫时,被林湛一把抱起扛回了他们常年玩耍的小院儿,一贯活泼娇媚的湛姐姐漂亮的眼睛里都是泪水,但是,她的样子看起来一点都不可怜,她一边流着仿佛不是她的泪,一边对谢范说:“拿着刀子你能杀几个?你且等着,姐姐来杀。”
大林氏那时候已经病入膏肓,林湛没多久就入宫了。
他的哥哥死了,原本以为该是嫂嫂的湛姐姐,突然之间就成了他的妃母。
谢范一直没放弃跟谢芝别苗头,可是,每每遇见以姨母之姿保护着谢芝的林湛,他心里难过,却仍是要默默地退一步。
他还记得少年时,长兄吹笛,湛姐姐抚琴相合的样子,他人生中最美的梦都沉淀在那一段金子般美好的岁月里,哪怕是想起长兄提及湛姐姐时眉间勾起的笑意,他就不忍对林湛无礼。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一直到齐建云的长子被截杀在漕运船上,齐建云也惊恐之下服毒而死,谢范才突然惊觉,当年加害过长兄的那群人……好像,都已经死得差不多了?
“拿着刀子你能杀几个?你且等着,姐姐来杀。”
那年拼命流泪却似满不在乎的湛姐姐,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又一次在他耳畔响起。
他似乎都能响起那时燥热的蝉鸣,与泪水摔落在花瓣上的声音。
谢范突然之间从夺嫡之中抽身而退,娶了黑发狄人为妃,远远地离开了京城。
他不想和淑妃争了。不管皇位是给了淑妃保护的谢芝,还是淑妃的亲儿子谢茂,谢范都没办法再和淑妃相争了。
他的湛姐姐没有辜负少年时对长兄的情谊,她替长兄报了仇,她赢得了谢范的敬重。
尽管谢芳与林湛没有名分,没有事实,甚至连手都没牵上一下,可是,在谢范的心目中,替长兄复仇的湛姐姐就是长兄的妻室,她有资格继承长兄的一切,包括原本属于长兄的储君之位。
谢范会像敬服长兄一样,为湛姐姐效死。何况,他只是抽身而退,不再和湛姐姐抢皇位。
文帝很震怒。谢范知道,皇父思念元后,也知道他和谢芳感情好,很想用他制衡当时东宫势大的谢芝,可是,他并不在乎文帝的震怒。他年纪大了,就想得明白了。当年若没有文帝心动,谁能让长兄去战场?长兄不去战场,又岂会受人暗算死在诸秋?
年轻的文帝不需要一个众望所归的聪敏储君,年迈的文帝更是忌惮气候已成的东宫太子。
所以,当年文帝迟疑间就死了一个皇长子,现在文帝又需要一个孝顺听话的儿子帮他制衡谢芝。
谢范不理会文帝想要什么。
他只知道,长兄遗落下的储位,湛姐姐可以决定她想给谁。
不管是谢芝,还是谢茂,谢范都不反对。
下定决心的谢范动作极其干脆利索,纳异族为妃自断夺嫡之路,离开京城就是许多年。
一直到谢芝登基,他才回来给文帝奔丧。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谢芝没当上一年皇帝就死了。淑太妃成了太后。湛姐姐的儿子,如今谢朝的新君,客客气气地给他写信,亲昵又倚重。
这种古怪的热乎劲,让谢范一度以为太后把与自己的渊源都告诉谢茂了。
回朝之后他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谢茂对太后与谢芳的过往一无所知。
谢范顿时绷紧了神经,决心死死守住这个秘密。太后与早逝的皇兄牵扯不清,皇兄死后方才入宫为妃。没有哪个皇帝会喜欢太后出现这样的丑闻。
谢范觉得,可能是太后在要杀齐、郑两家的事上露出了破绽。
他哆哆嗦嗦地跪着,心中极其慌乱。
和皇帝相处了几年,他也已经渐渐地摸清了皇帝的脾性。
他这个位次最末的小兄弟,看似温和带笑,其实心肠极其冷淡暴戾,并没有多少恻隐之心。
若皇帝真怀疑太后有什么不名誉的地方,他会不会暗中对太后下手?
如今,羽林卫在姬平戎(张姿)手里,卫戍军在谢范手里,他二人都是林湛的死忠之人,反杀皇帝易如反掌。可是,谢范心想,万一皇帝没有杀太后的心思,率先动手岂非伤了湛姐姐的心?一旦动了兵,他不惧下野,也不怕被皇帝赐死,就怕母子相残太后狠不下心,晚年没了着落……
“六哥,阿娘已经跟朕说了。你这是做什么?怕朕诈你话?”谢茂笑道。
他熟知谢范的习惯,谢范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脸色发白,那都是他下意识地保护色,故意示弱。
细想这招数和爱哭示弱的太后还真是如出一辙。谢范面上发狠的时候多半不是真狠,一旦他这样哆哆嗦嗦吓尿的怂包样子,那才是真在发狠了。谢茂不欲节外生枝,赶紧说:“齐建云死了这么多年了,毕竟是前朝首辅,再以此杀他全族,只怕引发士林哗然。”
“偏巧太后心气不忿,六哥,你给朕支招,这事儿行不行得通?”
谢范如梦初醒:“啊?”
“追封个皇帝,叫太后消气,放了谢汤母族外祖和妻族外祖,行不行得通?”
谢范定定地看着他,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谢茂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给皇长兄追封皇帝,这是谢范想都没想过的事,突然被谢茂提了起来,谢范就特别心动。
谢芝都能在太庙里占个堂皇高大的位置,长兄为何不能?他看着谢茂肖似太后的眉眼,心想,我总想他是皇父的儿子,却忘了他也是湛姐姐的儿子。他有那么好的母亲,我为何总以为他心肝黑透了?
谢范张了张嘴,憋出一句话:“兹事体大,还请陛下上禀太后,再与宗正义王叔商议。”
他还是不肯承认谢芳和太后有什么关系,不过,给大哥追封皇帝嘛,谢范觉得,这个可以有。
问明白谢范的态度之后,谢茂就不再问了。饥肠辘辘的谢范受惊之下,连饭都没在太极殿混,皇帝挥手他就急急忙忙告退了。
谢茂又是一宿没睡,脑子里还在为亲妈和谢芳的事炸雷。
吩咐传膳之后,他稍微有点困,就闭着眼睛眯了一会儿。正眯着半梦半醒之间,突然听见一个少年尖叫的声音,刺得他耳心微疼,不禁皱眉。
在太极殿服侍的奴婢皆是训练有素,哪怕一跤跌下去摔断了脖子都不会吭一声。
谢茂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被这样无礼地叫声惊动了。
在旁服侍的朱雨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察看外边发生了何事。
谢茂突然睁开眼。他想起来了,他前不久才把郁从华带回太极殿。这太极殿内,唯一规矩上不太像话的,大约也只有这个没有经过正常渠道升上来的郁小太监了。
想起朱雨和郁从华不太对付,谢茂稍微将身边的窗户推开,往外看了看。
远处就看见几个提着食盒的太监跪了一地,地上洒了些汤菜炭火,郁从华灰白色的毛皮大衣上似是沾了污秽,正在跳着脚抖落。这一看,就知道两边都埋头赶路,不慎撞在一起了。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哪怕郁从华规矩不好尖叫出声,谢茂也不生气。
他看着郁从华牵着衣裳蹦达的小模样还挺想笑。郁从华身上穿的毛皮衣裳不是他这个等级的小太监该有的,显然是赵从贵私底下的照顾。谢茂也不缺这点吃穿,把前世忠心耿耿替自己死了的小孩儿锦衣玉食养起来,哪怕看了他心里也开心。
相比起报仇,谢茂其实更喜欢报恩。前世之恩,今生不负。皆大欢喜么不是?
眼见朱雨已经出去了,正要两边开解,谢茂就撇过头不打算再关注。窗边小风还挺凉。
哪晓得就在他松手放下窗板的一瞬,眼角余光瞥见原地蹦达的郁从华跳了起来,一脚踹在朱雨的小腿上!
这动作把谢茂惊呆了。
朱雨是什么人?朱雨是服侍了他多年的内侍,在太极殿,除了赵从贵、余贤从,就属朱雨、银雷品级最高,这是在太后、衣飞石跟前都极有体面的奴婢,别说打了,连太后训斥朱雨一句,都要看看皇帝的脸色。俗话说,打狗看主人,混到朱雨这样的地位,打他就跟打皇帝没什么两样了。
朱雨却似习以为常了,退了一步,继续弯腰和郁从华说着什么。
郁从华年纪还小,个子矮,在太极殿前更不能高声喧哗,所以朱雨跟他说话时稍微弯腰,原本也不算什么,可是,郁从华一个不乐意了,居然又跳起来踹朱雨的小腿,一连踹了两下!
谢茂脸色一沉,吩咐身边的宫婢:“叫朱雨把郁从华带进来!——赵从贵呢,叫他来!”
郁从华这些天被养得极其骄傲,天不怕地不怕,不过,他心里还是明白,他的骄傲都来自于皇帝对他的宠爱,所以,他心里对皇帝极其崇拜依恋,进了太极殿特别乖巧。
眼看着身上的菜渍甩不掉了,他进门前就把大衣裳脱下来,扯了扯底下的锦绣夹袍,在殿前竖起给诸大臣整理妆容的衣冠镜前整理好衣饰,这才躬身束手进来磕头:“奴婢拜见陛下万岁。”
赵从贵也被找了来,谢茂劈头盖脸就骂:“朕叫你好好带着他!看看这是养成什么东西了?”
赵从贵已经知道殿外发生的事了,忙道:“陛下息怒。奴婢知罪。”
他这几天确实没空理会郁从华。然而,私心里,他也确实不怎么想管束郁从华。
这小太监性子左,贪馋爱吃也罢了,皇帝跟前亏不了他的嘴,架不住这小子懒怠又狂悖。日日睡到巳末时牌才醒,稍微说一句就阳奉阴违,这差事怎么安排?规矩怎么教?管得严了吧,得不了好还被记恨,干脆就不管了。
反正太极殿又不是养不起闲人,好吃好喝伺候着,赵从贵还给他安排个太监当役使。
至于他在太极殿里作威作福,欺负宫婢宫监,嗨,都是奴婢,搁哪儿不受气?
不止赵从贵不管他,连朱雨、银雷都有样学样。这太极殿的三巨头虽不至于联手溺杀他,可是谁也不想管他、得罪他。
——我们不得罪你,你这样嚣张跋扈,迟早有规矩教你怎么才是做奴婢的道理。
郁小太监就觉得自己小日子越过越滋润,太极殿里谁敢得罪他?自从踹了朱雨一脚,朱雨不生气还继续跟他笑眯眯的说话之后,他就知道了,朱雨也怕自己!
“如今给他安排了什么差事?”谢茂问。
赵从贵顿了顿,说:“回圣人,还在学规矩,暂时没安排上差。”
谢茂就知道这是彻底没安排事,天天养着玩儿了。他其实也不在乎养着郁从华,那么多奴婢,指望一个小孩子多做些什么?问题是,这规矩到底是学到哪里去了?嚣张成这样竟没一个人管他!
谢茂岂会不明白其中的门道。这是遭嫉恨了。
这么小的孩子,性子还能扳得过来。当务之急就是得找个人管着他,叫他知道怕。
“你管不管他?”谢茂直接问。
赵从贵连忙磕头保证:“奴婢知罪,奴婢一定好好管教,圣人宽心。”
郁从华在宫中混了几年,基本的察言观色还是懂的,这时候就知道是皇帝嫌弃自己规矩不好了,他也不哭闹,跟着上前磕头,哽咽道:“圣人息怒,奴婢知错了,奴婢好好学规矩,好好听赵公公的话,奴婢听话。”
这装乖的手段比衣飞石差得远了,谢茂根本不吃这一套,说道:“不必教他伺候人的规矩。这性子左,朕是用不了,改日放出去做个富家翁,养一辈子也得了。你就教教他怎么做人!——蠢成这样,死且不知道怎么死的!”
朱雨都敢踹,若不是皇帝爱宠的名声罩着,早不知道被朱雨阴死几回了。
郁从华十二岁了,话是听得懂的,闻言立马就哭了起来:“圣人宽恕,奴婢不敢了,奴婢不出去,奴婢一辈子服侍圣人……”
这哭得那叫一个难听。谢茂本就没歇好,被吵得耳心疼,他才一皱眉,赵从贵就赶忙捂住了郁从华的嘴,赶紧道:“哎哟我的小祖宗诶,快收声,陛下跟前哪有这么嚷嚷的?”
“你要不想出去,就老老实实地上差学规矩!”
谢茂给郁从华赐了富贵荣华的华字记名,本就是想提拔他做大太监。然而这小东西好吃懒做,他也不想勉强,钱粮管够,再赐个大宅子,养一辈子也行。
现在郁从华哭着不肯出去,谢茂想了想,看在他前世替自己死了一回的份上,还是抢救一下。
“殿前廊下,规行矩步。行不张声,立不动气。你自己说说,你倒是做到了?”谢茂问。
满屋子奴婢都惊呆了,这是专门训练宫婢宫监的《檐下训》里的句子,皇帝怎么也知道?郁从华在宫里当差几年,真说他不懂规矩,那是假的。他顶多是不熟悉在御前服侍的仪程罢了。
皇帝问他这个,就是把刚才殿前冲撞的罪名都扣在他头上了。郁从华心里委屈,这时候也不敢辩解,磕头道:“奴婢没做好,奴婢知罪。”
朱雨在一旁替他解释:“是膳房太监没留心,本……”
“膳房太监当差,他不当差!这规矩朕都知道,他不知道?”谢茂回头问郁从华,“你从前在祈年殿当差,管事公公不曾训诫过你?殿前横冲直撞,那膳房太监出门就是一溜十七八个人,你眼睛是要长在头顶上,这才看不见人。”
郁从华伏在地上磕头认错:“奴婢知错了,是奴婢莽撞,奴婢该死。”
赵从贵与朱雨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上回跪在太极殿听训的,那还是太后娘娘的娘家侄儿林质慧。
那位小爷挨了训没两天就放去工部上差了,连个举人都没考,噌就是五品郎中,一步跨越了大多数人奋斗半辈子的目标。有人跟他别苗头,他白眼一翻,小爷在太极殿挨过天子赏的手板,你老师学问好,还是天子学问好?
好不好的,林质慧那是太后娘家人,皇帝的亲表弟。这郁从华算个什么东西?他也配跪在这里让皇帝这么细细地教训?
“朱雨是在潜邸时就服侍朕的老人,冷箭飞来时给朕挡过刀子,平白无故的莫说动他一根手指,就算他哪里犯了规矩,朕也不曾打他。你好大的脸面,上脚就敢踹他!你有何功,你有何劳?你就敢这样趾高气扬?”谢茂问道。
郁从华不住磕头认错:“奴婢该死,该死。”
谢茂训斥郁从华时,顺带着狠狠夸赞了朱雨了一番,又抬举朱雨的身份,朱雨面上不显,心里着实高兴,暗暗地想,肉盾是给陛下当过几回,刀子这还真没挡过!——他不知道,他前世替皇帝挡过刀,皇帝都记得。
“拖下去打二十板子!”谢茂命令道。
郁从华呜咽着抖了抖,就被两个太监拖了出去,赵从贵使个眼色,叫不许打太重。
——皇帝亲自训诫过的人,自有前程。这是绝对不能得罪的。
哪晓得不等郁从华被拖出太极殿,皇帝就反悔了,改口道:“回来!”
这样浑身瘫软像条破麻袋一样被拖出去的样子,触动了谢茂前世的记忆。
两个太监连忙把郁从华架了回来,郁从华并不知道自己在太极殿受天子训诫代表着什么,他只听说朱雨给皇帝挡过刀子,连皇帝都不打朱雨,这会儿自己还要挨板子,就以为自己活不成了。
他在祈年殿当差的时候,见了太多一顿板子挨下来就发烧病死的小太监,在他心中,挨板子就等于死亡。被拖出去又架回来的郁从华浑身瘫软,连哭都不敢哭,趴在地上不敢动。
“去拿竹板子来,”谢茂吩咐赵从贵,“你来打,朕亲瞧着。”
宫人去找竹板子,郁从华还是吓得面无人色,谢茂竟然还不厌其烦地教他:“朕今日打你,是你太过狂妄放恣无法无天。本该叫你去慎刑司领板子,临门又叫你回来,是因为朕不想叫你误会,以为朕不管你了。”
宫人将竹板子拿来,不过是三指宽、二尺长,和郁从华想象中足有一人高胳膊粗的板子完全不同,他这才明白原来真的只是教训他,不是要打死他。
赵从贵接了板子走过来,他瘫了半天的身子才有了点力气,将厚实的皮毛裤子褪下来趴好。
又听见皇帝说:“打疼就行了,别留下伤。还是个孩子。”
郁从华听了这话就忍不住掉眼泪。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不对。可是,圣人都说不管教我不行了,那一定就是我错了!
二十个板子果然打得很疼,郁从华趴在地上咬着手指不敢哭,鼻涕又蹿了出来。
谢茂看着他又成了初见时鼻涕满脸的模样,着实辣眼睛,无奈地说:“算了,朕不指望你明白多少道理。从今以后老老实实地上差,本本分分做人。再有狂妄冲撞之事,还叫赵公公打板子!”小孩子懂个屁,知道乱来会挨揍就行了。
郁从华吸溜一声,把鼻涕吸了回去,满脸泪水地磕头:“奴婢遵旨。”
谢茂整个人都不好了,他才脸色微妙地挥了挥手,赵从贵连忙把还在吸鼻涕的郁从华提上裤子抱了出去。
谢茂也没想过这顿打能收到什么奇效,哪晓得郁从华还真的就老实了起来。
中午才挨了揍,晚上屁股才稍微消肿,就央着赵从贵派了差事,在太极殿前守门听用。守了几天门之后,赵从贵又安排他进殿守果塔。慢慢地,守香炉。再就是端茶,近身听用。
听赵从贵说,郁从华每天都很老实地上差,下差之后也不带着胡太监四处耀武扬威了,跟赵从贵那儿支了蜡烛与笔墨纸砚,又给朱雨磕头赔罪,求着朱雨教他认字。
唯一比较顽皮的时候,就是会偷偷地拿皇帝吃剩下的糕吃……
“李公公忙,赵公公忙。”郁小太监一边啃偷来的糕一边悬腕写字,“郁公公也要忙。”
被派来照顾郁从华的胡太监抽了抽嘴角。
司礼监秉笔太监李从荣,人家那号称内相,可不是忙。太极殿掌事太监赵从贵,宫里再找不出比他更风光的老祖宗了,人家自然也忙。拍拍胸脯就和这两位比,您郁小公公可真是志向远大啊。
太平四年春,陈朝天昌帝仅在世的六位皇嗣中,五人遇刺,三人身死,二人重伤。
消息传回谢朝,所有大臣上朝时表情都古古怪怪的,谢茂莫名其妙接了一大堆歌功颂德本子,龙幼株出门还被人扔了一身鲜花,砸得她脸都绿了。顺江王夫妇更是专程进宫拜谢,提起被杀害的谢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谢茂和太后碰头一问,两边都很懵:我没有派人去陈朝执行报复刺杀的任务啊。
过了两天,衣飞石的密折回来,谢茂才知道这事儿是衣飞石的手笔。
陈朝奸细在宫里搞事,事关西北,谢茂和衣飞石通信时就会提及两句。
单是秦福那具尸体自然不算什么证据,此后谢茂命令龙幼株在宫内详查,西北失踪的宰英也恰好脱险回京,龙幼株心腹回归,又有黎顺这个羽林卫的老油条居中帮忙,没半个月就有了极大的进展,在宫里细扒了不少奸细出来。
——除了陈朝的奸细,还有许多此时已并入谢朝舆图的小国奸细。
文帝时期一度宫禁混乱,各方势力在十多年前就混了进来,后来掌宫的太后也不太好查。
谢茂的后宫特别简单,除了一个亲妈,别的女人一概没有。他下旨在宫中彻查,上下皆无掣肘,比太后掌宫时绑手绑脚的情况舒展多了。是以进展十分顺利。
查明白确实是陈朝奸细捣鬼之后,谢茂和衣飞石通信时就提了提谢洀被杀一事。
他也没什么目的,一是跟心上人说说闲话,二也算是情报上互通有无。
问题是,衣飞石不这么想啊。
收到皇帝亲笔的衣飞石脸都黑了:我的陛下被陈朝奸细欺负到未央宫了!
这还得了?就你陈朝诸色府有奸细,我衣家没有吗?就你陈朝不要脸敢入宫刺杀,我衣家不敢杀人?
短短两个月时间,衣飞石就策划了针对天昌帝在世诸皇子的全部刺杀计划。
恐防对方起戒心,衣飞石策划的六起刺杀全都安排在了前后两日之间。所以,计划被执行之后,陈朝天昌帝诸皇子遇刺的消息瞬息间爆发出来,震惊天下。
除了陈朝临安王因突发心疾改变行程逃过一劫,其余五位皇嗣几乎全殁——重伤的那两位,现在没死,恐怕也熬不过两三年了。
为防消息走漏,衣飞石事前也没有向京城递消息,所以,谢茂也不知道衣飞石干了这事。
现在刺杀行动已经结束了,衣飞石才写信回来请罪,顺便还替自己辩解了一下。
臣不是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候进行报复呢,是因为西北最近兵力调动频繁,臣以为何耿龙是想趁机兴兵收复新州。但是,目前西北不太适合打仗,臣粮草还没搞明白,所以臣故意高调报复,让何耿龙认为咱们底气十足随时可以再收拾他。天昌帝已生多疑之心,必不会准许何耿龙兴兵。
去年衣飞金被衣飞石送回京城“养病”,襄州行辕前那一场厮杀也瞒不过人。
衣飞石初次以督帅身份统领十万兵马踏上西北战场,是剿灭苏普部那一战。
那一战他不仅打垮了衣尚予帐下号称最擅守城|的名将苏普,也隔空和策应苏普部的陈朝大将何耿龙交过手。这让何耿龙深深地意识到了衣飞石的厉害!何耿龙心里很明白,一旦衣飞石把襄州内部厘清,坐稳了西北督帅的位置,陈朝面临的就是第二个衣飞金,或者说,第二个衣尚予。
如今衣家兄弟内斗,襄州中层军官有了短暂的权力混乱,这时候趁机出兵攻打,尽可能地消灭西北军的兵力,这是陈朝翻盘的最后机会。
一旦错过了这个机会,陈朝只能被动地等着襄州挑个合适的日子,准备灭陈之战了。
——这是陈朝唯一的机会了。
衣飞石年前就写信说陈朝境内粮价反常,也是想请朝廷预备一下,能不能支援一点粮草。
——真打起来了,陈朝必定出倾国之力。何耿龙是一位有远见的将军,他当然会知道这是陈朝最后的机会,一旦失去了这个机会,陈朝再不可能东山再起。所以,一旦开战,他一定会拼尽全力。
谢茂私底下关照了陈琦一声,临近襄州的几个郡漕粮都停了,随时准备支援西北。
若是再缓一年半载,稷下庄的粮产出了,扩大种植规模,供养天下还差一点,供养西北用兵至少是不用愁了。
然而,就这么寸!
衣飞金回来得太早,襄州显出内乱的苗头也太早,何耿龙只怕不会再等待。
谢茂这样凡事不愁的性子,想起西北缺粮,何耿龙又可能动兵,这俩月间,他也隐隐觉得头发掉得有点厉害。
现在好了,衣飞石这么闹了一出,只有两个可能。
一种可能是,陈朝真的被他震慑住,天昌帝不再指望收复半壁江山,瑟缩一隅只求苟安。
另一种可能则是,陈朝被激怒,愤怒之下不再缩在西隅,直接出兵襄州,和谢朝全面开战。
在战争一事上,谢茂从来都不喜欢行险。他隐隐有些怪罪衣飞石擅开边衅,换了旁人敢不请旨就安排针对别国皇室这么大规模的刺杀计划,谢茂已经动杀心了。
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是,这句话只在战时适用。
选择什么时候开战,这是皇帝才有的权力。
他一边即刻派人召集枢机处大臣议事,一边默默地想,希望小衣的算计没出错,希望天昌帝真的被吓破了胆……哪怕拖上个一年,朝廷都不会显得这么吃紧。战事也不会如此令人忧心。
“督帅!龚海成率部出城直奔飞羊塞!”
“梁玄到哪儿了?”
“梁玄将军已在云池埋伏,信箭已回!”
“命曲昭涉水合围,南面策应。若龚海成溃走云池南岸,即刻驱赶,务必使其东行。”
“得令。”
衣飞石拿着一个谢茂赏他的“千里眼”,看着远处还空荡荡的云池大地,趴在伪装用的草窝里,养精蓄锐。
弹词小说里白衣银甲的小将军,那都是在正面决战才是有的装束,方便士兵找到自己的主帅。此时他出来打埋伏,穿得无比低调,衣甲都是灰扑扑的,和山间的石头颜色差不多,头上戴一窝草,只要不动,打眼一看根本不知道卧着个人。
他给皇帝写信说西北粮食不够吃,那是假的。
他给皇帝写信说刺杀西北是为了吓唬天昌帝,阻止何耿龙出兵的计划,那也是假的。
皇帝对西北大方得很,攻陷故陈八郡之后,大半年都没有派遣官员前往新州开府,实际上就是把刚打下来的陈朝东八郡交给西北军,让他们肆意掠夺——这种情况下,衣飞金写信向朝廷要粮食,皇帝居然还是咬牙勒紧裤腰,给西北送了二十万石糙米。
衣飞石不缺粮食,但是,他目前的粮食也支撑不了太久,相比起何耿龙,他更想打仗。
不管是以战养战,还是打灭了陈朝解甲归田,动起来都比不动更好。他没有掌权时必须待在襄州熬资历,掌权之后他需要的就是战功。不管出于哪一种考量,他都需要战场。
可是,天昌帝确实被吓破胆了。
何耿龙看准了这个衣飞石故意漏出破绽的“时机”,想要抓住机会东山再起,天昌帝却不敢再动了。据衣飞石的探子回报,何耿龙几次上书请战,万言书写了三封,天昌帝始终拿不定主意。
衣飞石只能帮他拿主意!
他知道西北往京城直奏的通路不安全,从皇庄遇刺时,衣飞石就知道了。
那一封衣飞金递来的奏折曾经被人下过毒。虽然没有伤害到皇帝,也足以让衣飞石明白襄州到京城的奏折无法保密。何况,衣飞金的手里,还有那么多的誊抄“密折”副本。
所以,在衣飞金回京之前,衣飞石就写信向皇帝索要粮草,表示他很担心何耿龙会出兵。
现在他疯狂地执行了一次刺杀计划,不止帮皇帝出了这口心头恶气,也是故意激怒天昌帝,又再一次借着不安全的奏折通路,将他担心何耿龙出兵的“忧虑”告诉皇帝,顺便泄露给天昌帝。
连皇帝都相信他是缺粮了。
连皇帝都忧心忡忡地觉得,这时候何耿龙出兵,襄州会变得非常被动。
衣飞石这拼着“欺君罔上”的设计再一次让天昌帝跌了坑,他被何耿龙说服了,或者说,他被衣飞石故意泄露出的“弱点”说服了。
他终于下旨,准许何耿龙率兵东进,光复丢失的东八郡。
若谢茂所想,小衣的算计没有出错。
不过,他的小衣算计的不是何耿龙不敢出兵,而是故意算计了何耿龙出兵。
衣尚予是被御前侍卫首领余贤从亲自过府请进宫的,皇帝说了,西北有变,请镇国公即刻入宫议事。常年不上班的镇国公无奈,只得坐上轮椅进宫面圣。
他抵达武安殿时,黎王谢范,凉国公孔杏春,沭阳侯张姿,兵部尚书孟东华都已经到了。
皇帝坐在舆图前喝茶,不等衣尚予施礼,他居然亲自起身,帮衣尚予的轮椅推到桌边,说:“这是西北督军事衣飞石的奏报,镇国公过目。”
都看了衣飞石招认刺杀陈朝皇嗣的奏报,孔杏春瞪眼就骂衣尚予:“你教的好儿子!”
谢范知道衣飞石和皇帝是什么关系,哪里敢让孔杏春惹上衣飞石?连忙打圆场:“那陈朝奸细着实闹得太过分了,衣督帅也是替陛下分忧嘛。如今那人杀都杀了,陛下请诸位老大人来,也是看看目前这战局……要怎么安排?”
“必打!”孔杏春答得斩钉截铁。
谢茂看着衣尚予。
衣尚予将儿子送回来的奏折看了一遍,再看一遍,沉吟片刻,说:“陛下不必担心。”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衣尚予的身上。
孔杏春几乎要跳起来骂他,谢范、张姿,甚至兵部尚书孟东华的目光,也都显得十分迟疑。显然,他们都不认为这是个“不必担心”的局势。
都是用兵知兵的行家,对陈朝何耿龙也不是没有耳闻。目前的局势来看,衣家内乱,西北缺粮,这是陈朝唯一能抓住的机会了。一旦衣飞石在西北站稳脚跟,此时的陈朝根本没办法和谢朝抗衡。何耿龙必然会出兵。
衣飞石这么气势汹汹地刺杀了天昌帝在世仅存的五个儿子,天昌帝就算疑心甚重,为了民心,为了士气,他也必然要� ��兵。否则,陈朝的军心一旦涣散,以后的仗更加没法打了。
衣尚予居然还说“不必担心”?他难道是故意替衣飞石脱罪吗?
谢范犹豫了一下,说:“公爷,衣督帅在西北总理诸军事,事急从权……”他看了皇帝一眼,见皇帝不着痕迹地点点头,说话才更坦然一些,“京城离得太远,总没有京城遥领襄州事的道理。衣督帅在西北签发的每一道命令……”
话还没说完,衣尚予就摇摇头,说:“西北不缺粮。”
“他既然策划刺杀,就已经做好战争的准备了。”衣尚予向皇帝躬身,“臣了解他,他是谋定而后动的性子,轻易不会任性。这是引蛇出洞。”
短短两句话,震得枢机处众人目瞪口呆。
什么情况?这才打下陈朝半壁江山多久啊?就要打灭陈之战了?等等,朝廷都没做准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