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衣飞石只能仓促卷起衣袍, 在憩室门前跪下, 额头触地, 尽量伏低身体以示温顺。
“殿下恕罪。殿下不必请侍卫来问, 殿下差遣卑职,只须吩咐一声, 卑职无不从命。”
门外侍卫都已涌到了谢茂身边,偏偏风暴中心的衣飞石没显出一丁点儿威胁, 他老实温顺得比谢茂身边的侍卫都无害,侍卫手里还拿着刀呢, 他就穿着一袭单衣, 卑弱地伏在地上,未彻底长成的少年脊背透出单薄与青涩, ——就好像信王在欺负人。
常清平在当值侍卫中品级最高, 这会儿就立在谢茂身边,见谢茂眼中酝着怒气,心说就这么僵着也不像话吧?真把余头儿招来了,弄来满王府的侍卫,好几百人呢,皇帝不得以为王爷要造反啊?
“拿下!”常清平指使两个侍卫上前。
他自己身手最好, 偏偏守着谢茂没动,且只用了两个侍卫。这不是要和衣飞石动武,而是给衣飞石向信王谢罪的机会。
衣飞石果然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任凭处置。
两个侍卫轻而易举就拿下了衣飞石,背后也浃了一身的汗。
如今外界还不知道衣飞石夜夺瓮城的英姿风采, 信王府的侍卫岂会不知?当日跟随谢茂去了圣安门的侍卫们,暗地里早已把这位住在自家王府的将门虎子八卦了一遍。说到别的或许还有争议,清溪侯这一身功夫是实打实的,信王府众人没一个不心向往之。
二人熟练地架起衣飞石胳膊,将他押在地上,上手就察觉到衣飞石浑身肌肉松弛,没有一丝对抗的意思,紧张的气氛才宽松了几分。不过,谁也不敢有丝毫放松警惕。衣飞石这样的高手,真要反抗,就算锁住了他的关节,二人也压不住他。
这时候衣飞石看着就挺可怜。刚刚抽条的个子犹在少年,本就比壮年男子小一号,刚在榻上敷药,一身衣裳也没穿明白,就这样被人狠狠押着跪在地上,活像受虐现场。
谢茂是想镇服衣飞石,半点都不想虐待他,见了这画面,心里着实膈应。
他瞪两个侍卫,意思让他们做个样子就行了,不必把受了伤的小衣押得死死的。哪晓得两个侍卫会错了意,越发用力地把衣飞石往地上怼。
衣飞石一时不防半边脸都被杵到了地上。他也有了一丝恼意,信王发怒他跪了,信王要拿他,他也没反抗,这会儿都给押上了,还故意把他往地上怼,这是干嘛呢?寻衅打人?
衣飞石手臂微微使力,他就想起了画楼殿外谢茂愤怒的踟蹰,想起了适才在画楼殿内,他在困境中听见谢茂声音时,那一种拨云见月豁然开朗的欢愉。
他决定……还是不和信王计较了。被押在地上脸着地的衣飞石也没有发飙,他只是尽量避开被抽肿的伤处,微微闭眼。
这画面看上去更让人心疼憋气了!
谢茂气得顺手操起身边的一个痒痒挠,啪地砸在侍卫头上,怒目相视:松手!
两个侍卫方才恍然大悟,忙松了手上的狠劲,刚把衣飞石脸怼地上的侍卫还小心翼翼地扶了衣飞石一把,帮他扯了扯凌乱的衣裳。
这回谁都看懂了谢茂的色厉内荏,面上吼得凶,根本舍不得对清溪侯动手嘛。
连被押在地上看不清谢茂动作的衣飞石,都从那倏地掷来的痒痒挠和侍卫反常的客气中,读出了信王对自己的善意。
他哪里知道谢茂这会儿起意镇压他,纯属是因为失算的后怕——谢茂此前还一直认为有侍卫护着,哪怕面对衣飞石也很安全呢。一直到衣飞石单枪匹马夺回圣安门瓮城之后,谢茂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在衣飞石跟前,安全?不存在的。哪怕这个衣飞石是少年版。
重生这么不可思议的事,衣飞石当然不可能懂。他单纯地认为,谢茂大发雷霆就是因他不肯从命脱衣,这会儿又因为喜欢心疼他,才不许侍卫太欺负他。
谢茂脸色很严肃,可这严肃在地上摆着的痒痒挠面前,色厉内荏。
衣飞石特别擅长装乖,若是他心甘情愿的情况下,他的乖顺就更让人心口熨帖了。谢茂退了一步,衣飞石就退十步,交叠双手稽首于地,不等谢茂质问,他先赔罪:“愿领殿下责罚。”
衣飞石都做到这个地步了,谢茂当然明白他不会对自己炫耀武力。可是,就是因为衣飞石做到这地步了,谢茂又觉得这日子过得有点玄幻:小衣这乖得有点过分了吧?——又有事儿求我?
“劳烦齐医官陪殿稍候。”谢茂对大夫一向挺客气。
余贤从才风急火燎地带着人赶来,就听见殿内谢茂传话:“都退下。”
……???满头雾水的余侍长还没进门,又带着人退下继续休假了。
寝宫大门紧闭,满屋子服侍的宫人侍卫与大夫都退下了,只剩下谢茂与衣飞石二人。
“罚你?”谢茂语意不明。
衣飞石被他这口气问懵了,还真要罚我?我就是说一说,不当真的。
“手伸出来。”谢茂说。
……来真的啊?衣飞石心情有点复杂。他见惯了谢茂春风和煦的微笑,也习惯了谢茂守在他身边轻言细语,这时候都不知道该对谢茂摆什么表情。
就算谢茂一口一个小衣,一直以长辈身份自居,衣飞石能敬他身上的王位,绝不可能真把他当长辈看待。正经谢茂就比衣飞石大一岁,再是生得帝裔权贵、威仪不凡,他也是衣飞石的同龄人。
不过,不就是打手心吗?衣飞石想了想,觉得为这个翻脸没意思。他就把手伸了出来。
谢茂弯腰拾起地上的痒痒挠,轻轻抽了衣飞石手心一下。心中想的却是:哎哟,衣尚予太可恨!若不是他把小衣屁股打破了,我今天恐吓小衣,逼他让我打一顿屁股,……以后可以笑话他一辈子!
衣飞石真的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了。
那痒痒挠不是打下来的,也不是抽下来的,它是平平整整放在自己手心里的!
有这么打手心的吗?你这么打是想要我怎么办?我假装嗷一个给你听吗?……衣飞石低垂眼睑看着自己根本不可能受伤的手心,心情很复杂。
他自幼被长公主苛待,跟随父亲去了军营之后,出操习武从不娇气,摔打受伤那是日常生活。莫说谢茂没打疼他,就算真的打疼了,与他从前所经历的一切相比,也根本不算什么。
不管是在家中,还是在军中,衣飞石都不曾感受到寻常人该有的温柔与关爱。
军法无情,哪怕他年纪小,哪怕他是大将军的儿子,在军中一是一,二是二,谁也没有例外和优待。他若行差踏错,军棍照样打得毫不容情。可同袍兄弟家中都有老母妻儿施以温柔,他没有。他在家中比军中处境能困窘艰难,家法比军法更加冷漠残忍。
被母亲罚跪责打哭泣时,父亲也不是不管他,不过,将他从母亲手里救下之后,父亲紧跟着总要教训,你是堂堂丈夫,些许疼痛哭什么?长兄待他也好,可当哥哥的脾气粗枝大叶,和弟弟玩经常变成玩弟弟,教习武艺时更是一言不合就动手,揍得衣飞石满头包。
谢茂给予他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珍视。
在谢茂身边,他不是石头,是琉璃一样的珍宝。哪怕就是个痒痒挠,谢茂都舍不得拍他一下。
这让他还能摆出什么表情来?他总不能感动得哭吧?那样……也太可笑了。
衣飞石心中自嘲地想,眼角却有些湿。
谢茂把痒痒挠打(放)在了衣飞石手心,趁着衣飞石双手捧着痒痒挠不能动,伸手去扯衣飞石的衣襟:“还要和孤犟?长公主打你哪儿了?”
衣飞石心念急转,到底还是选择了撒谎:“没有,阿娘就打了两耳光……”
针刺这事儿太过分了,信王又是个一言不合就敢捅死承恩侯世子的脾气,衣飞石不想此时节外生枝。
“那你腰上哪里来的血渍?当面就敢撒谎,你是觉得孤没资格揍你?”
衣飞石忙道:“有,殿下当然有。”
“将衣衫褪了,若被我发现伤处……”谢茂勾住他领口扯了扯,板着脸威胁,“信王府也是有板子的。”
衣飞石有些迟疑。刚才穿衣时太仓促,身上的血渍没擦干净,敷药时才被信王看出来了,也不知道身上是否还有其他地方残留着痕迹?脱衣吧,怕被发现腋下的伤痕,不脱衣吧又不太可能。信王已经为此发过一次脾气了,他不能再让信王把满府侍卫招来。
他一边慢腾腾地解本就松垮垮的衣裳,一边小声解释:“是我做错了事,阿娘才使人教我几下,……哪家都是这样儿的,阿娘平时、待我也很好……”
谢茂懒得跟他废话,就盯着他脱衣服。
衣飞石脱得再慢,总有脱下来的时候。迎着谢茂认真审视的目光,衣飞石自己也不动声色地往侧腰扫了一眼,没发现血渍,这才松了口气。所幸腋下的针眼不容易被察觉。
谢茂上下打量了许久,衣飞石被他提起手臂时,一颗心都堵在了嗓子眼。
然而,谢茂仔细地把他胳膊看了一遍,肋下看了一遍,总不可能拨开腋下的毛发去一寸寸检查针眼。衣飞石觉得,信王恐怕想都不会朝着针眼上联想。这事儿刁刻得出奇。
许久之后,谢茂才慢吞吞地说:“倒是我错怪你和长公主了。”
一家子性命都没搞明白呢,衣飞石只求信王不要在此时去和长公主生事,闻言忙穿好衣裳乖乖地依在谢茂腿边,说道:“蒙殿下垂爱关怀,飞石受宠若惊。”他第一次在谢茂跟前自称飞石,这是一种既谦卑又亲密的自谓。
谢茂摸摸他的脑袋,扶他在床上躺下,说:“平白训你一顿,我该给你赔罪。”不等衣飞石拒绝,他已轻声道,“我知道你不欲与我成亲。这件事我来安排。”
这个赔罪衣飞石拒绝不了,他才受了谢茂关怀,又要领这样的赔罪,竟然觉得有些对不起谢茂,半晌才侧脸看向别处,一字字清晰地说道:“殿下知道我家中处境艰难,实在不能与殿下联姻。虽不能有名分,……床笫之间,必竭力侍奉,乞殿下恕罪。”
从前谢茂与衣飞石谈了几次开车的事,用词都不算露骨,这是衣飞石第一次正面提及了床笫侍奉,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一丝遮掩。
他侧着脸,谢茂只能看见他微微垂下的眼睑,也不知道他心里具体怎么想。
“好啊,孤信小衣一诺千金。你先养伤。”谢茂似是很满意地笑了起来。
谢茂从寝殿出来,一直憋到了传香殿,终于忍不住踹坏了一扇门。
马勒戈壁的!那贱人毒妇,竟然敢拿针扎小衣腋窝!劳资刚才怎么没打死她!
“来人,孤要给长信宫上表!”
对付梨馥长公主马氏这种贱人,就得亲妈淑太妃出马!我是搞不定你这傻逼,我妈来!
——然而,谢茂手底下肯定不会只有普通人。
张姿勉强憋住笑,说:“那卑职回宫上禀陛下,看看是不是把墙也垒一圈?”
谢茂翻个白眼,道:“每日抄一份邸报来给我看。要不我就让你弟弟翻墙出去打听消息。”
张姿尴尬地搓搓鼻子,凑近砌了半人高的砖前,小声道:“……我回去问问陛下?”
“黎顺?”谢茂反身就走,随口吩咐迅速跟上来的侍卫,“孤要吃夜河街上的酸梅浆,马上去给孤端一碗来!”
黎顺愣了一瞬,迅速答应道:“是。……属下怎么出去?”
谢茂指向大门旁高耸的宫墙:“翻出去呀。”
半个时辰之中,衣飞石就吃上了冰镇得凉沁沁的酸梅浆。
信王府中自然摆着冰山,有宫人幽幽打扇,谢茂穿着冰丝棉制成的寝衣,很不客气地围在衣飞石身边,一边看衣飞石吃东西,一边吹牛:“那张姿功夫还没有他弟好呢,从前东宫里身手最俊的侍卫都在我这儿了,——诶,好吃吧?这是酸梅汤调上米浆磨的,你要喜欢,我让人每天给你端一碗回来。”
他手里拿着一把丝绸宫扇,轻若无物地扇着风。
扇子就冲着他与衣飞石中间,也不知道具体是给自己消暑,还是讨好衣飞石。
衣飞石被他困在寝殿里已经一整天了,早上谢茂去上朝,衣飞石就问过赵从贵,能否给他重新找个小房间安置,不拘哪处,书房、憩室都行。
赵从贵咬死不松口,一定要等谢茂吩咐了才能给他挪位置。
谢茂回来之后,衣飞石就更加走不掉了。
谢茂的信王府是照着三等王爵修的,皇帝登基之后虽给他晋了一等,可大行皇帝刚刚山陵崩,又是先帝国丧又是登基大典各类册封,哪里顾得上给王爷扩建王府?所以,信王府还是谢茂做皇子时的规制。
——外壳子都和三等王爵的王府一模一样,寝殿三间的装修,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谢茂他是个穿越货啊!
寝殿中间被谢茂装修成客厅,当中摆着一组皮质沙发,里边还绷着弹簧,坐上去又软又弹性,沙发前边还照着穿越前的规制,摆着一个长方形的茶几,没电视对吧?西墙边修了个戏台子,闲着无聊就让蓄养的伎人来唱唱曲,表演个情景剧。
东间比较正经,按照本朝风格搭着憩室、卧室,另有一个洗浴用的盥室。
西间又彻底放飞了自我,现代风格的书房,铺着木地板镶嵌了整面墙镜子的健身房。
谢茂没回府之前,衣飞石被赵从贵堵在东间不给出门,谢茂回府之后,笑眯眯地把他带到了西间转了一圈,诚恳地说:“这边真没地方住了。”然后把衣飞石重新带回东间的憩室里,指着那张光秃秃毫无遮拦的坐榻,说,“委屈小衣先在这里住几晚上。”
这间憩室连接着中间客厅与东间卧室,有门可以封住客厅,对着里间卧室那就是一览无余。
谢茂自己住的里间寝房里大床有帐子封得严严实实的,躺进去顶多看见个人影,他指给衣飞石睡觉的坐榻就太过分了。——这坐榻,大是足够大了,搬开榻上小几,睡上四个大男人也宽松。可它半点遮挡都没有啊!除了给主人值夜的奴婢,谁会住这样的地方?
衣飞石也不知道自己该生气,还是感激谢茂没直接让他睡卧房?半晌才低声道:“是。”
就这么住下来了。
信王府的绣娘先来给衣飞石量身裁衣,朱雨开了库房给衣飞石准备金银玉饰,谢茂腻在衣飞石身边就不肯走了。他挨着衣飞石就要牵牵手,搂搂腰,说着话一口气就要吹到衣飞石的耳朵上。
衣飞石再是做好了准备,被他这样时时刻刻地缠着也有些怒气。
可……看着谢茂温柔带笑的脸庞,他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殿下。”吃完那碗酸梅浆,衣飞石心中升起一股精疲力尽的倦意,“我有些累。”
谢茂接过朱雨递来的漱口盅,亲自送到衣飞石嘴边,衣飞石忙起身道:“不敢。”
“你先漱口,待会让朱雨服侍你泡个脚,这就去睡。”谢茂特别温柔耐心。
衣飞石谢了一句,还是不肯让谢茂服侍漱口,谢茂只得把漱口盅递给他,看着他将漱口水吐尽痰盂,上前扶他回憩室休息。
憩室里已添了不少常用的器皿,坐榻上也收拾好寝具,谢茂亲自上前试了试枕头,有点发愁:“你受了伤,夜里怎么睡?”趴着睡?那能睡得舒服么?
衣飞石不理解他的意思,怎么睡?该怎么睡就怎么睡啊。
朱雨已带着宫人端着两盆水过来,衣飞石眼也不眨地靠着榻沿坐了下去……
“哎哟你不痛啊?”谢茂惊吓地拉住他。
刚才在客厅有沙发,还垫了软垫子,这硬邦邦的木头怎么敢坐?
“你伤口上还抹着药呢,该弄糊了!”
衣飞石目无表情地站在铜盆里泡完了脚,侧身倒在榻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看着偌大坐榻上睡着纤长单薄的少年身影,谢茂挥退了下人,独自坐在刚搬进来的单人沙发上,就这么静静地守着。
前几世静静守着衣飞石的机会其实不少。当了皇帝的谢茂经常借口有事商议,把衣飞石传进宫中,再假装批阅奏折,让衣飞石在一边等候。——这时候衣飞石是不能抬头窥视帝迹的。衣飞石不能抬头看他,他却可以肆无忌惮地看着衣飞石。
他最熟悉的无非是衣飞石的坐姿,坐姿和坐姿,跪姿也很熟悉。
这样侧身躺在自己身前安静入眠的衣飞石……好像从来没见过。除了誓师出征时,他甚至很少能看见衣飞石的背影。
他最心爱的衣大将军,总是安静沉默地低着头,躬身退至殿前,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转身离开。
他可以往前一步,和衣飞石躺在一起,近距离端详衣飞石的睡颜,抚摸他青涩漂亮的脸庞,亲吻他的嘴唇,就算做更过分的事,衣飞石大概……也不会拒绝?他现在不是皇帝,衣飞石也不是举足重轻的衣大将军,他们的事对这个天下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他可以更进一步。衣飞石已经答应他了。——可他根本不想做任何事。
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守在衣飞石身边,听着衣飞石安稳的呼吸,他就觉得很温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