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茂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
二人黏着一直滚到了天之将暮, 终于才有空歇下来谈那件很重要的事。
“此地竟有昼夜?”谢茂赤脚走到窗边, 将这扇封闭的宫窗一手推开。
他原本是觉得有些气闷, 也从未设想过窗外的景色。衣飞石在小世界里铺设了一间太极殿, 难道还能把整个谢朝都搬来?随手推了一扇窗,意外地发现外边居然是很熟悉的廊殿。
抬眼望得再远一些, 天边垂下火红色的晚霞,地上宫阙连绵。
衣飞石居然把整个未央宫都铺了出来。
熟悉的宫殿静悄悄地, 曾经遍地羽林、宫奴,这里只剩下一片死寂。
——终究不是旧时。
衣飞石穿衣起身, 端来一杯茶, 说:“日夜四时皆有。”
谢茂顺势倚在窗边,眼前是故旧的景色, 吹着属于小世界的晚风, 喝着衣飞石端来的清茶,一时间竟然有些分不清身在何处:“你是想从前的日子了?”
衣飞石手里也捧着一只茶盏,与谢茂相对而立。久别重逢的亲昵之后,他颈上还残留着一丝细汗,脸颊潮红,春情未褪。谢茂的这句话就像是从窗外灌入的风, 刹那间就让衣飞石镇静了下来。
他修长有力的指尖沿着杯盏抹了抹,声音低稳:“从前有分寸。”
不等谢茂品味这句话的意思,他已问道:“先生说有要事与我商量?”
“你所在的‘永恒之夜’服务器,只允许在虫族母星居住的人类登入。我花了一点儿时间,弄到了虫族母星的居住身份。不过, 在进入游戏之前,我找到了三个时间轴。”谢茂把自己穿越两个世界的经历简单说了一遍,他关注的重点在于这个游戏不安全。
衣飞石的表情却很复杂:“谢朝的世界……也存在?”
“谢朝不应该存在?”谢茂反问。
衣飞石低头沉默了许久,突然转身走出寝殿,将茶盏随手放在了案上。
谢茂以为他要去拿什么东西,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衣飞石回来,心下奇怪,跟着追了出去。隔着一道帷幄,远远见衣飞石孤独地坐在离殿之中,一只手撑着矮几,看上去十分虚弱。
这动静吓着谢茂了,连忙上前:“小衣,是我闹着你了么?怎么了,我看看。”
衣飞石不住摇头,哽了片刻,才说:“君上,臣这一生皆受君上恩遇关怀,原本应该事事顺从君上,一字一句不得违逆。是臣未能虔诚事君,是臣见识浅薄,臣有骄恣之心……”他说着,竟然有眼泪从脸上滑了下来。
谢茂被他哭懵了。
什么情况?!小衣居然哭了?!
“小衣,咱们有话能慢慢说么?都一起到现在了,咱们还有什么过不去的?你一直都说自己不对不好,我就这么喜欢你,可见是我眼光很差了?”谢茂满头雾水,依然尽量温柔地安抚衣飞石。
衣飞石刚开始流的是泪,此时眼角淌出的是带着紫光的神血,那是他本源在崩溃的预兆。
谢茂又惊又吓,摆了满桌子的药丸与能量石——他记忆里有治疗修士的药物,可没有治疗圣人的药物。原因也很简单,圣人岂会受伤?受伤也会自愈。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谢茂慌得大吼。
衣飞石擦去脸上的血泪,就这么盯着谢茂。
谢茂满眼都是慌张。
他牵住谢茂的手,低声说:“我们离开谢朝的时候,谢朝小世界就崩溃了。”
谢朝是个属于衣飞石的小世界,这样的完美小世界,衣飞石有好几个。因此,铠铠才能在谢朝呼风唤雨,扮演系统大神,给谢茂许诺种种大礼包,让谢茂一次次重生。
然而,谢茂是个绝大的bug。
前几世里,第一世,谢茂没有爱上衣飞石,后面几世,谢茂也都死在了衣飞石前头。
他经历过死别,却一直都是转身离开的那个人,几次分别,被留下的始终是不知深情的衣飞石。这一世,衣飞石被他带入了情海,深情殉死,谢茂亲眼目睹了衣飞石在地宫饿死的过程。
他的心痛与愤怒崩坏了系统,逼得铠铠不得不从他识海飞出,整个谢朝小世界也随之崩毁。
“这世上修习时间术的大能不算很多,能做到用时间轴随意带人穿越时空的大能,不能说遍地皆是,也有寥寥数人。但是,”谈及这个话题时,衣飞石似乎不能直视谢茂的双眼,不得已低下头,“谢朝是我的小世界,除了我自己,九天十地之中,只有一个人能随意往那里穿越。”
谢茂很认真地听着他所说的每一句话,立时就有了结论:“我?”
“那三个时间轴,是君上的法器。”衣飞石声音不低,话里话外都是痛悔。
谢茂不明白这其中的复杂内情,说:“好,时间轴是我的法器。那也就是说,这个让我很紧张的东西是安全的。你究竟在担心什么?”
担心什么?衣飞石不担心什么。他已经肯定了,谢茂对下界之事另有安排。
前有太一镜,瀚海星河舟,生死册,现在连谢茂的本命法器时间轴都出现了。作为伴随了谢茂许多年、陪着谢茂逃亡时间罅隙的一件小衣,衣飞石知道谢茂的所有秘密。
大多数修士都认为君上是稷神,护佑天下农谷,君上也确实很喜欢种东西。
可是,君上并非稷神。
君上掌握着天地间最玄妙无情的东西,时间。
时间能摧毁一切,宇宙万物,神仙圣人。
在谢茂未能成圣之时,深谙打不过就跑的真理,经常会一头扎进时间罅隙,休养生息。
谢茂成圣之后,衣飞石就没见他跑过了。同样都是圣人,衣飞石亲眼见过谢茂一挑九,轻松惬意干翻了远古九大圣人,以己身独尊于天地间。衣飞石不曾和谢茂真正打过,不过,他觉得自己不是君上的对手,毕竟,他遇见干不过的敌人时,终究还得请谢茂出山收拾残局。
时间轴是谢茂的本命法器。
衣飞石见过谢茂对着时间轴悟道冥思,谢茂也曾告诉他,时间轴是最后的杀手锏。
——当你回溯了时间,就会得到一个新世界。
未来已经到了最艰难的时候,谢茂也始终不曾动用时间轴。
衣飞石不知道谢茂出于何种考虑,他曾经求过谢茂,如果实在无法挽回,求君上放弃这个世界,回溯时光,去另一个平行世界寻找新的道路,也许就能避免末世的一切。
谢茂不肯答应。他坚持要灭世。
……
现在时间轴用一种如此轻易的方式,出现在了谢茂跟前,这会是意外吗?
绝不是。
时间轴不仅出现了,还能够肆意穿越已经毁灭的谢朝小世界,这只能说明谢茂另有安排。哪怕他现在没有解除力量和记忆的封印,可是,他必然提前在时间轴里隐藏别的力量——转动谢朝时间轴的瞬间,已经毁灭的谢朝小世界就会复生。
这是何等恐怖庞大的力量?衣飞石全盛时期也做不到这一步,其他圣人也都做不到。
除了谢茂。
除了掌握着时间奥妙的谢茂。
太一镜的出现是巧合,瀚海星河舟的出现是巧合,生死册的出现也是巧合。时间轴呢?它的出现不可能是巧合。因为,除了谢茂,没有人能够转动这件玄妙无比的神器,也没有人能够安排这等神器。
衣飞石不可能再自欺欺人。
他错了。
他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为君上尽忠,事实上,是他坏了君上的计划。
谢茂刚刚才问他,是否怀念谢朝的日子,是,他很怀念。不仅仅因为在谢朝时,他茫然无知地得到了享用了陛下所有的爱护,也因为他所说的那三个字,知分寸。
人有知人之智,再有自知之明,才能知分寸。
恢复了记忆的他之所以犯下一切莽撞过错,都是因为他不了解君上,也没有自知之明。
他所做的一切,看上去冠冕堂皇,其实,方寸大乱。
“那日清晨,君上一夜未眠。”
“臣照例晨谒。臣服侍君上早膳。君上喝了半碗雪莲羹。”衣飞石沉浸在回忆中,一切都是那么地鲜明真切,“第一口少,第二口多,三口四口就开始敷衍。君上已经很久都没心思吃东西了。”
“用罢早膳,君上在宣室传见臣下。”
“许多家臣都告假,不曾前来拜谒。不来也罢了,事态不好,您是不生气的。”
“释传灯来迟了。”
“您发了脾气,将释传灯剥去仙骨,贬为凡人。”
……
衣飞石说到这里,谢茂眼皮抖了抖。
上班迟到,就剥去仙骨,贬为凡人?这个老板当得是不是凶残了一点?
衣飞石只说了释传灯被贬下凡,没有一一说谢茂生活中实打实的暴行。
处理完政务之后,君上重回古木堂,因释传灯之事,君上极其暴躁,一路行色匆匆,他走得太快,途中一个仙奴闪避不及,挡了君上的路,被君上喝令拖下去——若非衣飞石私下关照,就被杖毙了。
那时候的君上浑身上下都是刺,见谁都想来一下。衣飞石也只能小心翼翼地服侍着。
“臣问君上,若异血之患终不能平,君上可否转动时间轴,去往新的世界。”
“君上说,不去。”
衣飞石没有说的是,因为他几次劝说谢茂回溯时光独自逃生,原本就暴躁的谢茂也会对他发脾气。
当然,再是暴戾的谢茂,也不会训斥他,不会责打他。谢茂歪在坐席的凭几上,信手拿起茶几上的笛子,轻轻在衣飞石腋窝下戳了两下,还冲衣飞石翻了个白眼,对他说,滚滚滚。
“臣退至廊殿,在茶房里,烹了一盏君上最喜欢的滟湖春茶。”
“臣在茶里放了一颗九转迷心种子。”
“臣捧着茶,走进古木堂,跪在君上身边。”
“臣对君上说,君上恕罪,臣知错了。求君上不要和臣一般见识,饶了臣。”
衣飞石已然擦干的眼角,又有血泪啪嗒啪嗒落下。
神血带着璀璨的紫光,划过脸颊,有着触目惊心的色泽,落到地上又变得透明。
衣飞石一直低着头,分明知道谢茂看不见自己的脸色,他依然很忌惮。他本能地想要控制自己的表情和情绪,不想被谢茂看见的痛苦与后悔。
“君上待臣素来恩遇。”
“臣才说错了话,被君上轰出去,臣捧着茶来赔罪,君上岂会拒绝?”
“臣将泡着九转迷心种子的茶递给君上。”
“君上喝了。”
“君上对臣没有一丝戒心。”
“一口茶饮尽,君上才察觉不妥,问臣,‘你做什么?’”
衣飞石至今都不能忘记那一幕。
九转迷心种子威力很强大,能够麻痹圣人。君上同样很强大,没能被第一时间迷晕过去。
衣飞石准备好了对君上动手,除了迷药,也有法宝。就在他悄悄扣住法宝,准备迎接君上昏迷前的最后一击时,君上只是愣愣地问他,你做什么?——在确认被暗算的时候,谢茂也没有即刻反击自救,而是问他,你要干什么?
谢茂一直都在很认真地听。
衣飞石很伤心后悔。他说的是自己暗算君上的过程,字字句句都带着痛悔。
谢茂不得不慎重,不得不认真。
——唯一能宽恕拯救衣飞石,让衣飞石不这么痛苦的人,只有他。
他不是很明白衣飞石痛苦的点,不过,他能对衣飞石的苦楚感同身受。见衣飞石都要崩溃了,他缓缓抱住衣飞石,也不逼着衣飞石抬头,就这么深深地抱住——二人耳鬓厮磨几十年,旁的没有,这份拥抱的默契根本不必理智来指挥,身体自动就会找到合适的角度位置。
谢茂两只手在衣飞石背心缓慢地摩挲,试图安抚他:“不管你做了什么,我还活着。”
他没有安抚到点子上。
让衣飞石后悔的根本不是暗算谢茂,而是他的计划破坏了谢茂的计划。
“臣自以为是,自作主张。臣以为能够阻止君上灭世。”
“臣做错了。”
“……好好好,错了就错了,人活着岂有不出错的?如今你活着,我也活着,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有什么事情错了,咱们一起去纠正它。你这样哭,对局势也没什么好处。”
谢茂一边揉他的背心,还要给他擦眼泪,“一直在流血泪,你到底是怎么了?好不容易养了点回来,全被你哭崩了……你还出不出去了?我那么辛苦给你炼了个新皮囊——”
谢茂突然想起来了,他把新皮囊放随身空间了,这会儿不正好给衣飞石穿上?
“臣用不上了。”衣飞石说。
谢茂听着不祥:“不许胡说!你一向硬朗,今天怎么一直哭……”
不是哭。
而是流泪。
衣飞石在未来受了重创,以伤体强行封印君上,送君上入小世界轮回,消耗过甚,已是强弩之末。
一直以来,支持着他强撑着勉强维持局面的,不是谢茂对他的爱,也不是他对谢茂的爱。
是他自认为正确的信念。
他宁可冒死暗算君上,宁可承担君上归来后被制裁的下场,都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做得对。
时间轴的出现狠狠打了他的脸。
他强撑着的信念刹那间崩塌,他自认为的拯救变成了暗害,他付出健康、修为,逼着谢茂几次重生,受尽轮回之苦,沉沦万劫无法出脱,非但没有拯救谢茂,反而坏了谢茂的事。
他知道错了。
他撑不住了。
他无法面对谢茂,他预知了自己的死亡。
所以,他会一直流泪。
他的心告诉他,这一次,将会是永别。
再也……见不到君上了。
怎么忍得住不流泪?
“臣对不起君上。”
“臣错了。”
“求君上宽恕,此时此刻,臣已力竭,解不开君上的封禁。”
“时间轴已现世,君上很快就能恢复记忆,自然……不会再以臣为念。”
“君上待臣恩遇深重,仁至义尽,臣无知狂妄,坏了君上大事。臣的身体藏在云海神殿,若君上归去时,臣的神体还不曾腐朽……愿受鞭尸挫骨之刑。臣尸蜕之中,炼有九胫白玉骨,若君上不弃,臣献予君上,炼器入药皆可。”
“臣行此事与门下弟子皆无干系,不敢求君上宽仁,臣两个弟子皆已战陨,只剩一个徒孙。求君上饶他一命,废去修为,也算断绝臣之道统,世间再无祭祀。”
“……君上,臣知错了。”
衣飞石低着头,被谢茂抱在怀里。
二人原本有一个彼此都舒适的角度,谢茂突然觉得衣飞石变得有些沉。
当他意识到不好时,怀里的衣飞石已经变得轻若无物——衣飞石失去了肉身,变成了完全的魂体。
谢茂被惊得魂飞魄散。
窗外已然漆黑的天一块块坍塌下来,大地剧烈颤抖。
小世界要崩溃了。
——小世界为什么会崩溃?
因为,它的主人要陨落了。
作者有话要说: 老谢:?????????????
老谢:谁能告诉朕,到底发生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