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大将军次子与陈朝奸细纠葛不清、被朝廷下狱拷问的消息, 天黑前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联系到昨夜东城那一瞬间将黑夜烧成白昼的烟花爆炸, 大多数京城百姓都被震慑住了。
什么?衣大将军居然和陈朝勾结?衣大将军都会叛国?那我们皇帝是不是要改姓陈了?一直保护我们的衣大将军不会掉头来打我们吧?他真来打我们,我们要不要投降啊?
衣尚予守边二十年,战功赫赫,他在谢朝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太过崇高, 刚刚传出衣尚予可能通敌卖国的消息,大多数百姓都持悲观心态。衣大将军都叛国了, 我们怎么打得过他?
在一片哗然悲观中,朝廷所采取的一系列雷厉风行又明显反常的处置, 也让不少人产生了质疑:说衣飞石和陈朝奸细勾结, 有确实的证据吗?既然是勾结, 那他为什么反而把陈朝的奸细杀了?如此大案, 昨天才杀人, 今天就把衣大将军的爱子拷问得奄奄一息,这是审案呢?还是朝中有奸臣要伺机害人?
京城上下闹成一锅粥, 官员一头雾水, 学子群情激奋,坊间黎庶愁眉苦脸。
太极殿内的谢茂还不知道衣飞石真挨了打, 听报之后正在哈哈:“钱彬也是个妙人, 这做戏都做到朕跟前来了。下狱拷问, 哈哈哈。”
他就是不放心承恩侯杨上清, 专门派黎顺去盯着, 怎么可能让他的小衣真吃亏?
御前侍卫首领余贤从恨不得把黎顺拍死, 这时候却不得不来顶这个雷:“陛下。”
“赵从贵?你待会找两个不起眼的, 收拾几身侯爷惯常穿的、素净些的常服,另一些香丸、茶汤,嗯,别直接送去。先送北城别院,叫侯爷身边那几个给他捎进去。”谢茂絮叨着吩咐一句,满脸都是笑容,转头问余贤从,“你说。”
余贤从低眉顺目小心翼翼地说:“张姿将军去了长信宫。”
张姿去长信宫?听着是比较出格,哪有无缘无故外男直闯后宫的?可是,新朝毕竟不同。谢茂还未立后纳妃,太后那是谢茂亲妈又有扶立之功,她要召见几个心腹将领大臣的,宫里难道还有人敢吭声?
连谢茂都觉得没什么。
——就算太后想另嫁,他也敢冒天下之大不违,给太后新夫封个亲王当当。
谢茂没当回事,余贤从又小心翼翼地说第二句:“黎顺在兵马司照顾侯爷。”
“他还挺懂眼色。”谢茂完全没想到有人敢在他眼皮底下闹鬼,居然没反应过来。
一直到余贤从头疼得悄无声息地跪下去了,谢茂才猛地察觉到气氛不对。看着西城兵马司指挥使钱彬写上来的直报,看着下边清楚的堂审记录,看着字里行间所描述衣飞石桀骜踹开堂案、后被衙役杖打的数目……
他一直以为那是钱彬伪造的记录。那是他们商量好做戏哄骗天下人的伪证。
居然是真的!他们居然敢真的打衣飞石!
谢茂没有暴跳如雷,也没有摔盏拍桌。做了两辈子皇帝,真到了极度震怒的时候,他的反应反而极其平静。他重新拿起钱彬的直报折子,从头到尾,一字一字,巨细靡遗地重读了一遍,指尖在“三十大板”这四个字上,轻轻划过。
“去传张姿。”谢茂平静地说。
余贤从很想说,张姿躲长信宫去了,可能传不来。
但,他这时候什么都不敢说。他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恐怖的地方,半点都不想在看似平静的皇帝跟前当差。常年习武拼杀的他,在如今神色寡淡无波的皇帝跟前,本能地感觉到了近乎刻骨的恐怖。
钱彬写来的直报本章平平无奇。
和所有直抵的奏折一样,一尺长,三寸五分宽,宫赐的素面玉板纸做封,钱彬的字不算特别好,一个一个还算工整。谢茂慢慢地第三次看他写来的奏本,指甲在卫烈为衣飞石褫衣的句子上,狠狠划了一道凹痕!
以衣飞石的身手,从西城兵马司衙门脱身简直轻而易举。
一旦他夺路而走,不管是进宫找谢茂,还是去北城中军大营,谁都别想动他一根毫毛。他留下不动,顺从地领受刑罚,是因为他信任谢茂。他信任谢茂的判断,谢茂觉得他应该挨打来做完这场戏,他分明觉得不是很必要,但他还是选择了顺从。
朕却辜负了小衣的信任。
小衣信任朕的计划,服从朕的每一道命令,朕却连执行任务的棋子都没摆好!疏漏皆在朕身,朕岂有脸面再见小衣?
谢茂心中好几个名字一一闪过,恨得悄无声息。
可恶!可恨!可杀!
张姿是太后的心腹,是太后扶立皇帝的绝大功臣。这一点毋庸置疑。
若没有张姿掌握的羽林卫帮着太后戒严控制禁中与皇城,信王以御弟的身份,哪怕有宗室与内阁的支持,也很难顺利坐稳皇位。
说到底,任何时代都是掌握了兵权,才会拥有话语权。
皇帝御极天下所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衣尚予打发出京,命林闻雅、衣飞石迁中军大营至北城。——这究竟是不放心衣飞石,还是不放心张姿?
太后一夕之间似乎苍老了许多,她人在内殿宽坐,轻轻揉着额角。
张姿则跪在外殿冰冷的玉砖上,低头沉默。
“你想退,本宫不拦你。可你不该这么做。皇帝……他和从前不同了。从前呀,你哄他一句,骗他一句,他也不和你生气。因为他心宽不争,什么都不在乎。”太后想起从前那个傻白甜的儿子,再想想如今这个死了哥嫂都没流一滴泪的儿子,叹息摇头。
“如今你往他心尖上戳刀子……你是要为林附殷试试皇帝的胸襟气量?”太后问。
张姿低头道:“娘娘别生气,卑职知错了。”
殿内久久不语,许久才听见太后的声音:“你和林附殷联手朝本宫儿子背后捅了一刀,却来这里跪着。怎么,你以为本宫会保你?你以为本宫会和太极殿撕破脸?——你也配?”
张姿慌忙伏地磕头,不迭道:“卑职不敢!娘娘息怒,卑职万死!”
大宫女进门,低声对太后说道:“御前侍卫首领余贤从求见。”
太后冷笑道:“求见?他来做什么的你不知道?让张姿滚去太极殿给皇帝磕头赔罪!”
“叩见陛下。”张姿端端正正地跪下磕头。
谢茂静静看着他,这人他是真的很熟悉,谢芝在东宫做太子时,张姿就是东宫最得力的小头目,他功夫算不得顶尖,智谋也算不得顶尖,偏偏就能得到太子的信任和重用,谢茂一直都不明白是为什么。
然后,他摇身一变就成了太后的心腹,成了太后最大的倚仗,成了谢茂登基的大功臣。
谢茂是个周全的人。当了两辈子皇帝,他太习惯把一切都掌握在手里,所以,他调中军入城确是为了提防张姿,可是,他也没打算亏待张姿。
他依旧让张姿执掌羽林卫,他还打算给张姿封侯。封赏功臣时,谢茂从不吝啬。
遗憾的是,他愿意看在太后的情面上重用张姿,张姿却不愿为他所用。
“朕有些话想问你。”
不等张姿磕头回答,谢茂就抬手压住了他的声音,吩咐一旁的余贤从。
“提一根御棍进来,请张将军褫衣趴下,先打十棍子,朕再问话。”
他平静无波地目光盯着张姿的脸,声音中没有一丝情绪,“张将军这样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跪着,朕看着心里难受。”
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是哪儿?这是太极殿!
皇帝要发火打人,宫人奴婢自然就有慎刑司拖出去责罚,大臣们则是请到肃靖门前施以廷杖。太极殿啊!除了文帝朝时,当今天子顽皮被皇父按住抽了两下屁股,只怕全天下还没有人在太极殿挨过打。
皇帝亲口吩咐,再懵逼也得遵命。
余贤从果然出门去拎了一根拳头粗的御棍进来,两端包着黄金,中间还用金粉敷着庆云纹。张姿也很老实,初秋天气本就穿得不厚,解开下衣趴在地上,棍击转瞬即至。
谢茂不看他挨打的挣扎惨状,只静静听着棍棍到肉的声响。
打完了十棍,谢茂才问:“说。”
他说要问话,其实没什么可问的。
张姿乃太后心腹,看在太后的面上,谢茂要给张姿一个解释自辩的机会。
说得明白,可以活。说不明白,现在当然也不会死。——直到这场谣言彻底平息、衣飞石被“昭雪”之后,谢茂才会慢慢来算这一笔账。
张姿一开口就把林附殷卖了:“林相说,陛下太过亲厚衣大将军,于天下有疑。”
屁。谢茂默默爆粗口。
背着他暗搓搓打衣飞石这事儿,确实是因为他和衣家关系走得太近了。
可是,用这种伎俩离间皇帝与衣家,为的可不是天下,而是林附殷他自己!
皇帝手中掌握的兵权越多,皇权就会越多地压制住相权。不管是作为外戚还是权相,林附殷在看见皇帝与衣家越走越近时,都仿佛能看见自己手中的权力在一点点失去。
所以,林附殷在此事上做了手脚。谢茂只交代炒作衣飞石涉间一案,把案子闹大,多审几天,做个样子出来糊弄天下。林附殷在执行时就多暗示了几分,给钱彬的手书中更是明晃晃地多添了“刑求”二字。
若不是钱彬胆子小,这会儿衣飞石哪里是只挨了三十大板那么简单?在堂上让衣飞石把各种刑罚都过一遍,就算衣飞石不记恨,衣家父兄也不记仇,只怕衣家部属对皇帝也要恨得咬牙切齿。
——普通兵卒哪里知道大局考量?
他们只会知道,大将军带我们在前线浴血,你们在背后对大将军的儿子严刑拷打。
主越弱,臣越强。
林附殷见不得谢茂一步步走向兵权,一步步走向乾纲独断。
张姿一句话说完,余贤从在谢茂的示意下,又提起御棍狠狠打了他十下。
“再说。”
林附殷的小算盘朕早知道了,你自己的事儿说不明白,照样得死。
张姿疼得冷汗涔涔,半晌才低声道:“今日确是最好的机会。有臣看着,清溪侯不至太吃亏。若臣今日不拦黎顺,公堂之上,百姓耳目众多,叫人看出破绽事小——”他抬起头,望着皇帝,“林相既存此心,总有机会再对清溪侯下手。”
这话说得太内涵了。谢茂却在瞬间就明白了张姿的暗示。
林附殷位在中枢,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拨往西北的钱粮全在他手上。他要真想捅衣尚予一刀,皇帝都得懵逼。可是,他为什么要玩这么小儿科的手笔呢?
他是在试探。
试探皇帝,也试探太后。
不过就是让衣家的小子下狱吃点皮肉之苦么?又没有伤筋动骨。何况,做戏就做真一些,周瑜打黄盖还是真打呢,多大一回事?
——若不是谢茂把衣飞石如珠似宝地看着,林附殷办的这事又哪里出格了?
皇帝简单吩咐了计划,负责具体执行计划的林附殷完善了一下细节,这难道不是为人臣下的本分?就算到长信宫说理,到内阁说理,哪怕是面对全天下说理,林附殷都不会心虚。
可这件事又实实在在地掐在了皇帝的命门上,这一刀捅得皇帝太痛了。
若皇帝闹腾,林附殷有足够的理由站住脚,获罪也不会很严重。若皇帝不依不饶,非要揪住林附殷大肆责罚,身为林相亲妹的太后,难道还能继续在长信宫里装哑巴?
皇帝今年才十六岁,还未弱冠,还未大婚立后,太后怎么能退得这么干脆?
林附殷更希望走到这一步。一旦皇帝和太后撕破了脸皮……
皇帝姓谢,太后可是姓林!
马勒戈壁,所以,你们是觉得朕被束缚住手脚,就只能随便你们折腾,就只能独自咽下这口气?这世上岂有这样的道理!谢茂走到张姿跟前,看着他被棍打得血迹斑斑的伤处,问:“你说清溪侯不至于太吃亏?”
张姿噎了一下,忙改口道:“臣知错。是委屈清溪侯了,臣……”
“你长着嘴。有事你不对朕说,你用刀捅。”谢茂蹲下身,看着他的双眼,“别让朕知道你最心爱的东西是什么。”否则,必要你后悔今世竟生爱心!
西城兵马司大牢。
衣飞石属下的二十四骑亲兵,此时有一半都守在门口。
多数人都不说话,只冷着脸守着,把持着前往衣飞石牢房单间的各个通道。相比起他们这样体格彪悍的年轻壮汉,负责看守大牢的几个狱卒简直就像是上不得台面的赤脚农夫。
钱元宝拎着食盒抱着软枕不断说好话:“我给二哥带了吃的,都是清淡化瘀的吃食,哎,你们让我进去吧,我就看一眼……二哥!二哥!衣二哥,我是元宝啊!”
曲昭额头青筋暴起,忍无可忍地捂住他的嘴:“钱少爷请回!”
外边吵吵嚷嚷,衣飞石的牢房里却很清静。
他趴在榻上,身侧撑着一个刚订好的四四方方的长木架子,上边搭着薄薄的小毯子,既遮掩了身下不方便的地方,又不至于裹住了伤口。伤处已经清理完毕,上好了药。军中处理这种伤很有经验,这天气秋老虎厉害,便没有缠上纱布。
他趴在榻上也不是休息,而是将一双手伸出榻沿,给远在西北的父兄写信。
卫烈在一边替他研磨,偶尔探头瞟一眼。刚开始满脸悲愤,最后脸色就变得有点诡异。等衣飞石将两封信写好,他嘴角都忍不住抽了两遍。
“尽快把信送出去。阿爹听着外边虚虚实实的消息,该着急了。”衣飞石道。
卫烈领命离开之后,衣飞石也真的累了,有些疲惫地歪头躺在榻上,看着监牢墙上新擦拭干净的砖缝。他知道自己应该眯一会儿。可是,臀腿上的伤太疼,他根本睡不着。
歪了一会儿,他就觉得无聊。慢慢将怀里的白玉扣拿出来,轻轻打开,里面一颗圆滚滚的小珠子,瞬间绽出一股清凉的寒意。
是谢茂在信王府的时候给他的。这是一枚很珍贵的千年冰魄珠,打开来搁在身边,就跟放着一盆冰山似的,十分凉爽。雕琢得也很漂亮。那时候天气还很热,衣飞石喜欢在足球场上跑,谢茂在库房里找了半天,才把这个小东西找出来给他挂腰上。
现在天气倒是不热了,不过,衣飞石趴着无聊,拿着小珠子东滚一下,西滚一下,总比抠砖缝好吧?
正饶有兴致地玩着珠子,突然间听见谢茂的脚步声,衣飞石吓了一跳!
每个人的脚步声都不相同,衣飞石耳力惊人,听声识人的功夫绝对不差。可是,这里可是大牢!皇帝怎么会来这里?
衣飞石顺手将珠子往枕头下一塞,才要起身,谢茂的手已按住了他的肩膀。
“小衣。”
“陛下,臣……”
“你趴着不要动。”
谢茂看着眼前少年荏弱的身影,心就有些疼,“大半夜的还没睡,疼得睡不着?”
他是微服出宫的,行踪只有长信宫太后处知道。
按照惯例,皇帝不能轻易出宫,若出宫也该知会内阁一声,这回谢茂却连半点风声都没露。林附殷所做的一切已经触及了谢茂的逆鳞。林附殷还在内阁一日,内阁就不可能再得到皇帝的信任。
“有点疼。”衣飞石没说不疼,也不习惯诉苦撒娇。
谢茂不许他起身,他就把脑袋歪过来看,“大半夜的您怎么出来了?”
“朕看看?”谢茂将手放在他搭着架子的小毯子上,没有直接掀,先问了一句。
若是衣飞石行动自如,他动手掀就掀了。凭衣飞石的身手,若不想被他看见伤处,肯定就能躲开。现在衣飞石可怜兮兮的趴着,他实在不忍心欺负这个动不了的小衣。
“不太好看,您也看吗?”衣飞石都没明白他这点儿纠结的心思,见谢茂坚持要看,他就随手把架子上的小毯子掀了。
说实话,真论伤势,衣飞石臀腿上的板子没有张姿被余贤从打的棍伤重。
可谢茂看着张姿鲜血淋漓的下身无动于衷,看见衣飞石的伤处,心跳都慢了一拍。
衣飞石当然没忽略他这一瞬息的僵硬,怕是自己的伤处吓着皇帝了,忙又把小毯子扯了上来,正想宽慰两句,谢茂就坐在他身边拉住他的手,一双漆黑的眼眸中藏着一点儿委屈:“小衣,群臣欺朕!”
这算怎么回事……这是跟我……诉苦?撒娇?衣飞石有点懵。刚刚挨打的人是我吧?怎么会是你跟我……这样?他看着皇帝紧紧握着自己的手,不明白这是怎么个情况。
“林相知朕极心爱小衣。”谢茂说。
衣飞石:“?”
“朕怎么舍得让你这样?朕只让他们做个样子多审几日,林附殷那老匹夫!小衣,他这是欺负朕!他与张姿联手欺朕!”谢茂不知道该怎么向衣飞石解释,他想了很久,最终决定示弱,“他与张姿皆太后臂膀。太后圣母慈心,退居长信宫不问政事,党人却不甘心。”
“他要离间朕与小衣。”谢茂认真地说。
刚才黎顺已经来磕头赔罪过了,衣飞石又不是真傻,早已明白其中的猫腻。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皇帝大半夜地赶到大牢里,居然和他说这些话……其实,只要谢茂说一句事出林相之手,根本不必过多解释。
“陛下。”衣飞石稍微撑起双肘,垂首以示恭敬,“臣奉陛下为主,自甘驱驰。莫说此事并非陛下圣意,就算陛下要行苦肉计,臣也尊奉上命,不敢有一丝怨望。何谈离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