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跑吗?”衣飞石问。
容舜摇头。
逃是下意识的选择, 真动手了,他就知道这举动很愚蠢。
就算他能打得过老师,旁边还有个坐着没出手的谢先生呢?如果这两只借尸还魂的老鬼真要杀他灭口, 他很大概率活不到泄密的那一天他震惊之下忘了二人的身份, 衣飞石可一直很清醒。
既然一开始这两位就没选择杀他灭口,这时候再杀有什么意义?
最重要的是,谢先生连常家家主都能撂倒,他敢对宿贞泄露衣飞石的借尸还魂的秘密吗?
他不敢。
宿贞不会放过一个夺走她儿子肉身的“老鬼”, 一旦她对衣飞石宣战,谢茂必然杀她。
他根本就不敢对任何人说,尤其不敢告诉宿贞。不止不敢说,他还必须尽力替二人遮掩。
衣飞石挑明了自己的身份, 容舜很快就从混乱中冷静了下来,真正恢复了镇静。
什么抢了你的人生, 把妈妈还给你, 这些事他压根儿就不该跟衣飞石谈。他们要谈的, 是更涉及彼此身份利益的事情。
衣飞石把已经晾得微凉的水杯还给容舜,再次请他:“坐。”
“石一飞不会再回来了。这个你就不必再想了。”衣飞石说。
容舜眼角还有些残留的泪痕,捧着水杯,一言不发。
“此前我并不知道这个身体和宿贞的关系。所以,你要明白,我和你相逢是个偶然,并没有接近你以靠近容家夺回一切的想法。此后我也不会更名改姓,回容家继承属于你的一切, 你还是你,和从前不会有任何不同。”
衣飞石说得很简单。
可是,谁都知道,不是宿贞亲生儿子的容舜就会失去合法继承权,他不可能还是他。
甚至他和衣飞石的关系都发生了彻底的改变。曾经谢茂和衣飞石都是他继承容家的助力,现在他已经彻底失去了这两个盟友,他们之间的信任不存在了双方利益发生了严重的重叠和冲突。
容舜仍旧不说话。如今衣飞石完全处于强势,他无话可说。
“调查清楚容锦华的死因,替他报了仇,替宿贞解决了她一直担心的问题,我们就会离开。”衣飞石说。这个问题和他谢茂已经讨论过几次,早已达成共识。
直觉告诉容舜,衣飞石说的都是真话。可是,他们相识的时间确实太短了。
他们还来不及更了解对方,横亘在彼此间的,就是这么一个掺杂了借尸还魂的血缘官司。
容舜没办法拍拍胸脯就来一句“你说的,我就信”。所幸,他不信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去反抗。信任就成了唯一的选择:“妈妈很想他。”
“求不得,是人生七苦之一。生而为人,总有憾事。”衣飞石拒绝了容舜的试探请求。
让他装着石一飞的模样去哄宿贞开心?曾经他是愿意的,现在不行。
不过,他对容舜确实有很多同情。多日相处,也很难不喜欢这个遭逢大变还能保持良善的孩子。
宿贞对容舜的冷暴力让他想起了留在长公主府的自己,容舜的种种行事,也都次次戳中了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母亲虐待过的孩子通常都不自信,这种不自信会伴随一生。哪怕是衣飞石也会自我怀疑,我如此不得母爱,一定是我哪里不好吧?命不好,当然也是“不好”的其中一种。
他觉得容舜比当年的自己做得更好。容舜比他主动,也比他更温暖善良。
或许,正是因为容舜不是宿贞的孩子,他才可以如此善良。
血亲之间,反而有更多的蛮横与挟持,理所当然地去掠夺,去索取,得不到就意恨难平。
“我既然得了石一飞的身体,他留下的因果承负都由我来负责。近日神仙打架颇多,你旁站一边看看热闹可以,不要搀和进来。玄学界的事,你不懂。”衣飞石说。
谢茂听着就忍不住笑。容舜不懂,你懂?你好像也不懂吧?
容舜想说什么,衣飞石拍拍他的脸颊,说:“不管你是不是宿贞的儿子,都是我的学生。”
“这和你的身份无关,我看中的,就是你本人。”
小衣弟子的身份,可比宿贞儿子、容家长孙珍贵多了。谢茂默默地想。
容舜此时最欠缺的就是这种安慰和支持。他从小以宿贞独子、容家长房嫡孙的身份长大,他的家庭,他的家人,他的朋友,甚至他的学校、工作,都与他的身份密切相关。如果失去了这个身份,他整个人就不完整了,整个世界都在坍塌。
衣飞石给他支撑起的是一个小小的安全角落。就算全世界都塌了,你还有一个小房子。
这个藏身之处,与你坍塌的世界无关,与你从前的身份无关。
就算你不是宿贞的儿子,不是容家的长房嫡孙,你连“容舜”都不是了,是张舜,李舜,王二麻子舜,你还是衣飞石的徒弟。或许这份关系从一开始和钱有关,到现在就不一样了。
外门弟子供养师父,入室弟子吃师父的,喝师父的,还有直接继承师父家产的呢。
师者,父也。
容舜一双眼睛本来就红,这会儿深吸两口气,抿了抿嘴。
“妈妈一直在找你。”容舜还是得谈正事。
谢茂和常家父子三人交手时,位置是在小别墅的门前。当时宿贞被四方屏困在了大门前。这两个地方离着差不多一分钟车程,中间有园林山石间隔,彼此都看不见。后来,谢茂衣飞石都不想和宿贞纠缠,二人合计一番,干脆就从别墅的另一边溜了。
宿贞既没亲眼看见谢茂大发神威,也不知道谢茂把自己儿子拐哪儿去了。
她从四方屏出来时,常家父子都被送去了医院,就剩下主食组还在“保护”她。
容舜就是那时候赶到的。
已经开了禁的宿贞可谓毫无畏惧,三枚铜钱就开始占卜儿子的去向。可惜,她遇到的是堪称外挂的谢茂。一连占了几次,次次不准。玄学失去了效果,找人的事就交给了盛世安保集团。
容舜目前执掌的盛世安保集团,十多年前就是容锦华掌管的资源之一,前身叫锦华保镖公司。
先夫遗泽犹在,宿贞要调人寻找衣飞石,不惊动容舜也是可行的何况,她也没打算瞒着容舜。
血淋淋的现实就这么砸了容舜一头一脸,砸得他目瞪口呆,砸得他粉身碎骨。他还得努力保持平静,努力把自己碎成渣渣的骨头拼起来,心中一边呐喊着“原来我不是亲生的所以妈妈不理我”,一边带人帮着宿贞去找人。
他的使命是把衣飞石“劝”回去,如果能让衣飞石和宿贞修复关系,母慈子孝,那就更好了。
“她找不到。”衣飞石说。
容舜叹了口气。
他明明找到了,却要向宿贞说找不到,宿贞知道真相后会怎么想?
“老师。任何人看见自己的儿子挨打,都不会无动于衷。”容舜搞到了当时的视频资料,目睹宿贞与谢茂那一战,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何况,大门之前,还有监控摄像头。
那摄像头并非彻底坏了,而是被破坏了传输信号。
远在杭州的童画远程上线之后,这世上就没有容舜黑不进去的监控网络。他不止看了摄像头的视频,还参考了几个主食组的记录仪视频。全方位展示,毫无死角,还带音频。
“她两次对我主上出手,现在还好端端地活着,正是因为她是我的母亲。”衣飞石已经拒绝过容舜两次,再三磨蹭就让他不耐烦了,“如果你的来意就是劝我回去,这办不到,你可以走了。”
“我想交换情报。”容舜说。
“你知道什么?”
“这是小堂叔给我的。”容舜拿出pad,突然哭笑不得。
他军用等级极其抗震防摔的pad,居然在刚才和衣飞石的打斗中被砸碎了屏幕,这会儿直接糊成一团,看不见了。这得多可怕?五十米防水的pad,居然被砸碎了屏幕!
“是一份非正式会谈的会议纪要。当中提到了7号档案。”
“约定双方都不再对遗失的7号档案进行搜寻,并要求将相关事件列为绝密,封存五十年。”
谢茂和衣飞石都想起了被宿贞扔出来的那一份保密材料,号称保密五十年,却是一份儿影印版的《诗经起源与先秦民俗研究》,把宿贞气得差点暴走。难道,当初丢失的7号档案,才是真正的绝密档案,这一份放进机密档案馆的《诗经起源…》,不过是“双方”签署备忘录之后的妥协假文档?
“你说双方,是哪双方?”衣飞石立刻问。
“看不见。小堂叔也是最近才拿到的偷拍版,没有来处,没有首尾。就是这么一段。”
谢茂收到短信,是在摄灵图册中养伤的米粉传来的。
“7号档案丢失的日期,和你们俩爸爸死亡的时间,相差近五年。”谢茂转述提醒。
“那就是十三年前。你去查,当年一定有相关事件发生。”衣飞石差遣容舜。他想让容舜逮着容策好好问一问,想了想没指手画脚。如果容舜相信容策没有掐头去尾故意抛出饵料,那他也暂且相信吧。
他有一种预感,随着常家?术和海外势力入境的出现,十多年前的真相,很快就要浮出水面了。
这么多人都在争抢,秘密,藏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