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锋南坐起身,怎么也睡不着了。此刻的夜深且黑,他一双同样深黑的双眸还残留着未退却的惊慌,手心和后背甚至出了一层冷汗。向来无所畏惧的南爷竟被一个梦吓到了,说出去恐怕也不会有人信,唐锋南努力克制着心头堆积的不安和恐惧,走出门外,迈向了隔壁唐浩初所在的卧室。
凌晨一点正是小孩子长身体的时候,小家伙扯着小呼噜睡得正香,细软的脸蛋被毯子捂得粉扑扑的,嘴巴微微嘟着,十分可爱。明知他睡得好好的,唐锋南还是确认般地摸了摸他的额头,甚至触了触他的鼻息,仿佛非要切实地感觉到他活生生的呼吸和体温才能心安。
呼吸洒在指尖,带着微微的温热,唐锋南发凉的手脚因这么一点点温热而暖起来,心里的不安也隐隐消退了一些,然后借着月色静静地注视着唐浩初的脸。
世事就是这样奇妙,有的人多看一眼都觉得烦,有的人却怎么看也看不厌,不需要眼前的小家伙做什么,只消看着他乖巧的睡颜,唐锋南心里就能软成一团春水,又柔又暖。
他心里原本装得都是坚冰,然而唐浩初像把小锤子,一点点打碎了冰层。他那颗冷硬的心似乎在第一次听到小家伙奶声奶气且毫不认生地喊他唐锋南的时候,就远离了阴郁和冰冷。那噩梦中的场景却是无比可怕的巨锤,能把他整个人都打碎,碎落在暗无天日的地狱里,再也拼不回来。
相对于几乎一夜没睡的唐锋南,唐浩初这一觉睡得非常好。
小少爷一直睡到九点多才起,起来先是美滋滋地看了看自己昨天赢得的冠军奖杯,又去找昨天比赛时戴的头盔,——那上面有新任卡丁车委员会主席汉森专门给他写的签名和话语。
汉森是德国乃至整个欧洲最有名的赛车手,连续得到过三次F1冠军,长相也很帅气,如今又处在三十出头这个最具男性魅力的阶段,是许多赛车手和车迷的偶像,现场还来了不少专程赶来看他的女粉丝。但唐浩初并不是谁的粉丝,也不在意汉森的签名,他看重的是对方写的那句话:你非常棒,相信你将来一定会成为最好的车手。
‘非常棒’和‘最好’这两个词让唐浩初觉得很高兴,——他最爱听夸赞了,这是他从第一个世界起就养成的臭毛病,如今越演越烈,一听到夸奖就觉得心满意足,轻飘飘地半天都下不了地,还要暗自挺起小胸膛表示没错不愧是我我就是那么棒。昨天回家的一路上都抱着头盔,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将其放下来。
其实他想要唐锋南也夸他,可惜唐锋南从来没在赛车的事上夸过他一句,不反对他赛车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就在唐锋南昨夜做噩梦的时候,唐浩初也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比汉森更厉害的蝉联世界冠军的赛车手,他载着唐锋南风驰电掣,开得威风凛凛,车速快到看不清路面,甚至快到飞起来,冲上了云霄。梦中的唐锋南很为他自豪,将他夸了又夸,神色里也满是赞赏,让他情不自禁地在睡梦中骄傲地挺起了胸膛,如果有尾巴的话,估计尾巴也要翘起来晃一晃。
于是找不到头盔的唐浩初问坐在客厅里看报的唐锋南:“小舅舅,我的头盔呢,你见到我的头盔了吗?”
表面上在看报,但唐锋南的注意力并不在报纸上,被问了两遍才抬起头望向唐浩初,却不答反问:“我之前给你的那个头盔呢?”
唐锋南之前给唐浩初专门定制了一个安全性极高的头盔,非常坚固,外面还装了一个自动报警器,所以头盔外面凸出了一块不大不小的金属盒子。就是这个金属盒子让臭美的唐浩初觉得又丑又麻烦,表面上答应会戴,实际上一次也没用过。唐浩初只能吞吞吐吐的答:“之前我还放的好好的呢,后来不知道去哪儿了。”
“我知道去哪了。”唐锋南冷声道:“你把它随手丢在柜子最下一层抽屉里,里面还有一堆不用了的绘画颜料,其中几瓶没拧紧,颜料流了出来,把整个头盔染得花花绿绿,警报器也出了问题,只能扔了。昨天的头盔也是,随手就丢在沙发扶手上,后来重心不稳掉下来滚到了沙发底,佣人早晨拖地的时候没注意,导致上面溅了一层脏水,我看它脏了,也让人给扔了。”
听到扔了,唐浩初不由瞪大了眼睛,泪汪汪地指责:“那是我的头盔!小舅舅你为什么要扔我的东西,你不爱我了吗?”
聪明的小少爷已经敏锐地发现唐锋南今日的情绪明显不太对,所以这指责多少有抢先一步倒打一耙的意思。唐锋南依然铁面无私:“我当然爱你,可这是两回事。”
小少爷已经委屈起来了,根本不听道理,只管委屈屈气鼓鼓地说:“你要是不爱我,我现在就走,一个人到外面流浪去……我没有爸爸妈妈了,我就知道没有人会真正爱我了,全世界就属我最可怜了……”
每次一不高兴就来那套没有人真正疼他的全世界最可怜了的言辞,虽然唐锋南每次都避免不了心疼,但听多了也越发淡定了,直接起身把嚷嚷要走的小孩儿给拽回来,道:“你想走去哪?自己乱丢东西,不知道收拾,还要闹脾气,给我好好在家反省反省,暑假的这段时间就老老实实待在我跟前哪都不准去。”
——最后这句话才是唐锋南的最终目的,小家伙如今已经靠着这场国际卡丁车比赛一战成名,必不可免会受到各种赛事邀请。他不想让他出去乱跑,不想让他再参加比赛,不想让他将来像他生父一样死在赛场上,也不想再尝受在赛场边担惊受怕时刻煎熬的滋味。
唐浩初彻底感觉到唐锋南的不对劲,不止是表情,对方的整个气场也特别严峻。娇气的小少爷委屈的不行,哭唧唧的说:“我知道你就是不爱我了,你把我的头盔给我找回来,我要带着我的小头盔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了……”
小嗓音呜呜咽咽断断续续的,眼泪永远都能说来就来,啪嗒啪嗒地往下滚。唐锋南到底还是撑不住心疼,让马克拧了个毛巾,然后接过毛巾递到唐浩初面前,让他擦眼泪。
唐浩初抬头看了唐锋南一眼,小泪珠还挂在睫毛上呢,小表情却特别傲娇,“我要你给我擦。”
唐锋南心里叹了一口气,认命地给他把小脸一点点擦干净,动作很轻,声音也不自觉地软了不少,“好好想想,是不是你自己做的对不对?”
大概是被轻轻擦拭的动作顺了毛,小少爷逐渐平静下来,但声音还是抽抽噎噎的,“我没有不对,你才不对呢,今天你整个人都不对劲。”
说到这里眼神和语气都带上了关心:“唐锋南你究竟怎么了?是不是又资金不足周转不灵了?没关系啊,就算你破产了也不要怕,我可以赚钱的,等我长大了我养你。”
唐锋南被小孩那双清透明亮的眼睛弄得心软不已,可越是这样,昨晚梦到的那个车祸身亡的场景对他来说就越可怕。唐锋南移开视线,不再看小孩的双眼,“你到底有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以后不许乱丢东西,更不许一闹脾气就说要离家出走,听到了没?”
唐浩初看着唐锋南的脸,——他的神色依然严肃,但眼底也依然深藏着对他的疼宠。唐浩初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唤:“小舅舅。”
这软软糯糯的语气显然依旧不想认错想撒娇了,还小可怜状地伸出手转移话题,“你抱抱我。”
唐锋南暗自叹口气,将死活不认错的宝贝疙瘩搂进怀里。早饭时间都要过去了,管家开始带着人上早饭,没心没肺的小少爷很快被丰盛的早饭吸引走了,伸手就拿了一块煎鳕鱼。
小鱼条被炸的火候刚好,也没有骨头和鱼刺,唐浩初吃得眯起了眼,吃完了还像小猫咪一样舔了一遍手指。想要拿第二块鱼条的时候被唐锋南抓住了,“手洗了没?”
小少爷眨了眨眼,摊开被舔得湿漉漉的手指头,表示虽然没洗手,但是他已经把手舔得可干净可干净了。唐锋南又是暗自叹了口气,毫不嫌弃地将小孩沾着口水的手指头在自己向来整洁到一丝不苟的西装外套上仔仔细细擦了一遍。
唐浩初果然收到了很多赛事邀请。
尽管唐锋南已经尽力阻止唐浩初去参加各种比赛了,可惜这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而且小孩越长大,比赛的危险系数就越大。儿童时期的卡丁车是安全性最高的,继而一步步往上晋升,打到F3方程式,参与GP2和A1GP比赛,将卡丁车换成专业的赛车。众所周知,在专业的F1赛道上,每天都会有意外发生。
暑假的这两个月唐浩初还算听话,或者说装得很听话,然后在开学的第一个星期就自作主张地参加比赛去了。因为在学校里的成绩非常优秀,校方批准了他的请假,比赛用的路费则是他自己赌马赚的,没花唐锋南一分钱,还用赢得的奖金给唐锋南买了礼物,最后成功捧回了人生第二座含金量非常高的冠军奖杯,国内外媒体都有报道,回校后也没有耽误学习,成绩依旧名列前茅。
——这样优秀的小孩换了任何一个家长就会觉得骄傲和欣慰,但唐锋南沉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唐浩初倒不以为意,并且对此养成了习惯,每次参加比赛之前和比赛回来之后都会表现的非常乖,乖得人心疼。
又是四年过去,年近十四岁的唐浩初已经开始争取A1GP比赛的参赛资格了,所幸这些年他始终不曾在赛场上发生任何意外,唐锋南提着的心倒是放下了一点,也再没做过那种出车祸的噩梦。就在唐浩初备战A1GP比赛的这段时间,唐锋南的公司出了个不大不小的事故,虽然没到动摇公司根基的地步,但处理起来也非常棘手,一时忙得不可开交。
准备去欧洲参赛的唐浩初照例表现的非常乖,像小大人一样懂事又听话,承诺说自己去了欧洲一定会照顾好自己,不需要唐锋南陪他,又承诺说自己在赛场上一定会小心谨慎不会出事,安全第一比赛第二,比赛完了就立刻回家。精致的眉眼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稚气,歪着小脑袋看人的时候眼里全是专注和纯真,就像无暇的水晶。
唐锋南被望得心肝一颤,最终没有跟着去,然而唐浩初就是在这场比赛上出了事故。
得知消息的时候唐锋南刚刚跟手下人开完会,时间已到了深夜,唐锋南冷硬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疲态,身体往后,靠在办公椅上背上眯了一会儿。他几乎是以一人之力抗起整个帮派和公司,那些董事和当年不服气的竞争对手乃至他生父留下的亲戚看起来都已臣服,但钱权如毒药,人人都想要,他们就像贪婪的恶犬,明知撼动不了他的位置也会找各种方法试图瓜分利益,他甚至查出了有人想要打唐浩初的主意。m.
唐锋南知道一直都有人不安分,可竟敢从唐浩初这里下手,看来真的是嫌命太长。所幸事情在唐锋南雷厉风行的手段下解决了大半,剩下的已不足为虑,试图打唐浩初主意的人自然会被处理得很惨。
明明事情都处理好了,唐锋南却再次做了噩梦,然后在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接到了电话。
打来的是跟着唐浩初一并去欧洲的马克,语气带着难掩的惊慌,向唐锋南报告说唐浩初在赛场上出了意外,已经被送到了医院,现在正在紧急救治,伤情非常险峻。
从直升飞机下来后的唐锋南几乎走不稳路。
林令是跟着唐锋南从大风大雨过来,见识过他狠辣无情的手段,见过他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然,见过他虎口拔牙的胆识,唯独没有见过今天这样的唐锋南。
竟像是被人抽去了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