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程昱反应过来之后,立即便要挣扎着站起来,并试图去拉唐浩初的手,可他喝多了酒的大脑已经不能支持全身的运动和平衡,试了两下都没有成功起身。受位置和角度所限,程昱只能看到唐浩初尖细好看的下巴,看不清他的表情和眼神,那个穿白裙的女孩倒先一步被夹克衫青年扶起来了,并清楚地看到了唐浩初的眼神。
那双眼眸温润而澄净,像一片映着天光的宁静的湖泊,或一片璀璨又高高在上的星空,完全没将他们之前暧昧的倒地姿势看在眼里。
她忍不住攥紧了拳,表情甚至隐隐有点扭曲,而程昱这时候终于在林封的帮助下起来了,然后抓住唐浩初的手磕磕巴巴的唤:“浩初……”
心里有种说不出的不安,英俊的脸上不由露出满满的焦急,但醉成一团的大脑不知道自己究竟该说什么做什么,所以只管下意识道歉:“对不起,你别生气……”
周围的人听到了都微微一愣。程家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在全国富豪排行榜上稳居前三,身为独子的程昱完全就是天之骄子,哪怕外表和举止再亲和也改不了骨子里的张狂和傲气,连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都习惯了捧着他,更别说听他主动道歉了,所以此刻听他二话不说就先道歉,都觉得新鲜。
再看程昱还一副生怕唐浩初不接受他的道歉的紧张模样,抓着唐浩初的手抓得非常紧,就觉得更新鲜了。所幸唐浩初并没有把程昱的手甩开,只轻轻问了一句:“你要回去吗?”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程昱忙不迭地点头,简直像一只终于等到主人来找他的狗,抬脚就跟着唐浩初走,才走一步整个人就栽了下去。
——他这是彻底醉了,过量的酒精导致脑供血不足,身体乏困到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
上午刚刚下过一场雨,外面的天色有点阴,但非常舒适宜人。风从窗口吹进来,像温柔的手拂过脸颊,空气被雨水浸得湿润又清新,仿佛鱼儿自由自在地从门窗里进进出出的畅游。花园里的海棠抓住春天的尾巴开了最后一波花,茉莉则开了第一波初花,卧室里也能闻到花香。除此之外还能隐隐闻到厨房里传来的浓香诱人的粥的味道,——这一切都让刚刚醒来的程昱陷入一种安然恬静的恍惚中。
恍惚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宿醉最难受了,但程昱并没有想象中难受,只觉得有点头昏。低头看到指掌关节处的针眼才知道不难受的原因,唐浩初显然给他针灸过了。
他随即便要去找唐浩初,努力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客厅门口,一眼就看到花园里站在海棠前的青年。青年正专心修剪雨后残败的海棠,微微低着头,修长的手认真地处理馥郁的残红,侧脸和身姿分外漂亮,身后浩荡无边的天穹都沦为他的背景。
程昱默默站在那看了很久,直到唐浩初注意到他,放下花走过来。
砂锅里的粥已经煮得差不多了,唐浩初随即去厨房看锅调火,又炒了之前切好的小菜。满屋的饭菜香和青年忙碌的背影让程昱有种异常安心的感觉,明明才到而立之年,却觉得此生足矣,觉得再也不会有比这更幸福安和的日子,哪怕始终不能和对方走到身心合一的最后一步,也要死死抓着他和他过一辈子。
粥很快盛好了,因为宿醉之后要吃清淡的东西,所以只是加了枣的白粥,但熬得非常清香绵滑,几个菜也都是开胃的。唐浩初一边把粥碗放好一边问:“头疼吗?”
“不疼,针灸很有用,”程昱顿了一下又说:“只有一点晕,但我早就晕习惯了。”
唐浩初闻言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显然没懂程昱的意思,程昱忍着想要探头去亲他那对眼睫的念头道:“我一见你就忍不住发晕,这么多年来当然晕习惯了。”
这些年程昱常常会冒出这样的情话甚至荤话,换了个人估计也跟着听习惯了,但以青年这样内敛单纯的性格似乎永远不能习惯,总会掩饰性地借故忙别的事,还会因为那些荤话而微微红了耳朵尖,让程昱心里又疼又爱。但唐浩初这次没忙别的事也没有红耳朵,而是突然抬起头道:“那白小姐呢?”
昨天那个白裙女孩便姓白。程昱微微一愣,下意识就解释道:“我和她只是普通朋友。”
解释完才发现不对:“你怎么知道她姓白?”
唐浩初没有答,只垂下眸子道:“吃饭吧。”
程昱表面上津津有味的吃着饭,心里却忍不住紧张起来。他不管男性朋友还是女性朋友都很多,这么多年以来唐浩初从来不曾过问,而唐浩初会提起白小姐绝对不是吃醋,——相处这么久,他知道唐浩初不是那种会吃醋的人,不管喜欢你还是不喜欢你都不会。一些别人不能容忍的小事在他这里都不重要,若涉及到原则上的问题,则会干脆利落地直接离开,不会在吃醋或争吵这种无意义的事上浪费时间。
也不知是心虚还是怕唐浩初误会,程昱忍不住又解释了几句:“白灵清前年才来京城上学,——就是你刚刚说的那个‘白小姐’。她家不是这儿的,因为她妈和我妈是老同学,所以暂住我家,我妈很喜欢她,但我和她没什么关系……”
其实唐浩初已经知道白灵清的全名了,——昨晚回家后唐浩初就收到了对方发来的邮件。附件是两张很清晰的照片,照片中的程昱正和她一起逛首饰店,挑的明显是女款的项链,另一张照片还手牵着手,看上去金童玉女,分外登对。
唐浩初的确不会吃醋,也没有将邮件当回事,但短短一个月的时间竟又收到了第二封第三封,里面的照片一次比一次更亲密。
这段时间在医疗实验项目和博士生毕业答辩之间来回忙到不可开交的唐浩初依然没当回事,只觉得这位白小姐长得的确漂亮,但这种爱找人炫耀或示威的缺点该改一改。真正让他正视起这件事的是一个电话,——大概因为邮件没得到想要的效果,白灵清竟打电话过来了。
接到电话的时候唐浩初刚刚抵达德国,准备参加一个非常有名的国际医学论坛,看到来电显示上的陌生号码有点奇怪,因为知道他电话的都是熟人。唐浩初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电话,听到一个很好听的女声:“你好,是唐浩初先生吗?”
声音很温柔,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傲气,唐浩初已经隐隐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和目的,道:“嗯。”
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往往会反问一句‘你是谁’,但唐浩初嗯完就没有下文了,害得白灵清只得自我介绍:“我是白灵清。”
“哦。”
又是一个单字就没了下文,语气也没有显示出任何惊讶,让白灵清再次产生说不出的挫败感。她硬着头皮坚持把话讲完:“我和程昱在一起了。……我,”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见一面比较好。晚上七点,天鹅堡咖啡厅……”
唐浩初打断了白灵清,“我在慕尼黑。”
白灵清微微一愣,语气带上了怀疑:“现在吗?”
“如果你不相信的话,可以去电视或网上看转播,我会上台发言。这次论坛算是医学界很有名的盛会,许多国家都将转播。”
相比于白灵清毫无依据的自傲,唐浩初才真正值得人骄傲,但他的语气非常平常,仿佛代表整个国家上台发言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他那边似乎已经开始忙了,——有德语隐约传来,在跟唐浩初说着什么,唐浩初随即用德语予以回答,发音标准而流利。
白灵清听着听筒那边的声音,感觉和自己仿佛完全不是同一个世界,不用见面,差异已显而易见。就像她刚才提到的天鹅堡咖啡厅,里面最贵的咖啡高达上千,已是她所能想到的最高档的地方,可它终究只是名叫天鹅堡而非真的天鹅堡,真正的天鹅堡恰巧就在唐浩初此刻身处的慕尼黑。
“改到周日晚上吧。”唐浩初在跟旁边的人讲完话后转回话筒,“我周六回国,但紧接着还有一场手术要做,病人半年前就做了预约,不能改期,做完手术才能抽出时间。”
唐浩初周六回国的时候,是程昱亲自接的机,在飞机晚点了好几小时的情况下依旧不烦不燥地耐心等着,还带了唐浩初喜欢吃的甜点和好看的玫瑰。唐浩初却敏锐的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显然是一种女士香水。
唐浩初没有跟程昱回去,而是去看了那名次日就要做手术的病人。
盛夏的气温非常高,热得人心焦气躁,而手术室里更让人焦燥,因为手术情况比预料中复杂得多。但唐浩初最终还是镇定自若地完成了手术,只是手术时间也比预料中长得多。
所以等唐浩初到咖啡厅的时候,己经迟到将近一个小时。
他并没有急,因为知道不管多晚白灵清都会继续等着,只是他本以为对方会要个包厢之类的,结果还没进门就看到对方在大厅最显眼的地方坐着。
白灵清见到唐浩初后,立即向他露出一个礼貌性的笑,唐浩初却没有功夫回应她的微笑,而是叫来了大堂经理,让他准备一间雅间。大堂经理立即恭恭敬敬地点头,迅速跑过去安排了,唐浩初这才走向白灵清,走近的同时闻到了对方身上的香水味,和之前在程昱身上闻到过的一模一样。
但他面上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只温声道:“我要了雅间,去那里谈。”
这里的消费已经够高了,包厢的消费不言而喻,白灵清不由迟疑了一下,下意识说:“就在这里谈就好了,不用那么麻烦。”
话说完就见唐浩初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具体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她隐隐有种对方在看傻子或者怀疑她智商有问题的错觉,看完了才慢慢道:“你既然和程昱在一起了,不清楚程家的情况吗?”
白灵清愣了愣,然后听唐浩初用缓慢的语速继续道:“程家本来就受大众和媒体关注,如今还和杨家连在了一起,你要讲的事又是私密的事,可能连录音和视频都有带,大厅里人来人往,被谁路过听到了一星半点,你可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白灵清怔愣得更明显了,完全没想到唐浩初居然轻而易举就猜到她带了录音和视频的事。明明唐浩初的语气温和又平淡,只是在陈述事实,听不出任何苛责或讽刺的意思,但在白灵清耳中就像是在苛责或讽刺:“这些后果对我来说无所谓,学术界并不看重个人私事,国外更如此,商界政界却不一样,个人形象和公信力非常重要。这家店的档次很高,会吸引名人来的同时,也会吸引记者和狗仔有事没事地过来蹲守,——还是说你就是想把事情公布于众?让所有人都知道?”
白灵清自然不是要公布于众,是真的没想过应该去包间。虽然她住在程家,但程家的阶层离她还是太远,记者狗仔之类的东西离她同样远。白灵清的脸上已然一片青一片白,半句话也说不上来,所幸经理在这时候过来了,——他己经安排好了包间,所以亲自来领唐浩初过去。
包间里的环境比大厅又胜一筹,作为市区里最顶级的咖啡厅,私人包间一律要预约,一般人来问,得到的答案永远是客满,白灵清就算有心预约也预约不上,可对唐浩初来也就是临时过来吩咐一句的事,大堂经理恭敬的态度在白灵清眼里,和刚才听到的话一样让她难受。
她在心里暗暗想着这也许就是得到程昱之后可以过的生活,想着自己总有一天也会享受到这样的待遇,却没想过唐浩初用的钱都是他自己赚的或唐家给的,不曾花过程昱一毛。
经理领着带着服务生上完咖啡后就出去了,听不到唤铃不会贸然进来。门轻轻关上,白灵清却迟迟没有开口说话。明明来之前已把要讲的话想了很多遍,可此刻看着唐浩初,依然感觉到说不出的压力。
其实她很久以前就从程昱那里看过唐浩初的照片,就夹在程昱的钱包里,一张是从学生会的证件上撕下来的标准的免冠正面照,另一张则是倚在沙发上午睡的睡颜,明显来自于偷拍。照片上的人已经足够好看,可亲眼见了,才意识到照片竟还不及本人的一半。唐浩初此刻还穿着手术结束没有换下来的医生袍,袍子是敞开的,可以看见里面烟灰色的衬衫和衬衫领口处露出的一点凸出的锁骨和陷下去的优美的颈窝,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白大褂,也被他穿出了出众的气质,让人一眼就能把他和其他人区分开。
白灵清终于语带歉意的开口了:“我知道我不该冒昧地打扰你,但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见面谈一谈。其实我跟程昱在一起很久了,我觉得这样对你很不公平,我并不是有意要破坏你们的感情,也没有要你们分手的意思,我知道你们在一起很多年了……”
她的表情也带着明显的歉疚,眼底却透着没有掩藏好的理直气壮:“但我很爱程昱,比任何人都爱他,程昱也是喜欢我的,他的父母也都非常喜欢我。我可以给他一个完整的家庭,给他一双儿女……”
说完便放了一段她带来的录音。
录音做过一些剪辑,但里面的话的确来自于程昱及其母亲。以程氏集团的水平和地位已不需要联姻,何况树大招风,有时候获得太多资源和关注也未必是好事,程家现在要做得不是发展得更大,而是更低调更安稳,程语所嫁的杨家已经够厉害了,所以到了程昱这儿,家里更希望他找一个家世普通更好操控的女孩子结婚,多生几个孩子,平和地过一辈子。
白灵清显然是个很好的选择,录音里,程昱的母亲似乎已经把她当做最佳结婚对象,语气殷切地询问程昱的意见。程昱已经年满三十,这个年龄在老一辈的人看来算是结婚非常晚了,程家长辈难免有点急,也许是因为程母的语气太殷切,程昱没有明确答应也没有明确拒绝,但他有承诺程母说迟早会给她生一个孙子。
录音就在这里中止,唐浩初却依旧没有什么反应。他一直专注于在咖啡里放糖,一罐方糖都被他加光了,又在咖啡里仔细搅匀了才喝,然后因为甜味而满意地微眯起眼。白灵清看在眼里,咬咬牙抛出最后一个筹码,道:“我和程昱发生了关系,而且有视频。”
唐浩初这才终于抬头,淡淡看了白灵清一眼。
纵然她那天晚上在俱乐部摔在了程昱怀里,唐浩初也完全没有留意她,之后倒是留意了一下邮箱里的照片,是个标准的美女,还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和一种会让男人心动的楚楚可怜的味道,如今坐在这里看,那种楚楚可怜的味道更浓了。唐浩初没有问他们是什么时候发生关系的,也没问她是怎么和程昱在一起的,只问了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你今年多大了?”
白灵清愣了一下,如实答道:“十九了。”
唐浩初想起自己当初和程昱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十九。
“视频就不用看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唐浩初将那杯对别人来说甜腻无比但对他来说却味道很棒的咖啡喝完,站起身认真道:“我会好好考虑的。”
白灵清又愣了一下,这回是实打实地有些惊,急忙跟着起身:“我真的不是想让你们闹分手,我只是想……”
“白小姐,”唐浩初已经快走到门口了,听到这话却又停下来,转头看向白灵清说:“恕我直言,虽然我不知道你和程昱到底有没有在一起,也不想细究你说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实,但就目前的情况来讲,若不是你又是发邮件又是主动打电话约我出来,我根本就不知道你的存在。”
幸好白灵清还没笨到听不懂这话的言外之意,脸色登时变得惨白。而唐浩初一向尊重女性,——这是他从上个世界就养成的习惯,所以语气在这个时候依然是温和的:“所以,我建议你以后最好还是先搞定你想要的那个男人,再来找另一方谈。我也不是说你这样不好,毕竟运气这事很重要,——比如你今天遇到的是我。但凡换了一个和你一样在意程昱的,或者是性格冲动的,今天恐怕就是你人生最后觉得舒心愉快的一天。在意程昱的人先不说,单说性格冲动的,若在楼下大厅动了手闹开来,惹得满城皆知,或用之前端上来的那杯热咖啡给你毁了容,纵使你有能力让对方付出动手的代价,你的脸也回不来了。”
没有再看白灵清的表情,唐浩初打开门走了出去。修长的背影优雅地消失在了门外,就像再淡的墨在名家手里也能画出最美的山水,朴素的白他在身上也能清艳到胜过任何华服。
唐浩初回到别墅就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他至今仍不确定自己到底更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但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和一个女孩子争男人,尤其是和明明长得很漂亮却不知道为什么智商如此低的女孩子争男人。若白灵清真的单纯善良也就罢了,找上他一脸诚恳地说我并不想你们闹分手但我又情不自禁地喜欢程昱,不知道是把他当傻子还是自己傻。程家就是想要搞低调才决定找个好操控不闹事的普通女孩当儿媳,可她从偷拍照片到录音录视频再到今天的表现,完全是自掘坟墓。
“警告宿主,警告宿主,”系统似乎已经探知了唐浩初的想法,开始发出接连不断的提示:“‘家庭主夫’的任务时间至今才过去五年半,还有将近两年才能完成,此任务一旦中断就要从头再来不可累计,建议宿主不要在这时候放弃任务,任务失败将会面临非常严重的惩罚……”
可唐浩初并没有停止收拾东西的动作,只在脑中问:“什么惩罚?”
“惩罚一般都是各种病症,因为本世界原主患有自闭症,而自闭症患者在治好后依旧很难和人正常社交,很容易转成抑郁症,所以……”
“所以任务失败的话我会得抑郁症?”
“对。”
然而系统完全没有想到它不仅完全没改变唐浩初的决定,反倒让唐浩初决定直接放弃这个任务,连再找其他人尝试都不愿意了。唐浩初终于承认他没有做家庭主夫的天分,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竟一点也不爱程昱。本来以为时间久了就能勉强爱上,但这世上最无法勉强的就是感情。七年的时间还是太长,他一开始就错了,这种没有感情单纯为了任务而在一起的事对任何人都不公平。他不想事事都受系统控制,他宁愿接受惩罚。
当晚唐浩初就带着行李离开了住了将近六年的别墅。
程昱正好出差了,要明天晚上才能回来,唐浩初临时住进了一间私密性很高的酒店,打算明天早上就买票回S市,然后进唐家医院工作。
可他完全没想到自己不仅没能买票,走出房门的力气都丧失了。
唐浩初原本想着放弃任务的惩罚不会来得那么快,抑郁症也不算什么,完全可以通过意志力克服,然而才短短一天的时间系统就下达了任务失败的惩罚,大脑生物胺严重失衡,前所未有的低落情绪汹涌而至,占据了所有神经。
抑郁症不分什么初期或者晚期,只分轻度和重度,对一个正常人来说骤然被抑郁的情绪控制,比从轻度一步步发展到重度还要痛苦。唐浩初甚至出现各种躯体不适症状,比如胸闷气短出汗失眠,尤其是安静的深夜和早晨,人最有空思考的时候,轻易就会拉入无法自拔的沼泽里。
丘吉尔曾将抑郁症形容成黑狗,说它一有机会就会死死咬着人不放,咬死了无数天才。唐浩初试图让自己进入脑域的宫殿,沉入学习的世界,却还是会无法自控地想一些没有边际的东西,想着想着就沉浸在厌世的情绪中。不能沉下心学习,甚至也不能看电影和听音乐,因为只要是能触动人情绪的东西,哪怕只有小小的一丝一毫,到他这里就会演变成巨浪,吞没所有理智。
次日早上唐浩初好不容易收拾好了一夜的心情,告诉自己今天要打起精神,立在那里枯站半晌,却迟迟无法移动。脑子里空空荡荡,嗡嗡作响,僵站了半天,不知道自己何时来到了窗边。似乎听见窗外有鬼魂在窃窃私语,几棵枯树在疯狂大笑,仔细辨认,声音又一寸寸消失,只剩下扭曲的影子。
他开始觉得再这样下去真的废了。清楚地感觉到大脑变得迟缓,注意力涣散到可怕的地步,然而他无能为力。
不想讲话,也吃不下东西,电话自然也不可能接,——所幸他已经博士毕业,参与的那个医疗实验项目已经完美结束,病人之前预约的手术也已经做完,几乎没有人会因公事而找他。
但会有许多人因私事找他,出差回来的程昱自然首当其冲。
程昱几乎急到快要把唐浩初的电话打爆,所以短短一会儿工夫便将他本就没剩多少电的手机打关机了。其次找他的是郑锐霖,但郑锐霖很少打电话来打扰他,从来都是发短信。会什么说天热要避暑天凉记得加衣,天亮了发一句早天黑了发一句晚安,最后再加一个‘早点睡吧不用回’。
再往后是家人,——唐振凯和戚向南给弟弟打电话的频率大约是一周两次,所以在程昱把唐浩初的手机打关机的情况下,联系不上弟弟的两个哥哥忍不住开始着急了。
转眼已经是第三天晚上,将近两天没吃东西的唐浩初发起了高烧。他的神智已经极度颓败,已经顾不得去想任何人任何事,却在这时隐隐约约地想起了霍彪。
想起了霍彪的声音。
在他起水痘时在耳边一遍又一遍的彻夜哄他的声音。
向他表白时说想和他永远在一起的声音。
用明显哀求的语气让他不要像对陌生人那样的态度对他的声音。
在上个世界的最后一秒嘶喊他名字的声音。
他突然还想再听一听那个声音。
然后他就听到了。
得知屋里的人已经将近三天没出来过的时候,郑锐霖来不及怒吼酒店工作人员的不负责,只想第一时间把房门撞开甚至直接用枪轰开。待工作人员终于用房卡打开门,郑锐霖立即以最快的速度冲进了屋内。而唐浩初就蜷缩在套房外间的沙发上,几乎要把自己蜷成一个茧,脸颊已经烧得一片绯红,那颜色落在郑锐霖眼里,仿佛利刃般刺得他眼眶发疼。
短短几米的距离却让郑锐霖感觉异常长,仿佛过了足足一个世纪才终于奔至唐浩初身前,抵达的时候竟膝头一软,半跪下去,哑声唤:“浩浩……”
唐浩初已经烧得很厉害了,甚至看不清眼前人的脸,只茫然地睁大眼睛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神采暗淡却依旧漂亮的眼睛微微抬起,如羽毛般的睫毛勾出动人弧度,然后下意识地把自己往沙发里缩了缩,像一只惊惶不安的小猫般瑟瑟地发着抖,想要将自己藏起来。
郑锐霖却把他强行抱进了怀里。
其实郑锐霖同样在发抖,——双手在明显地颤抖着,手背甚至因为强行克制情绪而鼓起了青筋,动作却异常小心,如同抱着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的珍宝,带着难以想象的温柔,声音甚至有明显的哽咽:“浩浩乖,没事了,别怕,没事了……”
把他抱起来郑锐霖才知道他有多轻,紧搂着烫手的身体,不知道怎么就落下泪来。滚烫的泪滴打在唐浩初的额头上,恍恍惚惚间好像踏碎了两个时空,唐浩初迷惑地眨了眨眼睛,感觉眼前的人似乎和另一个身影渐渐重合,脸靠在那片藏着心脏的胸膛上,隐约中也流了一滴泪,恰好落在郑锐霖胸口最靠近心脏的地方。
烫得郑锐霖整颗心都疼到蜷缩起来。
郑锐霖将唐浩初直接送去了最近的医院,联系不上弟弟险些报警的唐振凯和戚向南也分别从S市和军区赶了过来,同时找过来的还有程昱。
——唐家人这才终于知道唐浩初和程昱的事。
唐振凯和戚向南之前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尤其是戚向南,只知道弟弟为他的案子做过许多奔波和努力,并不知道他具体做了怎样的努力。这些年唐浩初瞒家里人瞒得非常紧,只说自己出于做实验方便的缘故要搬出学校住,已将唐家药厂重新上市的唐振凯还为此给弟弟打了一大笔足以买下一栋别墅的钱,却完全不知道弟弟在跟一个男人同居。
‘独断专横’的任务进度因此而从百分之二十一跃升到了百分之六十五。这个任务里得分最高的就是关系亲近的家人或爱人,因为只有关系亲近的家人或爱人才会为他不经商量而做出的决定产生长久难平的强烈反应。唐振凯的反应自然不是一般的大,戚向南更是连杀人的心都有了,但他想杀的不是程昱而是他自己。
郑锐霖却只管跟医生询问唐浩初情况如何,检查结果一时半刻出不来,现在只知道烧得很厉害,只能先把发烧这一关撑过去了,再看其它的情况。
光是烧得厉害这四个字就足以让郑锐霖听得心惊胆战。
打针的时候唐浩初突然像做噩梦一样不安地挥着双手不让任何人碰,还在门口跟医生说话的郑锐霖一个箭步过去扶住了他,然后将他牢牢地搂在怀里。但唐浩初的身体依然紧绷的不像话,牙关也紧咬着,郑锐霖甚至担心也会咬着自己的舌头。
唐浩初并没有醒来,所以根本听不到郑锐霖的话,郑锐霖明知如此,依然抱着他一遍又一遍的哄,直到他终于放松了一点,不再那样紧绷。
这一整夜郑锐霖就陪在病房里,静静看着唐浩初的睡脸,亲自打水给他洗脸擦手。他的呼吸很浅,浅到仿佛不存在一样,身上盖的被子瞧着就像没有起伏,可是拉着他的手就知道,他的身体依然很僵硬,始终都没有真正放松。
到了天蒙蒙亮的时候,唐浩初好像醒过来了。
在外头抽完烟回来的郑锐霖听到动静,赶紧上前,就看到唐浩初呆呆地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病房里一直开着灯,就是怕他醒来会觉得不安,郑锐霖尽量将步子放轻放缓,柔声道:“浩浩,你感觉怎么样?”
唐浩初的反应非常迟缓,只看着郑锐霖不说话,神色茫然又懵懂。过了许久,才小小声地开口:“冷。”
眼眶因为发烧而泛着红,就像是哭了一样,又重复了一遍,“我冷。”
郑锐霖的心瞬间就狠狠抽疼起来。
原来心疼的时候全身每一处都会感觉到强烈疼痛。
宽大的手掌包住了冰凉的手,郑锐霖只觉得温度低得像一块冰,紧紧抱着他好让他暖起来。唐浩初被郑锐霖按在他的胸口,整个人都被包裹,就像躲进高高的城池,外面尽是狂风暴雨,无处藏身,只有这里温暖而安全,什么也不用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