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锐霖还完全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只知道自己连声音都在无意识发颤,急急喊道:“浩浩,你要干什么?快下来,别吓唬我……”
事实上他已经被吓着了,惶急地握紧了拳,疾步奔向阳台的时候甚至有点儿脚软,心跳也失去了正常的节奏。可更惊吓的还在后面,——眼看郑锐霖即将奔近,唐浩初竟然把另一只腿也跨出了窗沿。
郑锐霖顿时不敢再靠近了,磕磕巴巴的说:“别、别、你别乱动。”
因为唐浩初的双脚就站在窗沿外面极其狭窄的一小块平台上,那点位置根本不够站人的,若不是手还抓着窗框,恐怕当即便会站立不稳地摔下去。
所以郑锐霖只敢小心翼翼地以不被察觉的速度向唐浩初的方向移,然后尽量平静地对唐浩初说:“浩浩,这是五楼,不是闹着玩的,让我带你上来好不好?只要你上来,你想怎样我都答应你……”
他从来没这样焦急不安地哄过人,表面装得平静,一颗心却慌成一团。而唐浩初始终不出声,只像安静无害的小鸽子那样微微歪着脑袋看着他,仿佛在判断他这句话的真假。
于是郑锐霖想也不想的继续道:“是真的,我如果骗你,就不得好死。”
话刚落音吹来一阵风,吹起了唐浩初额前的碎发,脸色被风吹得有些苍白,衬得精致的眉眼更加好看。他的衣摆也随风飞扬起来,浓密的长睫毛亦随风颤了颤,而郑锐霖的心也同样在颤。风还卷起了一片小小的落叶,升到五楼的高度又盘旋着下降,唐浩初下意识便跟着那片飘飞的叶子低头往下看。
这个小小的动作却吓得郑锐霖几乎要冒冷汗,甚至有种似曾相识的仿佛经历过的惶恐袭来,让心口泛起针扎般细密的疼痛,颤声道:“浩浩,你别乱动,等我过去带你上来……”
所幸郑锐霖此刻已移动到窗边,而唐浩初只顾着低头看叶子没有注意,于是郑锐霖当机立断的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攥住了唐浩初的手腕。
他抓得非常紧,大有唐浩初要是挣开他掉下去他也跟着跳下去的架势,抓住唐浩初的这一刻,觉得自己的心脏又回来了,在胸腔里砰砰砰跳得厉害,若唐浩初能够留神,会听到他的心跳声简直强烈的如战鼓一般。
唐浩初最终被郑锐霖从窗户外头拉回到阳台里面。
将近十六岁的郑锐霖已经长得非常高大,常年打球和运动又让他更加健壮,比他年纪大的学生都没有几个力气强过他的,何况是比他小了三岁零三个月的唐浩初。而唐浩初也没有在被拉上来的过程中乱挣,只抬起头静静看向郑锐霖,两个人的距离非常近,以至于郑锐霖能清晰地从唐浩初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郑锐霖像是难以控制情绪又像是无法直视那双眼睛一般微微低下头,隔了片刻才重新抬起来,用极其压抑的嗓音道:“对不起,之前是我太冲动了,不该抓着你堵着你,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你也不要再吓我了,好不好?”
唐浩初没有说话,只依旧用漂亮的眼睛看向郑锐霖。那双眼睛极其好看,初生小鹿似的无辜清透,漆黑的瞳孔又大又亮,还带着点清透的琥珀色,能让人看得心肠都化掉。
郑锐霖忍不住叹了口气。
从记事起他就没喜欢过谁,甚至曾高傲地认为根本没有够格做他朋友的人,除了家人之外,不管男的女的美的丑的,他瞧着都不顺眼。直到认识唐浩初,才发现原来这个世上还有这样的人,不经意间就能引起他的全部注意,吸走他的所有目光。
可他完全不知道该拿唐浩初怎么办。
软的不行,连个眼神都得不到;硬的更不行,刚才差点没把他吓得魂飞魄散。他家世好头脑好,从来都顺风顺水,人生里所有的无能和无措全都用在唐浩初一人身上了。
这回唐浩初离开的时候郑锐霖再也不敢阻拦,只强行塞给他一把伞。
因为外面的天突然阴下来,隐隐有下雨的架势,唐浩初刚走没几步,天上果然下起了雨。
雨不算大,但落得很急,街上的行人几乎全都惶急地奔走起来,只有唐浩初的脚步始终不紧不慢,相比于周围来往的人和凌乱的雨,身姿有种说不出的优雅好看。前面就是公交站台了,一辆本田却在公交车来到之前停在他身边。
开车的正是之前为他治疗自闭症的心理医生江翡。一开始江翡只觉得背影像唐浩初,转弯的时候才确定真的是他,立即停下车道:“浩浩?”
虽然唐浩初的自闭症已基本痊愈,但因为这个病比较容易复发,唐老爷子又跟江翡另外签了个条件比较宽松的长期合同,所以他至今依然是唐浩初的心理咨询师。江翡紧接着下了车,走到唐浩初跟前笑着道:“是不是刚放学?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唐浩初抬起头看了江翡一眼,没有说话,江翡不着急也不催促,只伸出手轻轻放在唐浩初头顶上,然后顺着柔软的发丝一点点抚摸,像在奖励最乖巧听话的小孩子,又像对待一只让人不住心软的小动物。
昨为一个专业的心理医生,江翡自然清楚自闭症患者之间的不同,——比如有的是先天形成的,有的是后天造就的,有的异常执着且无法与人沟通,有的则不能接受任何身体上的接触。唐浩初就比较执着,而且至今在说话和沟通上有一定问题,但并不排斥身体接触。
也许是末世里在冷冰冰的实验室里长大,唐浩初的确很喜欢拥抱和抚摸这类会带来温暖感觉的身体接触,加上很久以前就认识江翡了,便没有表示排斥和抗拒,却不料这一幕全部落入郑锐霖眼里。
因为担心唐浩初一个人回去不安全,郑锐霖其实一直远远跟在唐浩初后面。
怕被发现,郑锐霖不敢离得太近,所以隔了足足半条街的距离。伞给了唐浩初,他自然淋了一身雨,但他不在乎淋不淋雨,只管望着唐浩初的背影。那背影明明纤细又单薄,似乎脆弱的不堪一击,偏又透出一种无人能摧的坚韧。然后就看到了停下来的车和走下车的男人,看到那个男人态度自然亲近地跟唐浩初说话,抚摸他的头发。
坏就坏在江翡的外形非常好,还因为保养得当的缘故显得特别年轻,穿着休闲装的样子尤为如此,远远看上去简直像个大学生。江翡那边顺完了毛,又把外套脱下来盖在唐浩初身上,语气带着家长般的纵容和关心,“雨待会儿说不定会更大,去车上吧,车上暖和。”
说着握住了唐浩初冰凉的手,另一手拉开了车门,在他拒绝之前再次开口:“好了,走了。”
于是唐浩初上了车,前面正好是绿灯,车子很快绝尘而去,转眼就让想要追上去的郑锐霖追不上了。他站在原地看着彻底隐没在车流中的本田,说不清的愤怒和不甘等各种情绪再度将胸腔填满。
因为不管是摸头握手还是披衣服,唐浩初都没有对那个男人表示任何排斥或抗拒,却会在他摸头的时候躲到一边,握手的时候也挣开来,连披衣服都坚决不要,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无法释怀。
明明江翡什么也没做,只是送唐浩初回家而已,郑锐霖也用电话确认了唐浩初安全到家的事,但江翡依然被郑锐霖盯上了,并且觉得他带着金丝眼镜的样子像那种专门哄骗未成年的衣冠禽兽。
这自然是郑锐霖的嫉妒和偏见,但偏见一旦形成,就很难更正了,郑锐霖甚至忍不住查了江翡的车牌号。
普通公民只有报案后,才能在公安部门的帮助下用车牌号查出车主的姓名住址等信息,不过车管所或保险公司有人的话,不报案也能查。找车管所最快,分分钟就能调出来,保险公司就比较慢了,因为要先确认车辆到底在那家公司投的保。
怕惊动到父亲和爷爷,郑锐霖没有用郑家这边的人脉去车管所,只找了虽然改行房地产但依然是国内数一数二的保险公司股东的舅舅帮忙查了下保险。于是一个多星期后郑锐霖才拿到江翡的姓名和住址,此刻正和唐老爷子通话的江翡还对此全然不知。
医学生和其他学生不一样,本科要读五年,研究生再加三年,可这还只是个开始,因为省级医院临床专业基本都要求博士学位,拿到学位后还要通过执业考试才能真正上岗。唐浩初不想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中学里,所以在系统第三次催促完成‘初露头角’的任务时,向爷爷提出了想插班到高二读书的想法。
此刻正是高二下学期,所以再等一年零两个月就可以参加高考了。唐老爷子并不担心孙子的智力,只担心他的心理,于是专程打给江翡,想问他多次跳级会不会增加孩子的心理压力,影响心理健康,是否继续留在低年级,多找一些年龄差不多的人玩才更好。
“并不是和同龄人在一起就好,”江翡认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毕竟是高功能自闭症,智力和正常人一样甚至高出许多,而且大多具备无人能及的特殊专长,硬让他和同龄人凑在一起,反而容易遭到排挤。”江翡谨慎地继续道:“一般来说的确不提倡孩子跳级,因为违背身心发展规律,但如果孩子的智力水平很高,也能适应跳级后的环境,跳级对他将来的发展反而会有好处。”
对话持续了很久才结束,而江翡挂断电话的同时,郑锐霖恰巧也挂断了电话。——他已经找到了能根据姓名地址查详细资料的人,只需要一天的时间就可以将江翡的资料送过来。
实在因为江翡抚摸唐浩初头发的那一幕对他来说太刺眼了。
虽然唐浩初不愿意搭理他,但他也从来没见过唐浩初搭理其他同学,而戚向南和唐振凯是与之血脉相连的家人,唐浩初和他们亲近,郑锐霖可以理解。可这个江翡不是唐家的亲戚,也不是什么至交故友,难道在唐浩初心里,他连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人都不如?
拿到资料后,郑锐霖才发现事情似乎和他想的截然不同。江翡已经四十出头了,而且头衔不少,什么某某学校的医学博士,发表过某某论文,曾任职于某某医院又辞职开了一间心理诊所。郑锐霖将这些信息全部掠过去,目光最后停在‘著名的儿童心理医生’这几个字上,突然有种不可思议的念头隐隐闪过脑海,让他整个人定在原地。
郑锐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抱着怎样的心态打通了纸上的电话。
江翡对外留的号码一概是诊所的座机,所以接电话的是在诊所值班的助理。当郑锐霖犹豫着询问他们是否接纳过一名姓唐的病人时,助理小姐立即表示诊所里几乎各种姓氏的病人都有,但事关病人隐私,概不外泄,如果他有什么心理上的问题或疑惑,可以预约心理咨询或心理治疗。
郑锐霖犹豫许久,最终出钱预约了一次心理咨询。
“我是帮我弟弟咨询的,”郑锐霖这次面对面见到了江翡,但他只看了江翡一眼就从他脸上移开了,“我想根据我弟弟的举止咨询一下他的情况,可以吗?”
江翡能看出郑锐霖在说谎,他口中的人恐怕不是他的弟弟,不过从表情上看,应该是一个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的人,这个人也的确有一定的问题。而作为心理医生,没有把病人往外推的道理,江翡立即点头,“可以。”
郑锐霖尽可能将唐浩初的日常说得很详细,“在学校里若非遇到必要情况,他一天都不会讲一个字,课外休息时间从来都是一个人看书,我问他话几乎全得不到回应,也不主动和其他同学交流……”
一口气说了很多,最后提到了之前跳窗的事,“站在窗沿外的时候他眼里非常平静,完全没有任何类似于恶作剧或者开玩笑的想法,我,”说到这里握紧了拳,顿了一下才又道:“我能感觉他并不在意自己会不会掉下去,也不在乎别人会不会担心……”
在江翡看来唐浩初的自闭症已经好了,不会产生跳窗这种过激行为,所以完全没朝唐浩初的身上想,只根据郑锐霖描述的情况具体分析道:“语言障碍社交障碍以及无法共情,都是自闭症患者所特有的,但这种事很严肃,要让你弟弟亲自过来做一下行为测试才能确诊。”
自闭症这三个字让郑锐霖心头一颤,拳头握得更紧,指甲深深嵌入到肉里,“这个病怎么治?能治好吗?”
“目前主要有心理疗法和药物疗法,国外现在开始使用一种叫利培酮的药物,能较好地改善重度自闭症患者自伤或攻击的行为,好好治疗的话是有希望恢复的,但要谨防复发。”江翡顿了顿,补充说:“所以家长平常要多和他交流,但不要强迫孩子社交,以免大孩子的压力和焦虑。值得注意的是全球还有许多被称为高功能自闭症患者的自闭症天才,他们虽然无法表达,但并非无法感知,而且智商越高的患者对外界的恶意感知会越敏锐,家长的态度要更加谨慎。”
郑锐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诊所的。
脑子里乱成一团,零零碎碎拥拥挤挤的想了很多,但又仿佛什么也没想一般理不出半点头绪,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打车打了唐宅门口。
他站在那里,很想进去见唐浩初一面,却迟迟无法迈步。路口的风非常大,吹得他全身冰凉,突然觉得胸腔发闷心口生疼,比所有不被唐浩初理睬时的失望和打球时受过的所有伤全部加起来都疼。
和唐浩初相处过的所有画面一幅幅浮现在脑海,郑锐霖第一次明白到心疼和后悔的滋味,仿佛吹过的风都变成冰块卡在了他的嗓子里,在一喘一息间生出尖锐的冰刃,毫不留情切割着他的心脏和咽喉。如果他能更耐心地和唐浩初相处,不在头一天认识的时候就把他推倒,不当着其他同学的面喊他小哑巴,不夺走他的书包,不强行拉着他不放,不逼他跳窗户……
然而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