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想闲在与昆仑对峙的前线上, 收到了杨夕的通讯联络。
多宝阁出产的双面镜雕花精美简洁,素白衣衫的杨夕在镜子里看着他,乌黑的发丝有几缕没有绑好,飘落到脸颊上。她的脸上还有没擦净的血迹。
“云想闲,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云想闲的呼吸猛然一窒。
杨夕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丝杀气。就好像她并不是在宣布什么, 而只是客观的陈述一个必然会发生的未来。
杨夕的确是在陈述一个必将发生的事实……
关掉双面, 杨夕抬起头看着面前身首异处的楚久, 又看一眼马车外, 被一剑穿胸的云中子。
脑海里闪现出一个白衣长衫,手捧茶壶的男人笃定的谶语:
“沈某活了半辈子, 从没见过一个女人命主桃花煞。这辈子不管是看上你的,还是你看上的,要不就是置你于死地, 要不就是被你置于死地。但凡跟情字沾边儿, 都别想有好下场……”
杨夕感到后背上一阵阵的发寒, 那个死去的男人她也想起来了。恍惚中似乎曾向他表示过喜欢,却紧接着就撞上了人家两情相悦的另一半。
她想起来了,那时候她也穿着昆仑的衣服。
虽然她记不起自己为什么会曾经心悦这个死去的男人, 这个凶残到连一群手无寸铁的织女都一定要腰斩的男人。
但那一定是有理由的, 也许是朝夕相对,也许是志同道合,也许只是一个的修行路太过寂寞。
脑海里一段段闪过自己穿着昆仑的衣服吃饭,修炼, 比武,或者走在不知去到哪里的路上。杨夕回过头,头脑发木的看着百里欢歌:
“我会杀了你的……”
百里欢歌的反应远没有云想闲那么心虚,他还试图从跪坐于地的姿态上站起来,伸手去抓杨夕的肩膀:“杨夕,你先冷静。”
杨夕却像被烫了似的,往后退了一步:“你别过来!”
百里欢歌于是收回了手:“好,我不碰你,但你先进来好不好?马车外的敌人还没散。”
杨夕默了一会儿,忽然一笑,似乎是觉得荒唐:“敌人?如果我以前是个昆仑,你们,才是我的敌人。”
百里欢歌想说我不是,你在昆仑的时候我跟昆仑还没掰,可是想起如今的形势,却又闭上了嘴。
并没有什么好说。
他只能说:“杨夕,听话,你先进来……杨夕?”
百里的话还没有说完,杨夕就推开了马车的门,非但没有进来,反而一大步迈出了车厢。
百里欢歌惊了:“你去哪儿?”没有得到回应。
“拦住她!”然而等他自己从车厢里不顾危险的钻出去时,只看见杨夕一闪而没的钻进了树林的背影。
在她身后,是一路被放倒的人马——双方。
而剩余的人已经全部惊立在当场,忘了继续动手。
数名多宝阁财力武装起来的元婴修士、几十位久经锤炼的凡人剑侠,竟然留不住她。
“阁主,人都没死。”一名修士查验了那壮观的一片躺尸群,低声跟百里欢歌汇报。
“咣当”一声响,尹逐梦单膝点地落在兽车的棚顶,刚要对百里欢歌笑一笑,一眼看见了倒地不起的云中子,以及他身下泅出的一片血迹,夜已干涸发黑。
娇怯的面庞上露出一个茫然的神色,终于嚎啕大哭了起来。
杨夕又失踪了。
反追踪手段似乎是已经修炼到炉火纯青,昆仑、天羽、多宝阁各方人马从她消失的地方四面八方的散出去,没人追上这个已然两面不是人……败类。
诛邪榜上,她终于登了顶。
一个月后,大陆上最繁华的修者之城——夜城。
夜城帝宫内,卫明阳正在摆宴。
舞姬们的歌舞曼妙非常,丰盛的酒食流水一样的端上撤下。宾客们大多是夜城本地贵族,也有一些声名在外的修士高手。
现场的气氛热闹又奢华,正是一个重欲的魔修摆宴时该有的样子。
然而上首就座的主人,却有些心不在焉。
忽然大门被叩响,金丹期练体才能推开的大门猛一下就被人撞开了一道一人宽的缝隙,夜城制服的卫兵擎着□□撑住地面,惊惶的哀嚎:“帝君!有人闯宫——”
话到一半就直接被人一脚踩倒,踏着脊背跨进门来。
那人的身形并不高大,发丝凌乱,衣衫狼狈,旧草鞋踩在昂贵的火戎毯上,简直趁低了他脚下的红毯。
他低着头,看不太清神色。只隐约瞧见一脸风尘仆仆的烟火。
卫明阳却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杨夕?”
一句话惊得满座宾客全都起身离席,各自向靠得最近的墙角退了几步,数十人同时摆出了防御的架势。
“草草草!哪……个杨夕?”
“诛邪榜第一!”
“那个杀星?”
“她怎么来了!她来这干嘛?”
因为白允浪的关系,夜城大多数能混到卫明阳宴席上的宾客,都对“诛邪榜第一”有心理阴影。在哪个没在白允浪手底下吃过亏?新上来的那几个没吃过亏的,那是因为他们的前任被白允浪给打死了!
而且从来战争年月里冒出头儿来的锥子,总是要比和平年月更扎人!
看着咱们这屋里几十号高手,这特么杀星前阵子折腾进去的可是上万,屋里这点儿人还不够填她个零头!
再一想起地当间儿那货,又恰好是白允浪的徒弟,头都觉得大了两圈。
杨夕手上拿着一柄剑。
剑刃窄而细,通体黝黑,唯有剑锋的尖处挥舞起来似有一团反光的萤火。不是夜行,是鬼灯。
楚久的剑。
杨夕一路直直走到卫明阳的身前,跳起来一剑向着卫明阳的头顶砍过去。
耳边是一阵完全出乎意料的抽气声。
卫明阳手腕一抖,银白色的魔蛟放出一十八条,直把杨夕的剑身上都叮满了,在空中缠斗挥舞起来就一面宽阔巨大的龙旗。
“你疯了?”卫明阳断喝一声。
杨夕一剑不中,十八条雪蛟阻碍了她的攻势。人在空中,以腰部为轴,凌空旋身再砍,双眼回视那十八条雪蛟,雪蛟竟然像被什么劈中了一般,整齐一线的从腰部断裂开来!
大厅中响起一阵呼声。
“那是什么?”
“剑意?”
眼看着杨夕第二剑就要击中卫明阳,而夜城帝君也从来不是吃素的,一拢袖子招出本命魔蛟——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沐新雨忽然从一旁冲出来,方天画戟在手,戟刃隔住了杨夕手中的“鬼灯”。
“杨夕,你这是要干什么?”
杨夕落在几案上,手中剑锋依然指向卫明阳,她面无表情的看着沐新雨:
“你也要拦我?”
沐新雨一见杨夕这态度,敏锐的察觉她那已经绷成了一线的精神状态。双方对峙之中,想也没想,直接扔下了手中的长戟,拦腰从背后抱住了杨夕。
“杨夕,别这样。我不会拦着你的,但我想这其中或许有误会?”
沐新雨手无寸铁的站在杨夕剑下,鬼灯就在沐新雨的身侧,杨夕只要翻转手腕就能把生机勃勃的小沐姑娘捅一个对穿。但是沐新雨看都没看那寒光闪闪的剑刃,只是一脸忧急惶惑的盯着杨夕。
杨夕紧绷的身体,终于在沐新雨的怀抱里渐渐软化下来。
而沐新雨抱住了杨夕才发觉,她身上简直冷得像一坨冰块,嘴唇也是青紫颜色。
沐新雨:“你从哪过来的夜城?”
杨夕提着剑,一动也没动:“炎山大陆桥。”
“冰天雪地的!你怎么从那过?”沐新雨叫起来,忽然又想到杨夕发黑的眼底:“你多久没睡觉了?你吃东西了么?”
问过之后,又发觉这问题实在是蠢极了。炎山大陆桥,冰封千里一片死寂,从那地方过来能有什么吃的?西北风么?
杨夕低下头,深深看了沐新雨一眼:“我不想走无妄海。”
无妄海上有极寒剑域,极寒剑域里有她亲手陷进去的一万内陆修士。
她没脸过那条路……
沐新雨嘴唇翕动了一下,先前无妄海一战的过程早已经传到了夜城。杨夕到底干了什么,早已经从活下来的凡人剑侠们口中传遍了整个大陆。
整个修真界为之震动!
没人会在意她说的杨夕失忆,人们只知道杨夕两年前坚持不懈的刺杀掉云氏几十人,如今又寸草不留的坑杀了内陆上万人。一夜之间她的悬赏就被顶上了诛邪榜首,远远的甩出第二名的薛无间三四倍“昆仑分”——人们现在都是这样计算赏金的。
人们不约而同的叫她杀星。
沐新雨:“你先把剑放下,不要指着卫帝座,这里是夜城……”
没想到沐新雨不说还好,一说反而戳中了杨夕的神经,鬼灯一抖笔直的指着卫明阳的鼻尖。亏了沐新雨时刻注意她动向,紧紧抱住才没戳进夜城帝君的眼眶子里去。
杨夕压着嗓子道:“他骗我。”
沐新雨一呆:“什么?”
杨夕看着卫明阳的神情,像看着三生三世纠缠不休的仇人:“空港,我从监狱里逃出来,你在屋子里故意说给我听的。你说昆仑通缉我,是我的敌人,我才会与昆仑为敌!”
沐新雨已经完全想不起这一茬了,整个人愣在那里:“为什么……”
杨夕紧了紧手中的剑,又松开,似乎是要付出极大努力,才能说出下面的话,她看着沐新雨:“你在他身边,所以我信了。”
沐新雨整个人如遭雷击。
而卫明阳眉头狠狠一皱,这罪名栽在头上,完全是无妄之灾:“是你自己坏了事!我是想让你少去外面折腾!乖乖跟着我们回夜城!”
沐新雨暴喝一声:“卫明阳你闭嘴!”
卫明阳气得狠狠摔了手里的水晶杯。
杨夕一剑斩断了脚下的桌案,硬木茶几断成两截,砸在盘坐蒲团的卫明阳面前。杨夕从塌掉的茶几上走下来。
沐新雨急道:“杨夕!”
杨夕在卫明阳的面前坐下来,膝盖对着膝盖,脸对着脸。
卫明阳眉头微微一动,袖子里的手掌已经暗暗扣住了一个大招。
对面这夯货要是敢乱动一下,直接给她秒回娘胎。
杨夕从卫明阳的面前拿走了一只月饼,“原来是中秋了呐……”
塞进嘴里啃了一口,“那谁,给我拿壶水吧。”
沐新雨和卫明阳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卫明阳忍不住道:“不打了?”
杨夕接过沐新雨递过来的酒壶,仰起脖子灌了几大口,看着天花板怔了半天,忽然很粗鲁的说:“打死你,也没有什么蛋用。”
沐新雨完全没有理解,杨夕说的有用到底是指什么用。
“杨夕,你想起我了么?”
杨夕看了她半晌,点点头,又摇摇头:“记不清,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我想不起来你的名字。”顿了一顿,目光瞟向城主府的窗外,淡淡的,“我记得你拿一杆方天画戟杀人,一刀两半,很厉害。”
沐新雨心中一颤,总觉得杨夕这状况哪里不太对,但又分辨不出。
“沐新雨,我的名字。你……你现在是……”
杨夕一边吃着月饼,头也不抬:”收留我一阵子可以吧?我打听过夜城还是挺有钱的,不差这一口吃的。也不怕昆仑、天羽、多宝阁任何一边。你们要是实在嫌我麻烦,我就只有去蜀山或者血海魔域了……”杨夕忽然抬起眼瞥着卫明阳,“不过魔域是你老巢,你一句话我还是去不了是吧?”
卫明阳刚要说话,沐新雨抬手给他塞了一只月饼——卫明阳看起来气疯了。
沐新雨:“你要留下?”
杨夕放下半个月饼:“不行么?”
沐新雨看了卫明阳一眼,刚才杨夕冲进来要砍死卫明阳那个架势绝不是作假的。虽然不知为什么她改变了主意,但是……留下?
沐新雨最终还是力排众议把杨夕留在了夜城。
并且因为不放心,生怕既怕杨夕哪天半夜爬起来,想不开了,拿刀把自己抹了脖子,或者想开了,拿刀给夜城帝君抹了脖子,并且又怕哪天夜城帝君不开心了,冲过来拿刀给杨夕烧成了一地渣渣。
——这事儿他干得出来
新雨不放心她独处,于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加了一张床,让杨夕跟自己睡。
同住的第一天晚上,杨夕看着她忙来忙去,笑了一笑:“我晚上比较麻烦,你真要和我睡?”
因为她笑得实在云淡风轻,沐新雨一开始并没有当回事情。
半夜里,她被杨夕撕心裂肺的喊声,叫醒的时候,才发现问题有多严重。
“你做噩梦?”沐新雨心有余悸的看着杨夕,后者几乎被沐新雨从床上拖下来,才勉强睁开眼睛醒过来,浑身上下的汗水使她看起来好像刚刚跳了河。
杨夕用左手按着右手,右手的五根手指不受控制的弹动,难以想象这是一双以操纵精细而见长的织女的手。刚刚的梦境里,这只手的五根手指都被掰断了。
如果没有沐新雨把她活活拖醒,另一只手的五指也逃不开同样的命运。
杨夕垂着头,夜城的月色只能照亮她半张面孔:“你觉得那是噩梦?”
沐新雨:“不然呢?你都惨叫成那样了……”她忽然顿住,反应过来杨夕的意思,并非是说它不噩,而是说它不是梦。
沐新雨悚然一惊:”那它是什么东西??”
杨夕抬起眼看着她,左眼在阴影里短暂的闪出一簇蓝火,似乎在衡量眼前的人,能不能接受真正的答案。可是他对面前这个人的了解太少,破碎的记忆里并不能拼出她完整的人格,最终杨夕放弃了,选择相信自己的感觉。
“心魔。”
“什么?!”沐新雨险些打碎了手中要给杨夕添水的壶。
杨夕低沉的道:“沐沐,我恐怕要入魔了。”
沐新雨背着杨夕的一侧,忽然攥紧了坐下的床单。她还记得杨夕就是宁死不要入魔,才费尽千辛万苦来到了昆仑。虽然现在他对魔修的理解可能有所变化,但那只怕,依然不是她的所愿。
月光只照亮杨夕的半张脸,她在明与暗的交界中低声开口:“沐沐,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心魔好像是怕我。”
沐新雨完全没能理解这句话的逻辑所在:“啊?”
杨夕抬起头,两眼静静的望着沐新雨,却又好像是在望着黑暗中别的什么东西,低柔,轻缓,却又带着一丝不可思议的笃定:”它之前藏起来那么久,想趁这个机会毁了我。”
她看着黑暗的样子,像在看什么恨之入骨的敌人:“我不会让它得逞的。”
沐新雨猛地打了一个寒战,仿佛一盆冰水从滚烫的心口上浇过去,熄灭了她一腔死也要保住杨夕的热血。
她甚至下过决心,如果夜城最终扛不住外界压力,她就带着杨夕去蜀山的。
邪修又怎么样?这昏沉黑暗的世道里,谁又是真的正了!
可是杨夕现在,这是……疯了?还是被噩梦暂时魇住了?
沐新雨紧张的摁住杨夕的肩膀:“小夕,你别吓我!”
杨夕看着她,半晌,忽然道:“我刚才在心魔里,看见了你离开昆仑的真正原因。”
沐新雨一滞,脸上的血色迅速的褪去,活像被一双看不见的手忽然掐住了咽喉。极其虚弱的声音从她的嘴唇中间吐出来:
“杨夕,你别……”
“放心,我不说。看起来,它也是我的心魔。”杨夕轻轻的抓住了肩膀上的那只手,紧了紧,似乎心有千头万绪理不清,说出来又只是一句简单的,“沐沐,你说战争到底是为什么打起来的?”
沐新雨迫切的想要回避前面的话题,甚至最好是在心中想都不要想一下,便立刻道:“蓬莱天羽的野心……”
杨夕的手搭在沐新雨肩膀上,沐新雨从中感受到一股极挣扎的力量,“小夕?”
杨夕摇摇头:“你先睡吧,我再坐一会儿。”
杨夕对着夜城的月色,一坐就是一整夜。
沐新雨本还要陪她一起,可是不知怎么就睡着了,醒来还发现杨夕还给自己盖了被。她平时没有这么贪睡的,但是离开昆仑,这几年她始终像无根的飘萍一般,杨夕在身边,她才第一次睡得安稳。
可杨夕竟是连在她身边都睡不安稳了。
夜城是一个没有太阳的世界。
最初据说是一片破碎的虚空碎片,被上古大魔整合成一块完整的秘境。
夜城所谓的白天,空中有两个月亮,地面一片漆黑。夜城所谓的夜晚,空中落下一个月亮,地面仍然是一片漆黑。
许是因为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夜城人修炼的法术,格外偏好银色光影的那一些。
卫明阳的一百二十头雪蛟,昼夜不休的逡巡着整个夜城,银辉笼在街面上,像活动的路灯。
杨夕一脸七八个晚上,就那样一动不动的坐在窗口,整宿整宿的盯着空中游弋的雪蛟。
她拒绝被心魔侵入梦中,竟然就干脆不睡了。待精力实在支撑不住的时候,就去卫明阳的丹坊里偷一颗补充精力的丹药来,一次被沐新雨撞见,她还摇着瓶子笑:“我留了一匹翰墨缎在那里啊,虽然卖不了,但自己用用还是挺值钱的。”
沐新雨一拳捶在她肩膀上:“谁他妈在乎的是钱的事情!”
杨夕无奈的叹了口气,那样子好像是说,我都这么粉饰太平了,你怎么竟然不配合我?
“钱之外的事情,在乎了也没有用啊。”
除此之外沐新雨还发现杨夕在废寝忘食的练功,不是练习什么法门战技,而是没完没了的冲关筑基。吃饭的时候,走路的时候,半夜不睡觉的时候,杨夕的焦距总是虚的,那双黑眼睛里像憋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火,像要烧尽这世间的一切敢于阻挡她的桎梏。
“你的境界是怎么回事?在炎山秘境里不是筑基了么,怎么又……”沐新雨在打坐的静室里捉到了杨夕的踪影,“是陆百川搞了什么鬼?”
杨夕静静的看她一眼,古井不波一般:“是么?”
沐新雨这才想起来,以前的事情杨夕都忘记了。那些光荣与梦想,那些坚持与慌张,她全部全部都忘记了。
“那是种什么感觉?” 沐新雨好像恍然回首,推开了一座荒凉衰败的蓬门。
杨夕低着头,沉默了许久,方道:“好像看着另外一个人的人生。”
杨夕到夜城的第十五天,沐新雨终于收拾行装推开了卫明阳的书房。
“唷,终于舍得来看我一眼了,我还以为你消失了呢。”卫明阳正伸直了胳膊,由裁缝量新衣,看见沐新雨进来,于百忙之中分出一瞥。
冷落了卫帝座的惭愧,只在小沐姑娘的心中闪了一瞬间,终究还是对杨夕的担心占了上风。沐新雨道:“卫明阳,我要回一趟昆仑。”
夜城帝君眉头一挑,一抬手,身后的量衣裁缝就退了下去。
“你不是发誓,这辈子不回昆仑了吗?”
沐新雨的脸色发白,逆着光,站了好半天,才连贯的说出来:
“杨夕这样下去会把自己折腾死的,我得回昆仑问问心魔的事情。”
卫明阳从量衣的台子上走下来,走到沐新雨面前,低头打量着她。
年轻的姑娘看起来很惶恐,要用力的攥紧的双拳才能控制住肩膀不抖,可是那青白的指关节轻易就出卖了她的紧张。
卫明阳一直都知道沐新雨不肯回昆仑是在逃避什么,可是现在,为了杨夕,她竟然打算面对。
年轻的魔头感到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忽然给了她勇气。
他忽然凑到沐新雨的耳边,轻声问她:“你的心魔到底是什么?”
沐新雨整个大脑空白了一瞬间,仿佛终于被人一指头轻易的戳破全部的心理防线。过了好半天才理清事件的前因后果,并且回神。然后她猛然间暴怒起来,涨红了脸,像一头困在笼子里躲不开鞭笞的幼兽。
她倏然抬起眼来:“你偷听我和杨夕的谈话?”
卫明阳不为所动:“我没有偷听,但这里是夜城。要想我听不见,你得换个地方说话。”
年轻的魔头性子凉薄傲慢又霸道成性,不是极其特殊的情况,没人能被他放在战友的地位上。机缘巧合,沐新雨入了他的眼。
可他能对沐新雨给予的忍让,也就是那么多而已。
讲道理,一城之主,人帝魔君,卫明阳对沐新雨已经够好了。
沐新雨知道,卫明阳那话不是在嘲讽她,但她还是被一刀戳中了死穴。
天大地大,离开了昆仑的沐新雨方天画戟在手,当然哪里都可以去;可是天大地大,,离开了昆仑,沐新雨竟然找不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可以安顿杨夕。
人生在世,人世一生。
最终沐新雨还是没敢跟卫明阳翻脸,嘱托了啰啰嗦嗦一大堆注意事项之后,把杨夕托付给了卫明阳暂时照看。
自己从传送阵去了昆仑。
站在传送阵里,她两手抖得卫明阳都看出来了。
她是真的怕。
因为怕,而显得格外有勇气。
沐新雨离开的当夜,卫明阳挺认真的遵守和沐新雨的约定,把杨夕搬到自己屋里,给她分配了一张小床,方便照看。
杨夕坐在床上,用一种奇诡的眼神,似笑非笑的看着卫明阳。
看着卫明阳洗漱完毕,看着卫明阳脱了外衣,看着卫明阳散开头发钻进被里。又看着卫明阳在从被窝里钻出来开始打坐,最终一掀被子,气哼哼的坐在床沿儿上。
“你老盯着我干什么?”
杨夕轻轻挑了一下眉:“卫帝座,你是真不怕半夜我趁你睡熟的时候,一刀把你钉在床板上。”
卫明阳冷笑一声:“你以为那样就能杀死我?”
杨夕一点都没有被震撼的神色:“我以为,那样你会变得很难看。”
卫明阳从来不怎么擅长口舌之争,连薛无间都能堵得他火冒三丈。一般惹他不开心的人,他根本都不屑跟人吵,他直接就把人给怼死了。
这么些年唯一怼不死的就是白允浪,所以卫帝座很气呢?
卫明阳眯起眼,杨夕带着笑,两人之间浓重的敌意仿佛是天生的。卫明阳曾以为那是因为,杨夕是白允浪的徒弟。
然而随着接触越多,他越能发觉,这个小姑娘并不像白允浪。她像谁呢?
仿佛就在嘴边,却又说不上来。
就连那双瞳之中蕴藏着的无法熄灭的愤怒,都好像见过无数次……
在山洞里刚刚把她找回来的时候,那愤怒曾经消失了。而现在,它们又回来了。
那真是很特别的一种愤怒之火,骨子里燃烧着灵魂。燃烧的热浪,撑起整个身躯,又随时可能爆炸。但那又是活着的全部意义。
卫明阳忽然想起一件事,不怀好意的笑一下:“听说你想起来不少以前的事情?那你记不记得,你曾经答应过。给我当100年的铺床侍女?”
杨夕面无表情的看他一眼,忽道:“卫帝座,我决定今天晚上睡一觉。你也早些休息吧,夜城又没有白天,瞎做梦伤身。”
说完就直接倒下睡了。
结果卫明阳到最后也没弄明白,杨夕到底是记不得这件事了,还是想起这件事了打算赖账。他觉得应该是前一个,可是那突然冷下来的脸色又是怎么回事儿?
卫明阳想恶心人一下没有成功,反而把自己给闹心坏了!
好容易翻过来滚过去,后半夜才算忘了这事儿,有点睡意。然而刚刚要迷糊过去,杨夕那边儿撕心裂肺的喊声响起来的时候,夜城帝君才明白,妈的这臭丫头在这儿等着呢!
这根本就是□□裸的报复!
卫明阳光着脚下地,把杨夕从床上拎起来,啪啪啪扇了三个耳光,才把杨夕从噩梦里扇醒过来。杨夕肩膀吊在卫明阳手上,浑身冷汗浸透,活像刚从水里面捞出来一样。
她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卫明阳忽然敏锐的感觉到危险。魔修迅速的在面前布下一道法术屏障,缩地成寸,向一旁连续闪出三丈。
剑意贴着雪白的睡衣擦过去,紧接着“轰轰轰”一阵乱响。
卫明阳侧过头,看见刚才自己所站的位置身后,所有的家具摆设,都落得个一刀两断的归宿。
卫明阳怔了一下:“杨夕,你这是真想杀我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拖了这么久,实在是删改遍数太多。这几章悟道好难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