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四月,绿意正浓, 花香宜人, 正是好时节。
上次道路的萍水相逢,让孙策对喻怀此人上了心, 所以立即遣人去察喻怀此人的底细。然而, 根据各方所报,喻怀实仅是一走北贩南的伤人, 而那孙策认为是突破口的车夫,也的确是徐州人,他在徐州做了十多年车马生意, 不可能造的了假。但是,因为周瑜领兵去镇守巴丘之前的千叮万嘱, 孙策才按捺下心思,继续等其他的情报,直等到现在,终是待不住了。
虽然他直觉告诉他,喻怀绝不仅是一个商人;但他的理智同样告诉他, 如果喻怀真的是哪一方派来的细作, 应该早借着那次“偶遇”来与自己加深交情, 绝不会如现下这般, 近两个月来,连宅门都鲜少出。这实在不似细作所为,到反向来南方养病修身的。
跟着仆人,孙策边走边打量着这座宅子。这宅子并不算大, 布置却十分讲究,门石草木,不过点缀在几处,却看起来十分舒心。只是,孙策一入府,就闻到了淡淡的药味,如今越往里走,药的苦涩之气就越浓。孙策不禁问领路的仆人道:“喻先生身体不好吗?”
“回孙将军,是的。先生小时生了场大病,所以自那之后身体一直不是很好。”仆人恭敬地回答道。
这倒是应了自己的一个猜想。孙策暗暗想到,对喻怀是细作的怀疑又少了一分。天下诸侯,无论睿智如孟德还是愚笨如公路,都不会找个身体孱弱汤药不离口的人来到其他州郡探查情报。
如此看来,喻怀虽然身份成谜,但尚是可为己所用之人。
想到这一点,孙策神情不禁高涨起来。凡欲立不世之功者必尤好才,巴不得收天下之才于怀为好,孙策自然不例外。
他所想要的,可绝非仅是江东这偏安一隅之地……
再过一转角,行到药香最浓之处,孙策看到喻怀的妹妹喻?w正扶着她兄长慢慢走出屋。两个月前的相遇并未让见惯身边“美周郎”的孙策对喻怀的相貌留下过深的印象,如今再见,只隐隐约约觉得喻怀比他上次所见还要瘦弱许多。暖意正浓的时节,喻怀一身青衫外还披着件披风,可见他的身体的确十分不好。
“孙将军,好久不见。怀未能门口远迎,多有失礼之处,还请将军见谅。”
喻怀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但不掩其原本的清朗,闻之不禁让人想到清泉落山涧之景,心情也不由随之轻快许多。孙策随着喻怀的‘请’的手势坐到院内小亭中,这才朗声笑道:“策是来见朋友的,管那些虚礼作何,你要是在门口迎,倒是见外了。”
喻怀亲自为孙策提壶倒了杯茶,唇边含笑:“总是要先见外几句的。这样,若怀接下来有何不合礼数的地方,错就不在己,而在孙将军的这句‘莫管虚礼’了。”
孙策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原先看先生那么客气,还真差点被骗了,原来先生亦是性情中人啊。”说着,他看向眼前杯中的清茶,眼中滑过一丝嫌色,“策惯不爱喝这无味的东西,先生家中可有酒来代茶?”
孙策说的十分自然,单听他话中的熟络,谁都想不到这说不起来不过是他第二次与喻怀见面,更想不到他是作为客人在喻怀的宅子里。然而,就喻怀而言,他倒觉得孙策这份恰到好处的“不见外”,十分的有趣:“酒倒是有,还是藏了近十年的老酒。但是,孙将军是知道的,怀是商贾,对赔本买卖可没兴趣,对乐善好施更没兴趣。”
“先生没兴趣策有兴趣啊。”孙策笑道,“先生是做生意的,自然知道行商最重人脉,而如今皖城在策治下。先生拿几坛酒就能和城守打好关系,这天下的好处,先生不会不答应吧。”
“喝怀的酒还强词夺理,将军可太霸道了。”喻怀嗔了孙策一眼,而后佯作哀叹道,“罢了罢了,自古商人最卑,怀无权无势,无兵无将,又能反驳什么呢。”
“权势兵将,若是先生有心,未尝遥不可及。”听到喻怀的话,孙策有意无意淡淡道。
正巧此时仆人将酒拿了来,在得到喻怀示意之后为孙策换了青铜爵称酒。孙策一闻酒香就知这是名副其实的好酒,当即一饮而尽,完全不在意这做客在外的酒或许会被人动了手脚。
亦或者,他想到了这其中的危险,但却状作不知,以示亲近与信任。
孙策,倒是个难得的有趣之人。
喻怀举杯抿了口茶,衣袖暗掩住眼底的一分笑意。那厢,孙策大赞好酒,又见酒未给喻怀倒,不禁惑道:“先生宅里藏有这般好酒,又不饮酒,莫非这酒本就是给客人备下的?”
“怀这么小气的人,好酒哪会留给客人啊。”喻怀轻叹了一声,望着孙策面前爵中又倒满的清液,再品品口中当真是寡淡的茶,喉头微动,却还是终是忍住,“这酒,是家妻酿的,名为九春酿,本来是要多藏几年给怀喝的。可惜,将军也看到,怀近来身体不好,大夫叮嘱不让饮酒,为了不让家妻知道怀偷偷饮酒生气,只能便宜将军了。”
“哈哈,那策倒是要感谢先生的夫人了。”孙策大笑,又是杯酒下肚,但望向喻怀的双目仍旧清明如镜。喻怀的话亦真亦假,难以判别,唯独提到他的夫人时,那浅淡却清晰的认真,让他难以怀疑。但想到公瑾驻守巴丘离开前的叮嘱,孙策有意顺着这个话题引导道:“策依稀记得,初次见面时,先生就说是为了夫人而取小径。不知先生夫人是何等国色天香,才能让先生惦念至此。”
“国色天香嘛……”喻怀撑着头,似乎真的认真在思考这个问题,“倒是差可比拟,却还是差了点,”说着,他将目光移向孙策,打量了孙策英俊的面容片刻,突然笑道,“反正比将军更国色天香就是了。”
“噗!”孙策差点没把一口酒喷出来,“拿‘国色天香’比拟男人,先生是认真的?”
喻怀眉眼间笑意依旧:“情人眼里出西施嘛,世事总是如此。”
孙策嘴角抽动许久,最后将口中残酒硬吞入喉,没有说话。
虽然他实在想把“色令智昏”四字送给喻怀。
不过,这一来一往的对话间,孙策也没忘记观察。喻怀虽然与他开着玩笑,但每每提及自己夫人时,眼底都会不由自主的泛起柔色,宛如春日拍岸的江水带着的暖意,令人为之触动,乃至为之向往。。这样不禁意间真实至此的神情,孙策笃定,任是谁都伪装不出来。
对妻子有如此深情,正说明喻怀乃重情之人。而重情之人,一旦能与他倾心相交,将他收入麾下,那他必然会是最忠诚的那类人。
明媚而不酷烈的日光静静隔着树荫洒下,亭中一片光影斑驳。和煦的春风徐徐而来,吹起青衫布袍,吹起鬓边碎发。一茶一酒,茶者清雅,酒者浓烈,杯爵交盏,谈着趣事琐碎,聊着山川景色,倒也称得上话相投机,几分风流。
眼见着那坛酒就要见底,喻怀微眯映着日光而泛着亮泽的双眸,止住正在进行的话题:“酒都快要被将军喝完了,将军如果再不借着酒酣将今日的来意直言吐露,怀就该端茶送客了。”
孙策一听,倒是不恼。他放下繁忙的军务,特意来跑这一趟,必然是为更要紧的事而来。喻怀若是连这点都看不破,真以为自己是来与他闲聊趣事的,那他也没必要招揽此人了。他将滴酒未剩的爵往石桌上一放:“既然先生看出来了,那策不妨直言。”他定定神色,语气认真而恳切,“策希望请先生来当策的谋士,与策共图大业。”
早就料到孙策来意的喻怀没有任何惊讶,只是淡淡回道:“怀只是个商贾,不懂谋划,更不敢贪大业。”
“先生既要策坦言相告,先生这谎又要扯到几时?”既已开头,孙策索性将话说开,“虽然策没有查到先生什么有用的信息,但正是因为一切太过正常,到反而可疑。但是无妨,先生是贾人也好,是间者也好,是为走商南下也好,是为探查我江东消息而来也罢,策都不在意,也不必知道。策想知道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先生将来的打算,先生能否为我所用?”
孙策的话不轻不重,点到为止,却已将诚恳与威压表达的淋漓尽致。他今年尚不过二十五岁,竟已有这般气势,也难怪能创下这江东基业,并让天下都为之侧目了。
若说喻怀之前多半逢场作戏,那此时,他倒是真的对孙策此人产生了更多的兴趣。他迎着孙策的目光,似乎对其方才话中隐含的那丝威胁恍若未察:“在怀回答将军的话之前,怀倒是想先问将军一句:无论怀能否为将军所用,将军可愿交了我这个朋友?”
孙策一愣,随即大笑:“策向来只喝朋友的酒。既然贪了你的九春酿,那你我自然是朋友。”
“那既然是朋友,那怀问个问题,将军可会如实相告?”
“先生但请讲。”
“这几年,自将军离开袁公路之后,散财举兵,广收志士,攻刘繇,克王朗,江东之地近揽于怀。近来更是大破黄祖刘勋,连取江夏、庐江、豫章等地,闻名天下,天下无人不知伯符英雄之名,就连曹孟德,也愿与将军结为儿女亲家,来和伯符交好。然而,过刚易折,怀很好奇,将军已得江东之地,接下来又想走哪一步?”
喻怀的话让孙策顿喜。这些话,显然不可能是一介商贾该说出来的。喻怀既肯对他说这些,又对他将来的打算有所询问,就说明他刚才的话,的确让喻怀开始心动了。然而,他却不答,而是反问道:“依先生之见,策接下来该走哪一步?”顿了顿,他又加了句,“如今袁曹相争,倒是策北上,趁他们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好机会。”
“怀的确也听到很多传言,说伯符即将北上,将天子迎到江东。”喻怀道,“这步棋,看上去倒像是步好棋,一步很好很好的让将军打下的江东基业毁于一旦的棋。”
孙策闻言双目愈发明亮,口中却道:“先生何出此言?策若能将天子迎来江东,不正可效他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号令天下,创齐桓之功,有何不好?”
“正是因为能达成之后的结果太过诱人,怀才会说这是步好棋。”喻怀回道,“袁曹相持,许都防御不足确是事实,但既是命脉之处,就绝不可能一击即溃。将军若想抢占时机,必只能带轻骑争取日行千里,本就不利攻城,若再一击未溃,与许都达成持久战,必是轻兵北上吃亏。况且,伯符你新下江东,各郡看似安定,实际仍是各个豪族聚集流民自为势力。一旦你孤军僵持在北,恐怕江东立即就要大乱。到时候,你的处境怕不仅仅是‘进退维谷’四字可以形容的了。”
“先生所言颇有道理,可是……如果策与袁绍合作呢?”合作的话,袁绍正面攻击曹操,孙策则从背后投机,伺机寻利,也不失为一条好的选择。
可喻怀眸中在听到“袁绍”二字时滑出一抹嘲讽:“合作也要选个合适的热才能保证有所得利。袁绍此人,看似颇有诚意世家风范,实则有名无实毫无大局观,伯符与他合作,只怕会先被他当作棋子卖给曹军削弱曹操实力。再说了,袁本初与袁公路毕竟是兄弟,袁公路的覆灭伯符也脱不开关系,就算袁本初不喜欢他这个兄弟,为了那份兄友弟恭的名声,伯符以为,他会愿意和伯符合作吗?”
这是喻怀第一次在孙策面前说这么多话,且字字切中时局关键,让孙策更坚定了自己之前放弃北袭许都的计划。此时的喻怀,虽然面容仍旧苍白,双唇没有多少血色,但却一扫之前身上那似乎挥之不去的病气。那双孙策之前就觉得清亮吸引人的眸子此时更是放射出夺目的光彩,这种光彩璀璨而又锋利,带着极致的意气风发,风流恣意。
若说喻怀是一把吹毛立断的宝剑,那么今日孙策终于如愿等到这把宝剑在面前出鞘开刃,剑身折射出的冷芒令所有好剑之人胆颤不已,欣喜不已。
想到刚才人无意间对自己的称呼从“将军”到“伯符”的转换,孙策笃定,他已成功了一大半。他迎着人双眸的光彩,不掩饰自己目中的赞赏:“先生所言甚是。只是,先生对我孙伯符,对北方战局,对袁本初都这么了解,又不赞成策与袁本初合作。莫非……先生是曹操的人?”
“曹操?呵。”喻怀眸中流露出在提到袁本初时如出一辙的轻蔑,但下一秒,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正对上孙策带着探究意味的双目,立即收了轻蔑,也收去方才眸中诧艳岁月的光彩,一切一切的情绪又被那淡淡的,平静的笑意取代,如同精心制作多年做成的面具,任谁都难以攻克。他轻勾起唇角,声音却流露出一丝不满:“方才伯符说不问怀过去为谁效力,现在却又套怀的话。大丈夫言而无信啊。”
“因为策实在是好奇,究竟怎样雄才伟略的人能得先生亲眼。”孙策说道,想了想,又觉得哪里不对,补上了句,“除了本将军。”
“噗。”喻怀不禁笑出了声。这下,他方才声音中的不满也没了什么意义。他看向孙策,这位比他小几岁的却仍可称为少年的将军,口风也不禁松了。他挑挑眉,含笑道,“那,怀给伯符猜个一次的机会。猜对了,怀就改投门户,与雄才伟略的孙伯符共谋大业,如何?”
“天下割据诸侯那么多,先生仅给一个机会,真是……”孙策颇是不满,但不满归不满,他也再没了讨价还价的理由。他沉默下来,蹙着眉开始认真思考。
听喻怀的语气,袁绍和曹操他都颇为瞧不上,应是不该是此两人。但他之前又说自徐州南下,看他对背面局势这么了解,应当这话不似作伪。北方,接触得到袁绍与曹操,又独立于袁曹之争的势力……
一个名字顿时蹦现在孙策脑海之中。
如此,就全对上了。为什么是徐州,为什么喻怀听到自己谈挟天子以令诸侯,颇为不赞同,不仅是从战略考量,也因为他从前的主公,怕是对汉室是真的有效忠之意吧,所以连带着他,也难改汉臣心志。
“先生之前的主公,可是那大汉皇叔刘备刘玄德?”
喻怀一愣,随即苦笑,似是完全没料到孙策居然真的一猜即中:“看来,怀之前给的提示还是太多了,结果还是把自己卖了。”
“那……”孙策喜道,听喻怀这语气,他明显是猜对了。
“那,伯符来告诉怀,你用来替代北攻许都渔翁之利的,可是陈元龙的广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