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第 7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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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云遮日,朔风急啸, 掠过尸横遍地的焦土, 满是血气。

他步步蹒跚,踉跄地前进, 强迫自己将眼前所有的惨状深深铭刻在心。这是他逢迎天子后出征的第一战, 是出征前豪言壮志告诉老妻早为他儿备下庆功酒地一战,是……他认为终于有实力, 与诸侯博弈于天下的一战。

可是他还是败了。失了爱子、失了侄儿、失了大将、失了谋士,狼狈不堪,一败涂地。

他走着走着, 走到营地之外,却逃不开满地的尸体。浓浓得血气始终弥漫在身侧,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似乎又成了那年心恨诸侯无心报国,一腔热血往扬州征兵的青年人。征得不过四千余人,未出几百里,却已尽叛, 烧帐、抢财, 他除了斩杀拼力而逃, 别无他选。

他突然想大哭一场, 不是像方才那般为不寒将士之心的作秀,而是抱头痛哭,哭爱子、哭爱将,将一腔愤懑痛苦皆化作眼泪倾泻而出。

但或许所有的眼泪当真已在刚才流尽, 当他最终蹲下身时,眼角干涩的被寒风吹得生疼。

他呆愣着,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也不愿做些什么。于是,目光下意识前探,便望见在残阳下,不知何时聚集起的乌鸦,正在各自用尖利的喙撕开尚有余温的尸体,一下一下,将鲜美的食物吞入腹中。

那死而未冷的尸体,正如这汉室天下。

!!

他被自己陡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随即,仿佛是要掩饰什么一样,他猛地站起身,正欲群鸦聚集之处,以驱散这群不吉之鸟。然而,在他行动之前,远方传来了啼嗒啼嗒地马蹄声,直冲向此处。群鸦被马蹄声所惊,陡然全都展翅而起,于是,那骑马而来之人,毫无意外撞进了一片鸦群,逆着光望去,就仿佛,来人乃是这群乌鸦羽化而成的精怪。

不吉,冷情,终此一生,与血腥为伴。

“请问可是曹公?”

来人下马的一声问候让他回过神,这才细细打量起眼前之人。来人似不足三十岁,一身青衫,外披着件单薄的墨袍,头冠歪着系在头上,也不知是本就如此还是人驾马太急才导致如此,却不显狼狈,似是人本该就是如此:恣意洒脱,不拘小节。

他再问,才知此人是文若在志才去世后,为他推荐的新的谋士。本是等在许都等他率大军回朝再相见的,哪想此人倒是个急性子,听闻前线吃了败仗,直接寻了匹马,由许都千里奔到这宛城边。

“嘉实在是好奇,能让文若把自己卖了又要卖了嘉的,会是怎样的人。望曹公勿怪。”

这自称“郭嘉”的谋士音中带着笑意,和不轻不重的对曹操的试探。正如曹操方才在打量他一般,他也在用笑意盈盈的双眸,冷静的审视着这位“曹公”。

此人如此失礼,他本该生气的,亦或是至少表现出二三不满。可,许是人的目光实是太直白,比起怒意,他生出的竟是些紧张之情。

正逢大败的他,狼狈不堪的他,何以能让贤士归附于他?

怀着这样的隐隐的不安,他等待着,然最终,这位名叫“郭嘉”的谋士,都没有开口再说什么。

只是仿佛映了些许夜空的繁星于眸,熠熠生辉。

收拾残局,退兵舞阳,合众之力又击破张绣的追击,自始至终,这位新来的谋士,只沉默的呆在军中,仿佛并不存在一般,曹操也无心管此人是怎么回事。他站在三军前,望着因近日死战疲累残伤的将士,满含悲痛,一字一句起誓般沉声:

“诸卿观之,自今已后不复败矣。”

绝不……复败!

议定还许,诸军散去,他转身,正望见那抹清影立在不远处,唇边仍旧是笑意不减,却比初见时,温和了许多。

“明公,”不知何时,他已换了称呼,“嘉定会为达成明公心中所愿。”

风将人的话送至耳畔,字字轻若鹅毛,亦如誓般重如泰山。

那日,他只把人的话当一句投诚之语,一笑则忘。

荀??萍龅娜耍?蚶床换崛盟9?问焓侗?ǎ?悄惫?耍?鍪豆?希?钟胨?郧橄嗤丁k?郎凸?蔚捻6怃烊鳎??我嗖痪屑页加胫魃侠窠谟胨?谷幌嘟弧k?兄毓?危?湎Ч?危?不豆?危??缤?不兑话炎钗?呈值谋?!?br>

是的,一把最顺手的宝剑。世上聪明人很多,知他曹孟德心意的人亦很多,只是有些话,有些事,那些人被自己的家族与责任所绑挟,纵使知道,也装作不知道。

只有郭嘉,身处世家侧支,毫无家族之累。在郭嘉心中,从头至尾,在意的只是一个人、一件事,所以他可以毫无顾忌的,尽情以最绚烂的方式燃烧着自己的生命。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成为他最为珍重的一把宝剑?

于是,挥舞着这把最锋最利的剑,他东克吕布,西擒眭固,北诛袁氏,威震辽东,荡平北土,上扶天子,下令诸侯,虎视何雄哉!

相与周旋十一年,他竟当真,一败未尝。

唯一可惜的是,这把最合他心意的剑,终于在挥斩出最后的绚烂后,折断在漠北之北。骑乘之侧,坐席之旁,陡然空了下来。

昔日相约,南下荆州,平定天下,终是痴言妄语。

他悲痛,他伤心,他将所有能给予已逝之人的殊荣都给了郭嘉,纵使他知道根本无益于亡者。但他绝不会因此停下脚步。他一遍遍宛如逞强一样执拗地告诉自己,他失去的只是一把最为顺手的剑,除郭嘉之外,他仍有很多很多的谋士,将来也会再求得更多的谋士,虽不至于如昔日之人那般顺手,但终究堪用。

直到江上一场大火,映红了天地,将即将成就的霸业,全部葬送。

火光倒影在江面之上,仿佛多年前倒映在人双眸中的星辰般,绚烂璀璨。

他终于在人走后的第一年,尝到了久违的败仗的滋味。

“若郭奉孝在,何使孤至此!”

他想,那人若活到今日,恐怕也不可力挽乾坤,扭转败局;他想,那人若活到今日,也劝不住此战前意气风发只想耳顺之年平定天下的自己;他想,那人若活到今日,依人胆大的性子,或许会促使自己更快顺江而下来打这场仗。

他只是想,那人若活到今日,至少当他转身时,还有一人,青衫广袖,眸带笑意,与他痛饮三百杯,为他长歌当哭。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所失去的,不仅是一把顺手的武器。

“天下相知者少,独奉孝知孤意。然卒而失之,奈何,奈何。”

露??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当他俯仰天地,遍寻人间,终求而不可得那双清澈的仿映出万物的眸子时,压抑许久的悲痛终排山倒海而来,

最终,只闻山河永寂,一人长歌。

陡然惊醒,曹操猛地坐起身。

梦的内容飞速忘却,独独最后一幕的悲痛之情此时仍扼在脖颈,压抑的让他几欲窒息。

他静坐良久,才渐渐平息了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四下一望,发现摆设尤为熟悉。随即反应过来,此处正是司空府的主卧房。

唤来仆人一问,果如预料中的一样,是今晨先醒了酒的郭嘉送他回府的。

挥退了仆人,关于昨夜更多的记忆逐渐一一浮现。他隐约记起,在醉了之后,自己拉着郭嘉,不停的说着“渠水”,说着“黄巾”,一遍一遍。

他也不知,酒后之语,能否让人听懂。他只想让郭嘉知道,掘河灌城,他早已在追击袁术时便已做过;他只想让郭嘉知道,相比屠城,死在他手上的黄巾兵中的妇孺老少,其实更多。

他想告诉郭嘉,不必再为他背负什么。在郭嘉到来之前,曹孟德就已满手血腥。

他不需要人为他承担罪孽,只需要一人,相与偕行,至死不弃。

郭嘉,郭奉孝,不仅是他的谋士,他的掾属,他最锋利的宝剑,而是他的朋友,他的知己,他的

脑海中陡然想起昨夜人那个浅尝辄止的吻。

他久历风月,深知情事,纵使这个吻短若薤露,稍纵即逝,其中几分酒意,几分情深,分辨起来,仍轻而易举。

更何况,他知郭嘉,正如郭嘉比任何人都知他心意一般。

此时,既然郭嘉愿把一切托于醇酒,他倒也不妨顺着人的心思,饶有兴趣的静静等着,看人下一步将待如何。

岁月还很长,他和郭嘉还耗的起。

此时,又有仆人来禀,言华大夫归府来为曹操诊脉。

虽然华佗住在司空府,但曹操从未拘着他,他便也常在许都城内外走动,为百姓义诊,只是定期会回司空府为曹操诊脉。

今日,也的确是之前华佗所说的应诊脉之日。

“让华大夫进来。”

正好,他这里有包卞氏交给他的东西,需要华佗来看看。

“少爷?”

“……”

“少爷?!”

“……啊?嗯。”

“少爷你又走神了。”马车内,夕雾皱眉嗔道,眸中掩不住的担心,“少爷,你昨夜一晚未睡,身体定是吃不消。若今日之事并非急事,不如先回府暂歇,改日再议。”

静静听完夕雾的话,郭嘉摇摇头,否定了人建议:“无碍,嘉精神尚佳。走神是因为……嘉在想一些事情。”

一些,有关风花雪月之事。

夕雾却知道,郭嘉的身体那么弱,一夜未眠还可“精神尚佳”,全是在靠五石散撑着。可无论她问郭嘉,还是去逼问苍术,都说五石散仅是强身健体之药,她也只能暂且压下心头挥之不去的担忧。

杏眸微抬,她见少爷不知何时又出了神,唇边还挂着不同于往日的温和也不同于谋划的狡黠的微笑。许是女儿家对有些事天然十分敏感又好奇,夕雾踌躇了片刻,还是耐不住出声询问。

听到夕雾询问的那一刻,郭嘉才意识到自己竟又陷了进去。转头,见夕雾眸中满是好奇,想了想,也不觉此是大事,便索性把昨夜之事都告诉了人。

当然,仅是风花雪月的那部分。

夕雾听完,双眸陡然睁大,久久未回过神。她知晓少爷与曹司空交情至深,互为知己,却不知对于少爷,这份情谊,早已并非那般简单。

“少爷,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装醉,倒不如……”

夕雾话未说完,自己便住了口。她反应过来,那人并非寻常之人,而是大汉的曹司空,是胸怀天下的曹孟德。

少爷纵使坦言又如何?

心怀天下的人,从不会为情爱绊住脚步。

郭嘉望着夕雾面容上情感不停的变化,眸中闪过一丝了然。他不禁又挑起微笑,恣意洒脱,一如昔日:

“明公所愿,是匡扶汉室,重振汉威;是扫灭群雄,统一天下;是破虏击夷,威服羌狄;是吏不呼门,路不拾遗,太平治世。故这些年,嘉随明公南征北战,为明公出谋划策,暗养死士,虽残体病骨,一己之命,从未敢惜。

所谓情爱,依嘉而言,便是投其所好,达其所愿。既然嘉与明公有幸相逢于乱世,那又何妨以金戈铁马为情,以鸿雁杨柳为意,拼尽所能,将他所愿之天下双手奉上。

这般,岂不是比‘倾慕’二字,好上许多?”

至于其他,得之失之,何必求个明白,自寻烦恼。

可是,那吻……

郭嘉暗暗垂下眼眸。

情若可自禁,便难为之情了。

就当是他心中执念,最后的补偿吧。

他与曹操,终不可期“来日方长”四字。

“先生,非鱼楼已到。”车夫道。

郭嘉闻之,轻叹口气,缓缓阖起双眸。再睁开时,又如往日在人前般,清亮透澈,却实为渊潭。车夫扶着他下了车,夕雾本也要跟着下来,郭嘉却阻止了她,

“在车上等着。”他边说,边抬头望向日光下,气势宏伟的非鱼楼,眼中玩味之情愈来愈浓,“左不过一个时辰,嘉一人去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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