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急啸,群卒奋力, 舰船破浪猛冲, 犹如一杆长矛狠狠直插入楼船腹部。“轰”的一声巨响过后,先是一瞬的安静, 随即战场便被山洪般爆发的惨叫哭吼填满。那艘以身为刃的先登已碎成了一块块碎木板, 而那艘楼船, 也因这疯狂的攻击被几乎拦腰截断,沉没只是早晚之差。
第七艘。
接到士兵来报后,周瑜心中暗暗记着数,抬手将沙盘上的一处标记抹去。如往日一般面色平静的命令士兵退下后,他的双眉缓缓蹙起,看着沙盘上的局势陷入沉思。
毫无章法。
出现在他脑海中的只有这四个字。
曹军将楼船斗舰派到军前, 却让先登与突冒后退时,他们本以为曹军是见双方僵持难有所破,又见天色将晚, 遂准备鸣金收兵。迟迟不得孙策消息的江东自然不能轻易让曹军回去,于是周瑜当即下令走舸前去阻拦, 哪知刚追了不过一里, 楼船间的先登突冒就卷土重来, 转瞬已将江东三四艘走舸射成了筛子。
以为曹军要乘胜追击的江东立即调整态势, 准备迎敌。那时,周瑜在沙盘前站了整整一时辰,除了下达命令他甚至连多说一句话的时间都没有,直到最后一处防线漏洞被舰船填满后, 他刚舒一口气,却又传来曹军战阵收缩的情报。
时急时缓,缓则连尚在敌军中的战舰都不管不顾,急则宁可以几倍的牺牲也要将江东战舰击沉。曹军现在的指挥者时而像个歇斯底里的疯子,时而又像个老谋深算的豺狼,人命兵法全数不顾,似乎全凭心情行事。但也正因为如此,直到现在周瑜都无法确定,曹军这样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做法是为了什么。
“报!船舰已按大都督军令尽数到位!”
“嗯。”
既然弄不清曹军意图何为,那也没有必要谋定后动。曹军不是疯狂到不顾及伤亡吗?那就遂了曹军的意,当伤亡比拉到伤敌一百,自损一千时,他到想看看曹军有没有胆魄为一场根本没有赢面的战争,继续与江东硬拼下去。
“这个布阵方式……”依照士兵传回的军情将兵棋在沙盘上推到和战场上一样的位置后,江东的意图昭然若揭。
这么明显的陷阱,周瑜是在试探他们的决心吗?
可惜,这个选择的做出,司马懿根本不需要考虑。他站在这里就是在顺着郭嘉为他留下的布局走。指挥战局的郭嘉只会是个疯子,眼中只有最终胜利的疯子。
“既然江东主动为我军行方便……”
“……那当然要却之不恭。”
面无表情的说完这句话,荀攸当即命士兵将令旗升起。等候多时的由几艘楼船与走舸、突冒组成的船队立即依令前行,向江东舰船故意张开的血盆大口急速驶去。
他和司马懿谁都看得出那是陷阱。
可同时他和司马懿谁也知道,这陷阱布下不仅仅是针对曹军的。
还有,他不得不承认,什么都不用顾虑,从心所欲的尽情大闹一场的感觉真是轻松啊。他以为自己早就在宦海凉了热血,没想到仅仅是这一场仗,就让他重新回想起当年谋划刺董的血性。
士兵听到荀攸长叹了一声迟迟没有说话,有些疑惑的悄悄将头抬起,却冷不丁看到荀攸唇角轻挑了一下,露出了一抹难以捉摸的笑容。
骇得他连忙低下头。
待再抬起头小心翼翼的看过去时,见斜阳照处,荀攸仍如往日一般面如止,波澜无惊,他这才暗舒一口气,将收回注意力,继续认真的听荀攸的布置。
端方君子如荀军师,怎么可能露出那样令人发寒的笑容呢。
一定是他看错了,一定是。
曹军入阵了。
士兵这次传来的军情比先前更让周瑜震惊,可仍没有一丝一分显露在脸上。他仍旧从容不迫,云淡风轻,仍旧是支撑着江东大部分士卒的信仰,无人可在水上战胜的周大都督。
“大都督,”周瑜身旁的吕蒙建言道,“既然曹军不知利害,不如遂了他们的愿,将他们彻底击败。”
周瑜用兵棋将已入阵的曹军舰船的后路堵死,无论他怎么看,陷入阵中的敌军都仅有覆灭一条路。这时他听到了吕蒙的话,眸中冷芒更甚一分:
“不是彻底击败,而是一举歼灭。”他道,“子明,你亲自去领一队水师堵住阵中唯一的退路,记住,一艘敌船,敌船上的一个敌人,都不许放走。”
听到终于要被周瑜派出去领兵,吕蒙心潮澎湃,忙应了声“是”就要往桥船走。恰巧这时正有传递军报的士兵向船头疾奔,两人正撞了个满怀。好在二人都未摔倒,士兵向吕蒙草草赔礼谢罪后,立即快步走来将手中急书递给周瑜。
皱成一团的纸上,只有两道血痕。
这是他与孙策相约的密语,两道血痕,就是指打到曹军大营还要两个时辰。
虽然比他们原先计划中整整慢了半天,但再将曹军拉在战场上两个时辰,对于江东仍不算什么难事。
“江夏可有消息传来?”
“回禀大都督,江夏半个时辰前曾有飞鸽传书:一切安好,无人攻城。”
江夏,城墙并不算高且多年未曾修缮,城中守军往日也仅有几千人。城依江而建,城边即是渡口,一过了江就是存放军粮器械的仓库。不过,在意识到曹军暗度陈仓的打算之后,江夏的守军已增加了到一万人,江阴的粮草器械也已暗中运到他处。周瑜事必躬亲,兵又全是从京城调去的,所以曹军几乎没有可能知道这是个陷阱。
而眼下的局面却是,长江上显而易见的陷阱曹军趋之若鹜,那极为重要的战略要地却不见曹军出一兵一卒。
“咳咳,咳咳……”
不知是不是因为思虑太重的缘故,胸口已经淡去多时的疼痛突然又排山倒海袭来,逼得周瑜不得不掩唇咳嗽起来,以缓解胸口的不适。
来传达军情的士兵见此,连忙上前扶住周瑜,担忧道:“大都督,已经过了一更天了,您今天几乎水米未进,不如先去休息一会儿吧。”
“咳咳……不必……退下吧。”
虽然十分担忧,但这名士兵不敢亦不愿违背周瑜的命令,只得讪讪退下。走了几步,却又忍不住频频回顾,面上写满忧色。
小到如他这般的普通士卒,大到吕蒙甘宁这些将领,都心甘情愿服膺于周郎的风采。他们谁都不曾更不敢想象,倘若有一日江东没有了周瑜,将该何去何从。
但那是以前。
伯符已经回来了,主公也已非当年那个茫然无措的孩童。武有程普吕蒙甘宁,文有鲁肃二张诸葛瑾,江东确已是人才济济。
“所以即便瑜不在……”
这江东的大好河川,锦绣江山,仍将稳固如山,令北疆、令天下胆寒!
只要赢了这一战。
必须赢了这一战。
咳嗽声渐渐止住了,胸口的疼痛似乎也并不重要了。周瑜直起身,将鲜血藏入攥紧的拳头。那双美而不媚的双眸中,已无了痛色,无了疑惑,无了彷徨,只余下唯一的,灯火即将燃尽前孤注一掷的决然。
想要全歼入局的曹军,再以此为开端重创曹军,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不能离开战场。为将,为谋,为友,马革裹尸,幸甚至哉。
夜还很长,此战亦还很长。
他必须撑到胜利的那一刻。
然后,天地苍茫,山高水远,那策马天下的豪情,那青山白头的承诺,请恕他……再难相陪。
伯符,
非瑜背诺,
但恨天不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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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植将那句话吼出口后,便死死的盯着杨修,想从他那里得到答案。可杨修也早已摸透了他选定的这位小公子的脾气秉性。木已成舟的情况下,他面对曹植指责的话,他坦然回视,沉默相对。
正如他所料,曹植在甩帘离开前,终是连一句呵骂都没能对他说出口。
“四公子那里……不要紧吗?”丁仪犹犹豫豫的开口道。方才曹植身上陡然迸现的戾气,竟让他觉得仿佛看到了盛怒之时的曹操。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后背居然已经一片冰凉。
“无妨。”比起丁仪的心有余悸,杨修就显得极为淡然,“修就是故意让四公子听见的。他该长些心,知道点你死我亡的道理了。”
然杨修亦未料到,曹植这一走,竟是彻底不见了踪影。等他劳心费力找了几个时辰后,才终于在一偏帐里找到了曹植。
此时,已是子时三刻。
“德祖,”曹植坐在帷帐垂下的阴影中,不许杨修点灯也不需杨修走近,只坐在黑暗里远远的和杨修说着话。许是帐中太过昏暗的缘故,就连曹植清软的声音也染上了几分不寻常阴沉,“你究竟为什么要那么做?”
“子建,你先……”
“不要拿你糊弄正礼的那套说辞糊弄植!”曹植呵道。继而又下意识的后悔,觉得自己的语气重了。他本就是这样的人,纵然自己气怒,也不想将自己的气撒给别人,哪怕是罪魁祸首,“德祖,你若真的把植当朋友,就清清楚楚告诉植,原因是什么?植了解你,你不会仅仅为了权势做出这种事。”
杨修一时语塞。若是曹植指责他为了权势为了地位丧心病狂,他尚且有千百种方式可以故作而言它;可偏偏曹植却反其道而行,这话一说,反而让他除了如实相告,再无退路。
无奈之余,他不禁又一次感到欣慰。曹子建,不仅仅长于文采,驭下之术,曹植亦已初备,只是不愿用而已。这样一位知世故而非世故的君子坐上那个位置,才将无愧于天下百姓。
“既然如此,那修不妨与子建将话挑明。”打定了主意让曹植通过此事成长起来,杨修便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将那些隐晦的考量避而不谈,“修先问你,倘若将来一日你得登大宝,是否当树礼教、崇教化,敦睦天下,仁义为先?”
曹植安静的思考了一会儿。他本无意去当嗣子,更遑论那连父亲都无心的九五至尊的位置。但想到他与杨修所谈之事重点并不在此,所以他并没有在此多纠结,沉默良久后,只道:“以仁义治世,崇圣人礼教,理当如此。”
“那么修再请问子建,到那时,子建将如何对待郭嘉?”
“郭祭酒辅佐父亲多年,不惜己命,栉风沐雨,皆与父亲患难与共。这样的社稷忠臣,自当封地千里,享禄千石。”
“既是如此,那到那时有人指责你一面推行仁义护佑苍生,一面又重用当年视百姓性命为草芥之人,你又该当如何回答?或者是要像当年景帝一般拿毋食马肝搪塞过去吗?”
“德祖说的又是徐州之事?植那时年幼不知详情,可汤武伐商,汉兴天下,自古以来哪朝哪代的建立不是以流血为代价?只要植那时勤心理政,让百姓都过上衣食富足的生活,谁又会因为多年前之事为殃于今。”
“那你可知,今日给郭嘉下毒之人,正是徐州人?当时他的老母、妻子带着一双儿女前往彭城,随和就因战事滞留在那里,也死在那里。到最后,此人除了小女儿的头颅,连其他亲人的尸体都没有找到。”
“……”
“曹丕因为曹昂一人之死数年间对张绣暗算不下百次,屡屡未成只因贾诩在其中斡旋阻拦。今日此人为报杀母杀妻杀子之恨求到修这里,子建认为,修理当坐视不管吗?如此,你我从小所学的圣人王道、仁义礼法又是什么?”
曹植一时哑然。他张着嘴,过了半响才说道:“德祖,若是旁人与植说这些,植相信。但若是你……卿深知我,我亦知卿,若那人要报仇的人不是郭祭酒,你不会帮他。”
听到最后一句话并非疑问句而是陈述句,杨修不禁暗暗苦笑一声。果然啊,他这位决心辅佐的小公子,对许多事情心知肚明,只是往日里不愿去说罢了。然今日本就是为了将话挑明,他也不必再点到为止:“子建所言……修不反驳。但修再问,子建可知修的父亲如何看待当年之事?”
却不等曹植回答,杨修就已继续道:
“子建或许会说修的父亲已经辞官多年,然可还记当年郭林宗不仕官府,亦为士林景仰,父亲对某事的看法,仍能影响天下众多士人的看法。徐州屠城之事、官渡坑俘之事,种种种种,修可以视若罔闻,却难免士林滔议。若将来你要登上那个位置,要依仗的人最重要的就是士人,又怎能对舆风视若罔闻,令郭嘉身居险要?
今日天下尚未安定,人人皆知乱世重典之理,故不忠不孝但有所长之人可以为主公所用。但一旦天下恢复太平,纲常法度,礼教德行就必须全部回到正轨。若让郭嘉活到那一天,你必要面临两难的抉择:是让功臣寒心,还是让士林百姓寒心。
子建,与其让你到那时为难,不如让修现在就帮你做出决定。”
彻底将心中所想一次性的全部说出口,杨修长舒一口气,渐渐平缓回语气:“事已至此,木已成舟,这件事已经结束了。子建倘若仍不赞同修所做的事,那就来责罚我杨德祖,别折腾你自己的身体。夜深了……你,早些休息。”
杀人屠城、投毒坑俘,正如曹植所说,以杨修来看,并不觉得这样的手段有什么问题。他之所以要郭嘉的命,有几分郭嘉支持曹丕的原因,但更多的,是想借此事告诉曹植一个但凡为帝者都该懂得道理:臣子乃是帝王的棋子,只要能达到目的,可以涂害生民更可以不择手段。但棋子之所以为棋子,便是随时都可以舍弃掉的存在。罪罚归于大臣,功荣归于君王,此才为真正的帝王道。否则,一个不得民心又不得士人支持的皇帝,是坐不稳那个位置的。
而他同时清楚,对于刚刚及冠的曹植,头一次听到这个道理,只会觉得残酷。所以见曹植久久没有回答他,他也早有预料,轻叹了口气,正欲离开——
“事情没有结束。”
曹植的声音突然在杨修耳边炸开,听的他心惊肉跳:
“之前植从德祖帐子里离开后,找到了那个给郭祭酒下毒的人。以德祖的名义,植问他要了些东西。”
这时,杨修已经执着火烛冲到曹植面前。摇曳的火光下,曹植眼中尽是血丝,面色惨白的吓人。
“植与司马懿非亲非故,他知道植中毒了也不会因此失了方寸,军中又以那位苍术大夫医术最精湛……这样,蟏蛸就可以去取药材,送到大夫手上了。”
曹植抬起头,泛红的眸子深深的望着脸色越来越阴沉的杨修,又冷静的缓缓道:
“不过,植饮毒酒的时间,应当比郭祭酒晚了一两个时辰。且植又无力绕过德祖控制军中兵卒。如果德祖一定想要郭祭酒的命,那就将植囚禁在此,然后赌上一赌,等郭祭酒死了再去让植喝解药,来不来得及救植。或者植的命能救回来,但一个身有痼疾的人,德祖认为父亲还会选他当嗣子吗?”
曹植从小就读过韩非的帝王心术,读过无数讲述君臣间互相利用的典籍文章。可同时他也读过民贵君轻的孟子大义,见过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儒家之风。他无法让自己知道,郭祭酒到底应不应该为了那些死去的百姓以死谢罪,他更不知道杨修所说的士林谈风将来会多大程度影响到父亲和二哥,会不会真的导致仁义难施,礼教不成……
可他清楚,如果今日让郭嘉丧命,将来父亲回到营中一定会难过。
而他绝不想让父亲难过。
“那么德祖来告诉植。是救郭祭酒,还是让植与郭祭酒一起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