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惊吗,惶恐吗?”蛟怪的声音又在他心底响起,“杀父杀兄灭亲族同门,成为永远只能活在暗处的怪物,就是你注定要付出的代价。”
被菌丝侵扰的姬无羡头痛欲裂,恨不得一头撞昏过去,在汹涌而来的怒骂声与兵器冷鸣声中,他没有任何反抗的意图。
然而下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只是取得了意识的主导权,身体却依旧被菌丝控制,手起刀落间,血光漫天飞散,滚落一地头颅。
离姬无羡最近的王思远从未见过如此血腥可怖的场面,脸刷地一下白了,有颗头颅滚到足边时,终是承受不住今日所历,晕了过去,
姬无羡努力将斩向少年的刀扭转回来,再倒转刀把朝向自己的心口要刺下去,然而被蛟怪用菌丝牵制而无法成功,僵持之下,连人带刀跪倒在地。
王思远并未倒地,而是被从琅琊星夜赶来的王涣接在怀中。
王涣拔剑格挡住逼近姬无羡心口的弯刀,蹙眉道:“兰羡,你这是在做什么?”
“放……放开我……让我……呃……”姬无羡大喝一声,双眼迸发出赤光,一行血泪流下,腕动间,藏心以迅雷之速朝王涣心口刺去,被对方险险避开。
姬无羡也不再纠缠,提刀杀向其它在场修士,怒骂惨嚎声中,红衣少年张扬恣意的笑声惊飞了檐鸟。
“兰羡,你疯了?你在做什么!”王涣喝道。
然而姬无羡毫不理会,鲜血泼洒间,低低的笑声又逐渐变大,直到仰天狂笑,
王涣执剑上前,友人行状有异,他出手自然有所保留,又因怀抱王思远,施展不开,因此被姬无羡觑得空隙,如癫似狂般杀出一条血路,逃离了现场。
“兰羡!”王涣蹙眉又喊了一声,抬手召开朱雀。
“他疯了,他听不见你说话的。”谢霓羽微弱无力的声音,自人群后低低响起。
王涣这才在发现谢霓羽也在现场,将少年抱到朱雀背上,朱雀凌空而起,王涣则拨开层层人群赶至谢霓羽身边:“皓羽,发生何事?兰羡他……”
紫衣少女形容憔悴,抱着一人跪在地上,双眼空洞无神,抬头看了来人一眼,又有大滴眼泪滚了出来。
只唤了声“王若溪……”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低头垂泪看着怀中人。
王涣顺着好友目光看清亡者是谁后,俊逸容颜上如同瞬间凝了层薄霜。
“义……姐……”年轻的宗主长剑落地,不可置信地颤声道,“义姐……怎会。”
他只是接到消息,姬无羡犯下灭门惨案,被医仙子接到不谢花台救治回护,因觉得灭门之事有疑点,为义姐跟姬无羡二人处境而来。
没想到,却是如此情状。
姬无羡被仙门联合通缉,一路奔逃至修罗道,此间他已能完全掌控自己的身体与意识,并逆转菌丝,绞杀了恶蛟的意识,并非为求生,而是不愿在求死之后,被这样低劣的怪物占据这幅躯壳。
兰羲之已不在世间,他的人生也没有任何可期之事,犯下的错,终究无法挽回,唯有以命相偿。
他把墓穴选在了修罗道。
修鬼道已至化境,对鬼物的动向有着非同常人的感知力。
修罗道关了数百年的鬼物邪灵,不知为何又在蠢蠢欲动,似要冲破防护墙汹涌而出。
他的动向被严密监控,通往修罗道的路只有一条,即便他对来阻挡者,只伤不杀,然而修罗道对修界来说,无异于潘多拉魔盒,他目的地十分明确,修界自然如临大敌,皆以为他是要去策动那些百年妖魔肆虐修界,战后好不容易平息的恐怖气氛,又渐渐弥漫,死在他手里的人从数十人传成百人,千人,再后来干脆被传成他杀了一万三千修士。
四大家族所有本家分舵加起来的修士总数也没这个数,却并没人去分辨真假。毕竟跟当年唐氏光是屠了河洛一城就有十万人相比,这个数字看起来反而更真实。
他也因此收获“阴冥鬼首”之称号。
仙门大小门派组成了五千人规模的联军,联军名字也是一目了然的“誓杀鬼首组。”
也难怪众仙门惶恐,修罗道的鬼物绝不能被放出,否则修界怕是永无宁日,当初唐氏黑暗期,光是一批鬼车鸟就够让他们头疼了,唐氏倒了,养着的那批鬼物被杀的杀关的关,更多的是被姬无羡以鬼箫驱策赶进修罗道。
修罗道存在了几百年,对修界来说那地方是个废物集中收留场,是坚固的囚笼,是上好的牢狱,但凡被丢下修罗道的东西,没一样再突破结界出来过。历史可以追溯到几百年前,但修罗道为何而建却少有人知晓,也没人知道第一批邪灵是谁关进去的,又是为何被关,没人关心邪灵的前世今生,只知道那里是个关押妖魔鬼怪的好所在,在修界众人眼中,暗无天日的生活理应属于那些作恶的魔物。
直到观尘镜那逆天法器出现,鬼车鸟以及另一些邪灵被放了出来,那些恶灵冲出修罗道后便开始了疯狂报复,犯下累累血案。
观尘镜下落不明,但姬无羡手中的默情箫亦不容小觑,纵观修界,只有他能以箫策万鬼,鬼道之首非他莫属,能让凶残的恶灵乖乖回到笼子里,以他的能力开启修罗道也不是不可能,若真是如此,红河血祸在所难免。
即便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会开启,但他很有可能会,因此姬无羡必须死!
姬无羡在来路上平静地听够了自己该死的理由,唯这点用“可能会”来给他定罪的理由让他心中有了点波澜,只是觉得有些可笑,又有些无奈,但他懒得再去解释什么,对于处于唐氏阴影下那些如同惊弓之鸟的修士众人,无论说什么,他们也不会相信,这世间人们的悲观喜乐并不相通,没人关心过程,他们只会看到结果。没人关心真相,他们只想打到魔王。
唯一欣慰的是,不管出于何种原因,琅琊王氏跟金陵谢氏、蜀山东宫并未参与联军。
他到达眙明崖上,正是月黑风高之夜,肃杀的寒风呼啸席卷,漫天飞雪间,已有道熟悉的身影在崖上候着他。
华服青年眉目冷峻,朱雀长剑锋芒毕露,雪花自幽暗夜空簌簌洋洒,漫飞如絮。
“兰羡,我需要一个解释。”王涣的声音平静,眼中却有微澜。
“我大哥,兰家人,慕姑娘,不谢花台阻拦我的修士……都是我杀的,解释没有任何意义。”姬无羡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不过还是谢谢你,特意在那些人到来之前给我机会自述。”
山道上亮起一排排火光,如同一条缓慢蠕动的长蛇,联军正在以尽量快的速度上山来,因修罗道地气特殊,又有古老法阵咒印遍布,无法御剑或者使用术法,修仙道者在此处交兵,只能是冷兵器交战的原始状态。
“来修罗道,又是为何?”
“阴冥鬼首,自然是来做更可怕的事情啊!”姬无羡嘴角上扬,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
“你总是如此,”王涣盯着他,“做出一副玩世不恭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是真的不在意,还是觉得世人不配理解?”
姬无羡怔了怔,又很快收起这不经意流露的感情,笑意不减道:“诶,我竟不知道,若溪弟弟竟也会感性,可惜我本就不是什么正道栋梁,你们还是不要对我抱有什么期望了吧,我来这里的目的,就如那些人说的一样。”
说完,还挑衅似地取出默情,奏响一个长音,与此同时山崖震动了起来,是无数妖魔邪灵在冲撞结界所致,尖啸声与鬼哭声响彻整个山崖,空中黑云翻涌,夹杂着闪电与不祥的雷鸣。
山道上移动的那条火蛇滞了滞,随即加快了移动速度,誓要在阴冥鬼首开启封印前为修界除害。
王涣握紧朱雀剑,垂眸道:“你可知道,皓羽很伤心?”
姬无羡转了下箫,抽出藏心,语气淡淡:“随便她,现在可是你我相杀的时间,来叭!”
他对谢霓羽心情那种轻慢的态度终于成功激怒了王涣,朱雀剑刺来时,姬无羡横刀相抵,再用力博回,刀剑相交,迸散出耀眼的光芒,刀锋割开黑云弥漫的夜空,剑光晃花众人的双眼,铮然的冷兵器碰撞声响彻眙明崖,高手过招,毫厘命关,抵达山崖的修界联军不敢妄动,却是亲眼见证了阴冥鬼首与季凌君的绝世一战。
那场战斗以鬼首受伤落败,堕入修罗道为终局,崖上众修士欢欣鼓舞,胜利者却并无喜色。
青年执剑走到崖畔,朱雀玄底的长袍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金翅鸟冠高束的棕红长发飞舞,拂过白皙冷峻的面容,抹不平轻蹙的眉心。
姬无羡坠崖后,那些狂躁喧嚣的鬼哭狼嚎瞬间消失,天上的黑云亦消散殆尽,飞雪飘零,郁郁散散,崖下如同空谷般只剩呼呼风声,万籁寂静地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
修罗道恢复了往常的样子,纵使谷中妖魔邪灵过得再水深火热,处于咒印结界下的哀嚎痛呼根本传不到崖上半分。
“为什么?”王涣喃喃道。
姬无羡闭上眼睛张开了双手,红衣被风吹得翻飞舞动,如同深渊中绽放的火焰玫瑰,如同跌落黄泉彼岸的折翼赤鸟,星星点点的血珠带着赤光在无尽的黑夜中消散,那些冲撞结界想要破空而出的邪灵纷纷调转了方向,追随着那下坠的身影往谷底而去。
既然被称为鬼首,他自然不是担了个虚名,比起修仙道之人,他对修罗道的了解多得多。
而他清晰地感知道,修罗道在被未知而强大的力量强行开启,那是他无法抗衡的力量,强大地令他有了生平第一次的颤栗。
好在他还可以阻止。
在落崖的那刻间散尽毕生修为加强结界封印,而对于群鬼邪灵来说,他的血肉亦是最好的食物,以己身饲群鬼,是阻止修罗道被开启的唯一方法。
慕琴音说,他可以用余生赎罪,虽然他的余生太短暂了些,但没有了兰羲之,余生并没有什么意思。
不谢花台那天的事情,他罪无可逭。小羽毛有时候喜欢作出超凶的样子,其实心软得不行,他从来不允许任何人惹小羽毛伤心,然而最后伤了她心的人,却是自己。
解释或许会被原谅,可他已经要死了,失去一个朋友,他宁愿让他们觉得失去一个敌人。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群鬼的狂欢嘶吼,姬无羡却是开心地笑出了声。
他从来不是什么正道栋梁,可他爱的那个人是。
这是兰羲之会做的事,这是他最好的归宿,他甘之如饴。
他以为自己会死,然而巨大的黑色羽翼笼罩而来时,他终于又想起来一些东西。
原来他真的跟姬无王朝有关系,并非苗疆前朝那个小国。
那时他是不受宠的小皇子,而是数百年前一统修界的姬无王朝,那时候的四大家族,不过是王朝的风火山林四部。
他第一次见到羽衣族太子时,还不知道那就是传说中位于近神之地国度的太子。
只是惊讶世间会有那样美丽的男子,还是会跳舞的美男子。
那个明月当空的夜晚,他是被一阵奇妙宛如天籁的歌声吸引前去的,美男子在一片火红的彼岸花海中,和歌独舞,身姿飘逸宛若游龙之姿,素白底海水纹长袍翻飞如云飘雾胧,随着他的舞蹈,周围景致亦发生了奇妙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