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其实不太明白求岳到底在犹豫什么, 以白小爷的眼光来看, 官府赏识、来函赐禄,这对金家是一个褒奖和荣耀。而金求岳把这封信拿给他看了一会儿, 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喜悦。
教露生有些诧异。
想当初见到梅兰芳和冯耿光, 他是多么紧张激动,好像要领大红花的小朋友。
孔祥熙的财力与地位,胜冯耿光远矣。在露生看来, 成立行会, 只是示威,要的就是上头给句软话——造反如宋江,到最后无非是求一个招安,现在招安已经来了, 但宋江似乎没有跪接诏书的念头。
还想再多问两句, 求岳却不愿再谈这事儿, 脱了衣服,把他向床上一抱:“睡觉喽!”
露生无可奈何, 被他毛手毛脚地亲了一遍, 抱着他的脖子温柔道:“那这事不叫太爷知道?”
金总正在兴头上,只是搂着他取乐, 把他软绵绵地弄了一会儿, 心猿意马地随口说:“爷爷年纪大了, 这些事少让他操心。”
说着,他长手一伸,把帐子放下来——纣王本王要办事, 国家问题,先搁在外面吧!
夜露清寒,渐渐地觉得有秋意了。
十月里,沈月泉如约前来南京。他弟弟看他年事已高,要陪着一起,徐凌云也是放心不下。月泉摆手道:“我自己一人便可。斌泉体弱,不要跟着奔波,凌云在这里还要唱戏养家,别误了约请。我去看看南京是什么情形。若是有什么不好,也免得一窝蜂去了,着人笑话。”自己想一想,又说:“若他真心,咱们不要他半分银钱,就凭他调遣又如何?”
徐凌云知他性情清正,虽是艺伶出身,却有些文人雅士的胸怀。只是这几年他年纪大了,虽然嗓子不倒,究竟体力上艰辛,要以唱曲养家糊口,实在艰难!前些年是得穆藕初知音相敬,传习所有些收入,这些年他知道穆先生商路坎坷,所以无论怎样困苦,都不叫穆藕初知道。他弟弟多病、他自己又年高,空怀一身绝技,既不受人赏识,又无力量自荐,左支右绌,弄得十分艰苦。
边想边帮着收拾了行李,看着他家徒四壁,屋舍清寒,心中酸楚,又见衣箱琴笛,干干净净收拾在一边,多有穆藕初和俞粟庐过去相赠的东西,都仔细摆着,不叫损坏了,落在眼里更是难过。
想起白露生在这里的时候,虽然最末几天说得和气,那也是因为跟俞振飞投缘,要单说跟他们这群人的交情却没有几分,冷静下来想想,其中难免攀高结党之心。心中忐忑不定,遍寻身上,摸出几个磨光了的大洋,硬塞给月泉,只说:“一路当心。”
供人赏玩的行业,永远比别人更明白世态炎凉,说高了是伯牙子期、巍巍洋洋,说低了不过是氍上戏耍如猫犬。要在这样的行当里守一颗精纯从艺的心,太难了,是自己要把自己逼死的,徐凌云想,大家都是出来讨生活,但愿白老板能践当日之诺。
且说沈月泉自己订好了旅店,先在南京城里独自看了一回。他十数年未曾来南京,举步漫目,深觉此处果然是国都所在,虽然不如上海繁华,那一派荣盛气象却是自有格局。到几个戏园茶座里,转了两圈,不时听见人说“白露生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个月唱过没有?名角里最懒就是他!”
旁边人笑道:“他懒是他懒,你惦记什么?初一十五,他总去得月台票一场的,看你到时候不挤着买票!现在骂得起劲的也是你,回头来屁颠屁颠去听的也是你。”
那个骂的悻悻地嘀咕:“春天他还卖力的很,月月都开场的,这两个月是做什么去了。”
闲人七嘴八舌地恶笑道:“叫金少爷玩儿得起不了床了罢。”
沈月泉听这话难听,心里按不住怒气,将茶杯向桌上重重一放。那几个说闲话的吓得“唬”地一声,再看是个老头儿,也不理他,磕着瓜子又嬉笑。沈月泉走出茶馆,想想自己甚是可笑,为白露生抱什么不平?自己这个路见不平的毛病,七十岁了!还不能改!
站在路口,自己思忖了半天,觉得白露生虽然得洪福班真传,这个为人宠嬖的私行却有些失于检点,当时眼前看着好,背后不料是这样的。又听人说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两个月竟是连戏都懒得唱,如此惫懒,怎能为人师表?
想要掉转头回去,想想不能负了穆藕初的托付,况且斌泉和凌云都等着消息——因此原本打算偷偷地听一场白露生的戏,此时也不听了,就在茶馆借了一部电话,打到白老板府上,
此时露生已经和求岳搬回南京来了,厂子就交给嵘峻管理。
谁知电话过去,露生正在榕庄街会客,不便亲身迎接,叫周裕开车接了沈先生过来。
沈月泉随着周裕,从角门进去,见小小一间院落,花木掩映,一地秋叶碎金,并不着人打扫,但地上除了落叶亦无半点尘垢,露出下头栖花的青石地砖。白老板独坐小书房的窗下,手里抄着什么,听见他清柔的声音,随口哼道:“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
原来客人已经走了。
小丫头见周裕领着人进来,先一步通报了,露生止了哼唱,满面含笑地迎出来,沈月泉看他穿一件杏色的暗花绸衫,娇嫩颜色,倒给他穿出不慌不忙的一派闲雅,卷着袖子,很利索干练的模样,倒比杭州见他又清瘦了些。
露生请沈月泉书房里坐了,叫小丫头沏茶摆果,微笑着说:“应该是我去接您过来,实在失礼,刚才有些生意上的客人缠住了,您别见怪。”
沈月泉看他双目生辉,肩轻腰直,不像是溺于玩乐的样子,听他那两句清唱,也是气正声清,松懈怠惰者决不能有这样的喉咙。自己先生了一缕误会的歉意,面上仍是淡淡的,看书桌上一沓淡彩香笺,铺开的笔墨纸砚也没收拾,道:“是我冒昧来访,耽误了你忙碌。”
“不忙,正想着沈老这个月该来了,所以在抄这个东西。”露生笑着,把抄写的东西拿给他看:“我拣选了几个差不多的戏,先录下来,沈先生看哪一出好。”
他不说食宿的事情,沈月泉反而心里合意,知道他是有意不叫自己觉得寄人篱下。脸上微微一笑,拿过他写的戏单,见上头也有《墙头马上》、也有《荆钗记》,不觉更笑了,脱口问他:“为什么不唱牡丹亭?”
露生笑得恬静:“我要直说,沈先生该骂我小心思了——我好不容易请来了俞公子,怎能让他轻轻巧巧搭个戏就完?必要他大演一场才好!”
——大凡言情的旧戏,总是生轻些、旦重些,难免让旦角夺了生角的光彩,露生选的这些戏却是生旦相当,在小生上额外又有出彩的桥段,是特意给俞振飞留了表演的余地。
沈月泉老行家,一看自然明白,他来时怕的就是强龙难压地头蛇,传习所的合作,自己一人屈居人下不算什么,俞振飞刚刚下海,若叫他压了风头,岂不吃亏?见选了这些戏,不由得心中感佩,心说无怪这白露生受贵人宠爱,他在为人处世上,是很懂得温柔小意。
难得是白老板嘴甜会说话,教他把来时的担心都打消了。
心里正计较,却听露生又问:“沈先生觉得这院子怎么样?”
沈月泉略略一怔,看这房子不大,两三间而已,难道是要请自己在这里客居?刚想说“我已经定了店家”,露生含笑起身,引他到门外,叫周裕开了后门上的锁——开门居然别有洞天,是整修一新的两进大院子。
周管家抿着笑,将手一伸:“沈先生看看,这就是咱们传习所的新地方。”
沈月泉心中也是惊喜,缓缓走进去,看看这里、看看那里。两进大院,前面厢房全打通了,作上课的教室,后面花园里错落精致的小楼苑,是供教习们居住的,这全是露生一手操办。见门上已经做了杨木小牌,写着“教习所”、“练功房”——较苏州所在更宽敞气派,真有个学校的样子了!
周裕将门一间间推开:“您别看地方不大,小爷可尽心,里头外头都是新刷再粉,足足折腾了两个月!”
露生自己心中也颇为得意,笑盈盈地说:“这原先是我住的地方,我一个人也用不了这么大,单隔一个小院子就够了,沈先生觉得什么时候合适,就搬到这里,我们做邻居。”
沈月泉哪还有话说?原来他两个月没有唱戏,全是在忙传习所的新教室。看看屋里已经摆设上新的行当包袱、衣服箱子,自己心里大愧大喜,已经误信了汤飞黄一次,现在又错怪他一次!
此时心头万千滋味,又是欣慰、又是喜悦,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为人耿直,他人滴水,就要涌泉相报。思忖片刻,转过身来,以礼还礼地说:“既然是这样,慢工出细活,振飞年底才能来南京,你我不妨先合一合,不拘是什么戏,让我看看你的嗓子。”轻声又说:“下个月,我叫斌泉和凌云也来南京。”
——这就是要给露生搭班子的意思了。
露生心中也是欣喜,从来精诚动人心,两个月辛苦,今日叫沈老心悦诚服地搭成了这个大班,再加一个俞振飞,这班底不会逊色于当下任何一个走红的名角——必能一振苏昆美名!
他温柔一笑,请了沈月泉先行:“咱们屋里喝茶去。”
作者有话要说: 沈月泉、沈斌泉,皆为前清昆曲名生沈寿林之子。其实故事到这里,在真正的历史上,沈斌泉已经故世了。怀着一襄盛举的心情,让他也参与到这个故事里。
《墙头马上》和《荆钗记》,都是昆曲里非常著名的老本子。这两个本子都是生旦戏份相当的剧目,有小生单独表演的精彩部分,露生的意思就是是给俞振飞留一个发挥的空间。红楼梦里王熙凤过生日,林黛玉和姐妹们看戏,说““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上来做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说的就是荆钗记的《男祭》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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