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安婳一早就去云裳香闺。
林宛柔还没有梳妆, 披散着头发, 呆呆的坐在铜镜前, 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她昨夜可能是没睡好,神色有些憔悴, 眼中隐含血丝。
安婳走到她身后, 静静的拿起木梳, 一下一下的低头给她梳里垂于身后的一头青丝。
林宛柔透过铜镜看着安婳,睫毛颤了颤, 忽然低声道:“婳婳,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安婳明白,重新接受一段感情、一段婚姻对她来说并不容易, 可是总踏出第一步才行。
木梳从林宛柔的青丝上滑过,安婳柔声道:“宛柔,不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只是看看,或许会有惊喜呢?”
林宛柔声音微颤:“我怕再遇到李梁那样的男人,刚成婚的时候我也以为李梁是个好男人,可是结果……人变的太快了。”
她最后一句说的很轻, 却隐含了无数失望和哀痛。
安婳心里发酸, 放柔了声音,轻声道:“李梁确实不是一个好男人, 可是你不能因为他就对所有的男人失去信心,而且李梁对于你的人生也不算毫无意义,至少他让你更能分辨出什么是男人的花言巧语, 什么是真心实意的爱对不对?”
林宛柔点头,“婳婳,你说的对,现在我至少更懂得分辨男人的真心,而且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委屈求全。”林宛柔眸色亮了几分,不再像刚才一样愁闷犹豫。
“最重要的是你不比成婚前的你差,还变得更好了。”安婳看着镜子中的她低声道。
林宛柔略有些羞涩的低了低头,又忍不住看向镜中的自己,因为多了一份自信,她的眉眼比以前亮了许多,就连她自己也承认,她确实比以前更加美,那种美来自于内心的平静与沉稳,让她整个人焕发出了不一样的光彩。
安婳笑了笑,“快点梳妆,不然墨夫人要等急了。”
“嗯。”林宛柔抬手将一头青丝绾了起来,与平时打扮的无异,头上见到的戴了一支白玉簪子,面容白皙,穿得素雅娴静。
安婳没有劝她盛装打扮,这样清雅,既不迎合,也不轻视,清清淡淡的挺好。
墨府的轿子很快便来了,两人跟着轿子来到左相府,左相文采斐然,墨亦池才学出众,她们本以为墨府必定文雅清静,结果一走进墨府就被大堂里摆着一只巨大的金蟾晃了眼,金蟾口里噙着铜币,全身金光灿灿,身上盖着一块不大不小的红布。
一般文臣府中多摆放玉器之物,可墨府里摆放的无一不是金器,甚至大堂里还摆着几个鸡毛掸子,唯一清雅些的就是墙上的画,一看就是出自墨亦池之手。
墨夫人看到两人便笑眯眯的迎了出来,连忙让两人落座。
林宛柔和安婳含笑应下来,檀木座椅上放着红绿大花相间的坐垫,厚实绵软。
林宛柔和安婳坐下后,立刻就有丫鬟端着茶点送了上来,府里的丫鬟穿的也十分喜庆,鲜绿的云雷纹衣裙,配着海棠红的花边,个个梳着双髻,头扎红头绳,看起来倒是精神又伶俐。
三人在大堂里稍坐了一会儿,墨夫人便领着她们去了花园里的凉亭,今日虽然两方人心里都知道是在相亲,但大家都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贵人,若是议亲不成,两相难看,所以不能如此公然说是相亲,只说是在墨府偶遇到的。
林宛柔规规矩矩的坐在凉亭里,桌下的手却反复地攥着帕子,有些紧张也有些心绪不定。
墨夫人滔滔不绝的说着男方的情况,“这宁为旭公子本是北俊侯的庶子,可惜后来他爹和他嫡兄长过世后,皇上没有让他继承侯位,他府上没了爵位地位低了一些,但是胜在他未娶过亲,人品出众,长得清秀俊雅,人也有几分本事,现在任四品官职,他还年轻,以后必定前途无量……”
安婳忽而想起她曾在宫中的赏花宴上见过这位宁公子,当时他的亲娘于氏被卫贵妃处罚,他的表现倒是有几分风骨,没有像于氏一样苦求不止,长得也不错。
他因为这件事失去了爵位倒是有几分可惜。
只是安婳如果没记错,他本是有未婚妻的,于氏当初正是因为此事才会被卫贵妃训斥。
安婳不由开口道:“夫人,如果我没记错,宁公子不是已经跟王家继女定了亲吗?”
墨夫人叹了一声:“说来这宁公子也是个可怜的。”
她压低了声音道:“那王家继女与王家大儿子暗通款曲,肚子里孩子都四个月了才被王大人发现,宁公子与她的这门亲事自然是不成了,正因为如此,宁公子才至今尚未娶亲……”
这种府宅里的秘闻往往比话本里的故事还令人惊奇,安婳和林宛柔全都惊讶的微微张大了眼睛。
“宁公子的亲生母亲似乎有些不是好相与的……”安婳想起于氏有些担心,于氏当初为了攀上紫秀这个高枝,想要舍弃王家继女的举动实在是令人不喜。
“于氏虽然是宁公子的亲生母亲,却是个侧室,她身份低,决不敢像轻安侯夫人一样欺负宛柔,宁公子的大娘徐氏才是真正有些难缠,她性子素来霸道些,亲生儿子逝了后,性子愈发刁钻了,她当初大病了一场,好在宁公子为人孝顺,亲自在她床前侍候,待她像亲生母亲一般,她才渐渐好了起来,我是这么想的,宁公子的两位娘亲,一个是身份低的亲生母亲,一个是并非亲生的嫡母,宛柔日后若是嫁过去,她们就算想管,也都差了一成,有些名不正言不顺,而且她们两人是一种巧妙的平衡,可以互相牵制。”
墨夫人没有说的是,她实在是不想林宛柔嫁出去给人当后娘,像宁公子这样没娶过亲,又跟林宛柔年纪相合,而且还没有子女的男子实在是少,最重要的是宁公子本人确实不错,有些才学,她这才想把宁公子介绍给林宛柔。
安婳虽然不喜宁府的复杂,却也明白,林宛柔毕竟是嫁过,宁为旭这种情况已是难得,而且墨夫人用心良苦,必定考虑周全,她便再未多说。
又说了一会儿话,小厮来禀报,说宁府一行人已经到了。
三人抬头,管家已经亲自引人走了过来,宁为旭确实如墨夫人所说,长得清秀俊雅,一身玉青色锦衣被他穿出了几分风度来。
他身侧走着的正是于氏,眉眼低垂着,面色略显冷淡。
走在最前的女人两鬓略有些花白,眉梢上挑,眼尾上翘,眉眼间显得有些尖酸刻薄。
墨夫人看到她忍不住面色一暗,低喃了一声:“她怎么也来了……”
想来为首的女子应该就是宁为旭的嫡母。
墨夫人扬起笑容迎了上去,林宛柔下意识的抚了抚衣角,和墨夫人一起站了起来。
大家先是寒暄了一会儿,墨夫人才道:“你们来得巧,王妃娘娘和我干女儿也在。”
三人将视线转到林宛柔和安婳身上,躬身向安婳行了一礼。
再抬起头时,安婳是王妃,宁为旭不便多看,只看了一眼,便连忙移开了视线,和徐氏一起看向了林宛柔,只有于氏还眼睛发亮的盯着安婳。
林宛柔成过亲,又是因为夫君纳妾才和离的,可见其性子无容人之量,以后儿子想纳个妾室都难,如今林宛柔还在云裳香闺每日抛头露面,于氏本是十分不喜,只是她儿子之前定的婚约作废了,她又因为儿子的亲事得罪了卫贵妃,一时无人敢嫁,她听说林宛柔认了墨夫人做干娘,还与王妃是密友,她这才动了几分心思,随便问了她儿子一嘴,没想到他儿子钦慕林宛柔的才名,竟然不介意林宛柔成过亲,欣然同意,这才有了今日之行。
如今看安婳也在,说明她与林宛柔的感情确实是好,不由露出笑容,如今禹王得势,若能攀上关系,于她儿子前程有益。
徐氏的目光冷淡的落在林宛柔的身上,赤裸裸的盯着林宛柔看,毫不掩饰目光里的打量。
林宛柔是于氏提出介绍给宁为旭的,她自是不喜,宁为旭的婚事自然该由她这个大娘做主。
她的目光太过直接,林宛柔微微皱眉,不自在的侧了侧身。
墨夫人看在眼里,连忙热络的道:“走走走,里面请,到凉亭里坐着,那里清凉,风景还好,我这府里花开的正艳,很是漂亮。”
宁为旭的视线落在林宛柔身上,林宛柔与他对视一眼,便微红着脸移开了目光。
宁公子却是眸色一亮,林宛柔姿色柔美,消瘦婀娜,眉间似有淡愁,更显娇弱,让他心头一颤。
徐氏低咳了一声,他才收回目光。
几人在凉亭里坐下,墨夫人为了活跃气氛捡了几个有趣的笑话说了,大家才渐渐把话题引到了林宛柔和宁为旭身上,
墨夫人含笑夸道:“宁公子一表人才,真是前途无量。”
于氏露出骄傲的笑来,谦虚了几句,然后看着林宛柔夸道:“林姑娘性格温婉,墨夫人能有这样贴心的干女儿实在是有福气。”
墨夫人笑了笑,看着林宛柔道:“宛柔就像我的亲生女儿一样,能有她这样的干女儿确实是我有福了。”
于氏赔笑了两声,然后看着林宛柔问道:“林姑娘现在还在云裳香闺?”
“是的。”林宛柔低头答道。
“云裳香闺生意红火,姑娘管理得当,真是让我佩服。”于氏笑了笑,然后不经意的道:“姑娘以后成婚后便要离开云裳香闺,可会觉得可惜?”
林宛柔微微皱眉,抬头看了她一眼,柔声道:“我日后就算成婚,也不会离开云裳香闺,我白天仍然会去云裳香闺,夜晚再归家。”
于氏一愣,面色不悦的看了她一眼,声音沉了几分,“这……不太好吧……”
宁为旭打圆场道:“林姑娘自力更生,还能补贴家用,实在是有本事。”
见儿子这样说,于氏只好干笑了几声,只是眉头还皱着,显然不太认同。
这时一直未说话的徐夫人开口道:“林姑娘,你请大夫仔细瞧过身体吗?”
林宛柔微微一怔,看向她,“不知徐夫人指的是哪方面?”
徐氏目光锐利,面色尖酸,“我就是瞧着姑娘身子瘦弱,面色略白,担心姑娘是不是身子有亏,日后不好生养。”
林宛柔面色一白,徐氏说的正是她心中大痛,徐夫人显然听到过那些传闻。
安婳和墨夫人登时沉下了脸来,沉默的看了徐氏一眼。
宁为旭连忙道:“母亲,林姑娘面色略白,却双颊红润,身子虽瘦弱,却行走沉稳,身体必定强健,母亲不必担心。”
墨夫人拧着眉毛,不悦道:“我们宛柔身子好着呢,不劳宁夫人操心。”
徐氏哼笑一声:“自是不劳本夫人操心,只是我宁家以后的媳妇嫁进来之前,必须要好好查一遍身子,否则一但娶进门后,四年五载都没生下一个孩子来,本夫人可就对不起过世的老爷。”
墨夫人和安婳强压着火气,今日毕竟是议亲,不能议亲不成,反而伤了和气。
大家脸色都有些讪讪的,渐渐都不太开口。
只有宁公子眼神频频的看向林宛柔,但是却不敢唐突佳人。
最后只剩下于氏一个人对安婳说个不停,她待安婳比待林宛柔还热情,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弄的安婳尴尬不已,只好吃了个果脯,假装弄脏了手,然后站起身,低声道:“我去净手。”
于氏竟然还想跟,“我陪王妃去。”
“不必。”安婳淡淡看了她一眼,她才讷讷的坐了回去。
安婳朝林宛柔点了点头,然后快步走出去,待去了大堂坐下,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宁为旭虽然人还可以,但他的两位母亲一个尖酸刻薄、一个趋炎附势,实非林宛柔的良配。
安婳有些发愁的喝了一口茶,心烦不已。
这时一道人影从外面急冲冲的往大堂内走,听着沉而急的脚步声,安婳心头一动,抬起头来。
墨亦池大步走了进来,步履匆忙。
看他面容焦急的模样,安婳不由露出微笑,心里一松。
墨亦池看到安婳连忙走到她身前,还不待开口,安婳就善解人意道:“在凉亭里。”
墨亦池点头,脚步一转,朝外走去,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对安婳拱手道:“多谢王妃提醒。”
他指的是安婳让安止去提醒他今日林宛柔相亲之事。
安婳含笑,“快去吧。”
墨亦池这次毫不犹豫的走了出去,越走越急,最后甚至跑了起来,安婳不由无声浅笑,抬步跟了上去。
她和墨亦池走到凉亭时,凉亭里的一行人正往凉亭外走,面色都有些冷淡,神情疏离,不言不语。
林宛柔和宁为旭走在最后,林宛柔面色有些白,她下台阶时,她抬头不经意间看到急冲冲走来的墨亦池,神色微微一愣,步子没踩稳,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她身侧的宁为旭视线一直偷偷落在她身上,立刻眼疾手快的扶住了她。
墨亦池面色一变,猛地冲了上去,推开宁为旭,扶稳林宛柔。
宁为旭被推的后退一步,撞在凉亭的柱子上。
于氏面色顿变,冲过去扶住宁为旭,不满的看了墨亦池一眼,抱怨道:“墨公子动作小心些,小心伤了我儿。”
“娘,我无事。”宁为旭朝于氏摆了摆手,然后上前一步,对墨亦池道:“刚刚一时情急,是在下唐突了令妹。”
令妹二字听得墨亦池差点吐血,他面色一寒,不可置信的张大了眼睛,迟疑道:“……令妹?”
刚才下朝后,他听安止说他娘在给林宛柔介绍男子,立刻急冲冲的走了,倒是没注意到安止说墨夫人认了林宛柔做干女儿的事。
墨夫人看儿子还不知此事,便笑眯眯的解释道:“对啊,池儿,我收宛柔做了干女儿,不过前段期间你和你爹一直在忙,便未正式行过敬茶叩拜之礼,今日你回来的正好,你父亲今日应该也能早些回来,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等会儿我便正式认宛柔做女儿,你说怎么样?”
墨夫人牵住林宛柔的手,看着就像一对感情好的亲母女一样。
墨亦池一口气闷在胸口,听到还未正式认干亲,才微微松了一口气,他无言的看了墨夫人一眼,眼神复杂。
墨夫人被他看得一愣,这是什么眼神?
宁为旭上前一步,对林宛柔道:“刚刚是在下无礼,请小姐恕罪,过段时间便是赏灯节,林小姐可否赏脸,让在下陪伴赏灯以作赔罪。”
墨亦池眉头一拧,神色焦急的攥紧拳头,无声的怒盯了宁为旭一眼。
徐氏也恼怒的看了宁为旭一眼,怪他这次竟然敢违背她的意思。
林宛柔低头笑了笑,看着宁为旭,不急不缓的柔声道:“原来就快到赏灯节了,我竟不知,我以前的家婆管我管的很严格,向来不让我出去赏灯,她说女子嫁为妇人,便应该少出去走动,如今再无她拘着我,我却忘了赏灯节的事,可见她对我的影响至今仍旧很深,可是如今我自由惯了,再也不想过那样的日子。”
林宛柔的言外之意是她再也不想要那样的恶婆婆,过那样被束缚的日子,便是婉拒了宁为旭的意思。
宁为旭明白过来她话里的含义,羞愧的低了低头,他两位母亲行为过分,他亦知不对,只是他向来孝顺,不愿顶撞两位母亲。
宁为旭不甘的看向林宛柔白皙的脸颊,微风吹过林宛柔的衣摆,颇有弱不禁风之感,他忽然生出几分想要保护林宛柔的豪情,张口想再言,却被墨亦池打断。
墨亦池强行忍下心头的闷气,匆忙道:“宁公子和两位夫人这是正要离开?”
墨夫人闻言十分不悦的看了徐氏一眼,她本就是直爽的性子,之前为了林宛柔才一直隐忍着,如今见徐氏与于氏这般,就算宁为旭再喜欢林宛柔,她也不会把林宛柔嫁给他,自然不再隐忍。
她冷着声音嗤了一声道:“今日我邀请大家来赏花,可惜我这院子里的花入不了宁夫人的眼,宁夫人自然不想再待,不过我养的花,华贵娇美,从不缺人喜欢,宁夫人不懂得欣赏,自然有人急着想抢。”
徐氏冷笑一声:“墨夫人把你那花形容的那么好,那你怎么不把花留在自己家?反而要送到别人家?可见墨夫人夸大其词了,自己都不想要的东西,却推给别人,那花也不过如此,残花败柳一朵罢了。”
宁公子急切的叫了一声:“母亲,您少说一句。”
徐氏瞪他,冷声轻哼了一声。
墨夫人一时被徐氏说得愣了愣,墨亦池的婚事被广安郡主耽误后,这些年一直不肯娶亲,所以她根本没往墨亦池身上想。
更何况就算她逼了也没有用,当年景韵帝都逼不了墨亦池娶亲,更何况是她?以墨亦池那个性子根本不会听她的。
徐夫人见墨夫人被怼的哑口无言,不屑的嗤笑一声,志得意满的刚想转身,就见墨亦池款步走到林宛柔身前。
她脚步一顿,拧眉看向墨亦池,只见墨亦池低头拱手,看着林宛柔神色郑重,声音清朗沉稳:“在下心悦姑娘,想娶姑娘为妻,姑娘可愿嫁给我为妻?”
作者有话要说: 墨夫人:你那是什么眼神?
墨亦池:(冷漠脸)呆滞、惆怅、埋怨、痛苦、酸涩、郁闷、无语、后怕、气愤、紧张、无奈……
墨夫人: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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