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韵帝见祁禹放下佩剑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的面颊紧绷着, 渐渐憋的通红, 不是因为身体不舒服,而是臊的。
他在祁禹面前注定再也抬不起头。
他这辈子注定亏欠阮觅儿和她的两个孩子, 他会用尽所有弥补, 愿意给他们最好的一切, 可是除了这件事。
祁禹牵着安婳的手一言不发的走出了后殿。
景韵帝疲惫的闭着闭眼睛,唤来沈公公, 低声吩咐道:“命文武百官来朝日殿,朕有事要宣布。”
“是。”沈公公躬身退下。
早朝虽然取消了,但是大家听闻昨夜宫里出了事, 今日一早卫贵妃又被带到了朝思殿,都觉得有些蹊跷,所以留在皇宫等着看看有没有什么消息,没有离去,如今听到景韵帝传唤,很快就聚集到了朝日殿。
众人看到大殿里的安婳、安瑶、卫召之,和跪在地上额头上仍然在淌血的卫海棠, 无不在心里暗惊, 愈发的谨慎起来,心里喘喘不安, 全都规规矩矩的站着,不敢多发一言,只是偶尔用眼睛轻轻瞟向卫贵妃受伤的额头, 猜测着她受伤的原因,大殿里站着的人虽然多,却鸦雀无声。
景韵帝闭目歇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慢起身,站在铜镜前,命人为他穿上龙袍,他看着自己身上明晃晃的龙袍,微微眯了眯眼睛,然后让人搀扶着他再次来到了朝思殿。
从后殿来到前殿的距离,便让他累得有些轻喘,他坐在龙椅上平稳了一下呼吸,才抬起眸子目光沉沉的看向殿下的众人,低声道:“朕有事要宣布。”
他的视线挪到卫海棠的脸上,盯着她露出一丝报复的笑意,他不能杀了她,却可以让她一辈子得不到她想要的。
他扬声道:“即刻拟旨,昭告天下,大皇子祁禹,人品贵重,乃朕嫡子,天意所属,尊告天下与宗庙,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择吉日迁居东宫。”
他的话一出,满朝皆惊,王妃的罪证还没有洗脱,禹王被百姓们说成包庇凶手的凶手,皇上怎么突然在这个时候册立太子了?
之前有人想要推立祁叹为太子时,景韵帝将他们训斥了一顿,并且说再也不允许提起此事,原来是想册封大皇子为太子,难怪对大皇子越来越重视,‘乃朕嫡子,天意所属’,这不就是说二皇子身为庶子,名不正言不顺吗?
既然皇上属意大皇子,为什么之前待大皇子那么冷淡,难道是为了磨练大皇子的意志力?这是帝王心海底针,圣意难测。
官员们一时心思各异,没有站过队的人暗自庆幸,前几日帮禹王说过话的人心里暗喜,不禁感谢家里的娘子,否则他们如何能这般及时上了太子的这艘大船,谁能料到前几日还在风口浪尖上的大皇子,如今就成了太子?
太子那就是未来的皇帝,岂是二皇子可比的?
祁叹一派的人则是面如菜色,全都低着头,再也没有了之前逼迫祁禹快些给出结果的嚣张,有几位吓得腿都打起了寒颤的。
“谢父皇。”祁禹走到大殿中央,俊逸的眉间纹路加深少许,情绪全敛在眼底,跪地叩首,英姿挺拔,低沉的声音像是淬了冰碴。
景韵帝看着祁禹,心情复杂,他知道他就算将皇位给了祁禹,祁禹的心里也是怪他的。
祁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了。
可是他没有办法,他是一名父亲,但他也是一位皇帝。
祁叹的眉心狠狠的跳了跳,他面色惨白,身子轻轻晃动,他的眼里像是弥漫着浓雾似的恍惚着,他怎么也想不通,明明是他们设好的一局棋,怎么最后反而将自己扳倒了,祁禹一跃成为了太子?
他目光不甘的看了一眼安婳,前一日他还在跟安婳宣布他接下来的计划,如今看来却不过是一场笑话。
他轻轻抿唇,收回眼神中的不甘,勉强稳住了晃动的身体,朝祁禹缓慢的拜下,困难的开口:“恭喜皇兄。”
祁禹淡淡看了他一眼,深邃的眼眸暗沉下去,站起了身。
卫海棠紧紧的咬着唇,眼神昏昏暗暗的盯着祁禹和景韵帝,配上她额头上的血痕,显得有些诡异。
景韵帝宣布完立太子的事,才终于看向卫海棠,当着卫海棠的面册封完祁禹,他的心里方觉痛快了几分。
他下颌绷了绷,声音低沉的再次开口,“传诏,贵妃卫海棠,生性残暴,毒害姊妹,杀人如麻,陷害禹王妃,祸乱后宫,即日褫夺封号,贬居静寒宫,静思己过,永世不得出静寒宫一步。”
静寒宫?那不就是冷宫?
大家面色变了变,景韵帝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毒害姊妹,卫贵妃不是只有一个妹妹,就是安将军的多年前病死的夫人吗?难道安夫人当年不是病死的,而是被卫贵妃所害?
陷害禹王妃?这次的事难道是卫贵妃设计陷害的?
官员们被这一连串的消息震的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景韵帝短短的几句话,听得他们心惊不已。
祁叹一派的官员们全都面如死灰,不明白怎么忽然就变了天,却没有一人敢出声为卫贵妃求情,景韵帝既然直接下诏,那就说明事情已经证据确凿,没有转圜的余地,他们若是求情,不但无用,反而会令景韵帝提防。
景韵帝的视线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看见没有人替卫海棠求情,才满意的收回了目光。
卫贵妃跪在地上幽幽一笑,然后才苍白着面色低头拜下,“臣妾,谢陛下。”
景韵帝冷冷看了她一眼,然后转头看向安婳,声音缓了缓道:“恣柔一案已经查明真相,禹王妃是被陷害,此事更禹王妃无关,具体证据可询问禹王,朕就不多说了,禹王妃无罪释放,即日封为太子妃。”
安婳上前行了一礼,不卑不亢的道:“谢父皇。”
安瑶看着安婳的眼睛里猛地射出妒忌的光,浓烈到想掩饰也掩饰不住。
太子妃之位,她曾经以为她唾手可得,如果没有祁禹、没有安婳、没有李文儿……她如今应该已经坐在这个位置上了。
可是如今她却只能跪在安婳的脚下,看着安婳风光万丈,而她越发的卑微。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景韵帝说完,有些疲累的坐在龙椅上歇了一会儿。
官员们不敢再多待,这一会儿听到的信息量太大,他们还有点消化不过来,全都安安静静的又退了出去。
待大殿再次安静下来,景韵帝将视线挪到了安瑶的脸上,面上露出几分嫌恶,“你嘛……冤枉你的亲姐,罔顾亲情,实在是可恶,但是你及时拿出罪证,也算将功赎罪,朕懒得管你,就交给你父亲回来再处置吧。”
安瑶忙跪地谢恩,庆幸自己及时拿出证据,换回了一条命,她想到安将军,却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安将军疼爱子女,但是刚正不阿,如果知道她做出了这种事,恐怕会打死她,不行,安将军府她也回不得了,她不禁开始低头思考自己日后的出路。
祁叹上前一步跪下道:“父皇,儿臣想把这恶毒女子逐出越王府,她如此恶毒,儿臣容她不得。”
“随便。”景韵帝如今哪里顾及的上去管这些小事。
安瑶没有多说,她既然选择了将罪证交给景韵帝,便知道越王府她是回不去了,所以早就做好了准备,只是没想到她竹篮打水一场空,终究是白忙了一场,她心里既不甘又没有办法。
景韵帝的眸色沉沉的落在祁叹身上,视线在他脸上逡巡,像在斟酌如何处置他,声音沉吟,“至于你……”
祁叹的一颗心猛地提到了胸口,抖着声音,喘喘不安的看向景韵帝,“父皇……”
正在景韵帝犹豫不决的时候,一名小太监躬着身子走进大殿禀告,“皇上,越王府刚刚来人说,越王妃听到消息一时激动……小产了……越王府里的人急着让越王殿下回府。”
众人神情震了震,惊讶的看向那名小太监。
卫贵妃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雪白 ,这个消息无异于雪上加霜,她期盼已久的孙子……就这么没了?
景韵帝的眼里也漫过失望,不过他今天经历的打击太多,没有什么心情再为一个没有出生的孙子难过了。
祁叹脸色顿时变了,神色紧张起来,焦急的道:“父皇!”
景韵帝皱眉看着他,“越王有失察之责,从即日起关禁闭,无诏不得出越王府半步,记住,以后要学会明察是非。”
祁叹身为卫海棠的儿子固然可恨,但是并没有什么证据能证明祁叹跟此事有关,景韵帝也不能拿他如何,更何况如今听到没了孙子,景韵帝的心里也有些震动,不忍再多罚祁叹,失去的孙子提醒了他,祁叹不光是卫海棠的儿子,也是他的儿子。
祁叹还想为卫海棠求情,但是心里明白如今再多说也只是火上浇油,他嗫嚅了一声,还把嘴边的话全都咽回去,用臣服的目光看着景韵帝,躬身跪下:“是,父皇。”
景韵帝神色略松,摆了摆手,“罢了罢了,赶紧回去看看越王妃吧。”
祁叹眼眶发红的看了卫海棠一眼,卫海棠朝他轻轻点了点头,他这才谢恩站起身,大步走了出去,李文儿肚子里的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不能不急。
安婳看着他走远,心里不禁有些奇怪,怎么会这么巧?李文儿偏偏在这个紧要的关头滑了胎,可是李文儿有多在乎她肚子里的孩子,安婳很清楚,她不可能为了救祁叹,舍弃她肚子里的孩子,更何况孩子没了,或许能救得了祁叹一时,却于日后无益,也只能道一声巧了。
景韵帝厌恶的看了卫海棠一眼,冷声吩咐道:“立刻将这毒妃带去静寒宫,朕有生之年,不想再见到她一眼。”
卫海棠冷冷的回望他,眼睛里是浓浓的嘲讽,她不爱这个男人,这个九五至尊在她眼里不过是一个一直被她耍骗的傻子,就算如今傻子清醒了,也是一个懦夫,让她瞧不起的懦夫。
可她却不得不小心讨好了这个令她厌恶的懦夫这么多年,她的嘴角不由滑过一丝悲凉的笑。
两人同时移开了视线,都不想再看对方一眼,景韵帝率先离去,他刚吐完血,身体还很虚弱,刚才不过是在勉力支撑着,现在走路都是晕的,他能感受到身体在一天一天的衰败,这几次的吐血让他的身体越来越弱,他没有骗祁禹,也许他真的活不长了。
如果死了便可以轻松了吧,不用再背负着帝王的名声,也许他能活的更加轻松,只是不知道他去了地下,觅儿愿不愿意见他,如果不愿意,他就跪下给她磕头,祈求她的原谅吧,反正那时他不是帝王,可以随心随遇了。
景韵帝眼前发黑的,一步一步朝后殿走去,心下一片冰凉,今日他太累了。
……
卫海棠被护卫押送出了朝思殿,她看着殿外的清冷阳光,忽然绽开了少许的笑容,祁禹被封为太子又如何?只要没到最后,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卫召之看着她被护卫们带走,低头犹豫片刻,终究抬步追了过去。
“等等!”他急跑几步,终于在拐角处追上了他们,他看了卫海棠一眼,然后朝护卫们拱了拱手,低声道:“各位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与家妹说几句话。”
卫海棠看到卫召之追来有些惊讶,目光定定的看着他。
护卫们想了想然后就点了头,退到了不远处,他们知道卫召之的身份,更何况就在宫中,卫贵妃插翅也难逃,说几句话而已,不会让她跑了。
卫召之看向卫海棠,眼神里溢满了哀痛,他抿了抿唇,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卫贵妃眼角微红,看着他一如从前的面容,低声问:“兄长对我还有话说?”
她以为卫召之知道了真相,再也不会想要见到她。
卫召之沉默的看了她一会儿,终于声音干涩的将心里的疑问,问出了口,“为什么?”
为什么要陷害阮觅儿,为什么要杀害卫卿凝,为什么要处心积虑的做这么多事,为什么……要变成如今这样?
卫召之有太多的疑问和心痛满满的堵在心里。
“……为什么?”卫贵妃笑了起来,可是每一声笑好像都带着丝丝哭音。
她看着卫召之,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睫毛轻轻颤动,她声音很轻的道:“因为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卫召之惊讶的抬头看向她。
卫海棠声音平静,就像在叙述一段再平常不过的往事,只有细细的聆听才能听出她声音里的颤抖,“……可是那个人却不喜欢我,他喜欢的是阮觅儿,我与他身份有碍,注定无法在一起,可是他与阮觅儿却是天造地设,卫家与阮家全都乐见其成,屡屡撮合他们,我自知自己的身份此生无望,所以我愿意祝福他们,可我不愿亲眼看着他成婚。”
卫海棠目中含泪,声音顿了顿道:“我看到他为了他妹妹入宫的事担心难过,所以我决定代替她妹妹入宫,我想让他至少永远记住我,而且一入宫门便再也无法出宫,红墙之隔犹如万丈,我想借此斩断心里的情丝,可惜……可惜阮觅却不放过我。”
卫海棠的声音倏地变得低沉,“她竟然在我入宫一年后,也入了宫,不但夺得了皇上的宠爱,先有了身孕,还辜负了我喜欢的人!为什么?我喜欢的人她要抢!我不喜欢的皇上她也要抢!她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我再也无法抑制自己对她的妒忌与怨恨,她既然不肯放过我,那么我也只能不放过她!所以我陷害了她,或者说我在赌,赌赢了我代替她拥有一切,赌输了也不过是一死,我就可以解脱了,可能上天都在帮我吧,曾太医不举,竟然也让我赌赢了,后来……我只能杀更多的人隐瞒这件事,渐渐迷失在了这红墙之中,我什么都没了,我只有权力,我只能抓住权力,不然,我为什么而活?”
卫海棠的语气渐渐变得疯狂而痛苦起来。
卫召之的眼睛逐渐不可思议的睁大,震惊的听着这一切。
卫海棠见他如此忍不住咯咯的笑了起来,她终于说了出来,她终于在这个人的面前说了出来。
卫召之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和近似于疯狂的笑,身体无法抑制剧烈的颤抖了起来,他几次张开唇,却都说不出话来。
卫海棠看着他,渐渐收了笑,低垂的眼睫动了动,忽然轻声道:“兄长,你可以再叫我一声海棠吗?就像在卫家的时候一样。”
卫召之的喉咙就像被堵住了一样,久久发不出一丝声音,可是卫海棠就那么执着的看着他,用那双沾着血色的眼睛看着他。
“海棠……”
卫召之双目渐渐变红,喉咙里终于发出一道极为短促的声音,随后就消散在了空中。
卫海棠满足的笑了起来,泪水夺眶而出,眼泪像成串的珠子似的滚落,她最后看了卫召之一眼,视线一寸寸的扫过卫召之的面容,慢慢的一步步后退,终于转过身,跟着护卫往静寒宫的方向离去。
“海棠……”卫召之向前追了一步,又发出一声低弱的、沈长的呼唤,然后停住了脚步。
他看着在清冷暗淡的阳光中走远的卫海棠,清衫碧影,如一株秋日里淡雅的海棠。
卫召之蓦地想起当年父亲将她带回家的时的模样,长得瘦瘦小小,眨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那时父亲说,这是你的妹妹,海棠。
他牢牢记住了他们的身份,不敢违背。
没有人知道他远离京城从不是因为阮觅儿。
卫海棠穿过林荫道,消失在了卫召之的视线里。
“为什么如今才说出来……”
轻颤着的低弱声音很快就消散无踪。
卫召之看着远处越来越浓烈的阳光,一步步的后退。
错了,从一开始便错了。
他踉跄着脚步大步离去,他又要离开了,他的一生都在逃离,逃离心里的妄想,他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