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峤西,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林其乐问他。
不仅夜里问,到了白天还要继续追着问,蒋峤西不肯说。
“是什么啊,就不能告诉我?”林其乐问。
蒋峤西被她追问得烦了,只好回了一句:“说了你也不懂。”
明明都一样上四年级,都是少先队员,什么叫“说了你也不懂”。
林其乐心里这样想,越发地郁闷了。她郁闷地吃嘴里的虾片,吃得咔嚓咔嚓,咯吱咯吱;她郁闷地揪波比小精灵淡蓝色的头发,郁闷地仰躺在竹席上,睁大眼睛瞪天花板,又瞪坐在一边的蒋峤西。
吃过了晚饭,蒋峤西又背靠着大衣柜,在林其乐身边低头写题。
林其乐保持这样仰躺的姿势,从下往上不自觉瞥他的脸。
蒋峤西的眼睫毛是长而卷的,低头的时候,把眼眸遮住一半。蒋峤西的嘴唇有点薄,可能是因为天生肤色太苍白,他的嘴唇呈现一种极浅嫩的,花瓣样的红。
蒋峤西写题的时候不仅笔在动,嘴巴也时不时开合,在无声地计算着什么。蒋峤西在演算纸和书页中间来回检查,他的睫毛一会儿抬一抬,一会儿又落下去。
蒋峤西忽然抬起眼,他那双深黑眼珠里映的全是林其乐惊呆了的脸。
林其乐就保持这种惊呆的脸,在竹席子上僵硬地翻了个身,把热的脸挤到下面去。
国庆假期结束,一回到学校,木芙蓉全开花了。杜尚打着哈欠和同学一起朗读课文《火烧云》,他歪过头,发现林其乐眼睛直勾勾瞧着语文课本,也不跟着念,就不停咽喉咙。
杜尚凑过去看了一眼,原来林其乐手中翻开的课文根本不是《火烧云》,是《我爱故乡的杨梅》。
语文老师非常生气:“林其乐同学!不仅假期作业没做完,开学了连语文课本都能带错!”
林其乐站起来挨批评。秦野云坐她背后嗤笑,结果也被语文老师叫起来了。
“秦野云,还笑!你的作业呢?你说你们俩这对难姊难妹!”
杜尚问,你今天晚上还和蒋峤西回去玩过家家啊?
林其乐背着书包放学,走在几个小伙伴中间。她低头捏从蔡方元手里抢来的电子鸡,那几个小按键快被她捏坏了,可电子宠物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变化。
杜尚苦口婆心地劝:“樱桃,你就别成天耽误人家蒋峤西学习了——”
林其乐说:“我没耽误他的学习。”
杜尚说:“怎么可能不耽误,你整天在他旁边玩,他怎么可能专心做题?”
林其乐回头看了蒋峤西一眼,发现蒋峤西走在后面,也正看她。
林其乐转过身去,继续低头捏电子鸡。
等到了工人俱乐部门口,林其乐把电子鸡还给蔡方元,就和他们分开了。
只有蒋峤西跟在林其乐身后,沿同一条路,往他们两个的家走。
林电工早早的骑自行车下班回来,说:“峤西啊,你爸爸去市里邮政局了!”
林其乐感觉蒋峤西的步子忽然停下了。
“我没看清楚包裹单上写的什么,”林电工笑道,“好像是从香港转寄来的邮包,寄给你的。”
蒋政蒋经理夜里七点才回来,他去了一趟市里,不仅叫司机搬了邮政局的包裹,还买了些新鲜水果,让蒋峤西给群山工地的学生家长们都送去。他这个儿子他平时不太关心,都是托工地上的工友帮忙照顾。
林其乐站在家门口,怀抱着好大一挂广西大香蕉。林其乐先抬头,甜甜道:“谢谢蒋叔叔!”
她又偷偷问蒋峤西:“谁给你寄的包裹?”
蒋峤西平日里再怎么矜持冷静,再怎么装作大人样的不说话,这会儿也按捺不住兴奋了。他眼里都在发光:“我堂哥。”
林其乐从没见过蒋峤西这么高兴的样子:“他给你寄的什么?”
蒋峤西回答:“书,教材。”
林其乐本以为会是什么零食、玩具。毕竟是从香港寄来,多新鲜啊。
她的眉毛失望地耷拉下来。
蒋峤西的堂兄给他捎带了一封信,说第一次寄书去内陆的群山市,不知会不会顺利,如果顺利,以后每个月他都会从香港给峤西寄新的书、磁带或是新的录影带:“希望你在那边能好好地学习,把握住自己的未来!”
林其乐坐在竹席子上,挨在蒋峤西身边。那些从香港寄来的英文教材林其乐也看不懂,这封简短的汉字写的信她还能看明白。
蒋峤西的堂哥,写字真漂亮。
“你堂哥大你几岁?”林其乐问。
蒋峤西说:“十六岁。”
林其乐愣了一会儿,大十六岁?这么大了,不应该称呼“叔叔”吗?
“他二十五岁?”林其乐算道。
蒋峤西对她说:“我哥大我十四岁。堂哥原本是他的堂哥,后来才是我的堂哥。”
林其乐眨了眨眼睛,不再问了。
林妈妈端了一盘橘子和切好的苹果进来:“寄了这么多东西来啊?”
蒋峤西从地上站起来了,忙说:“不好意思,阿姨,我收拾一下。”
林妈妈说:“樱桃,快把你的漫画书收起来,好让峤西的书有个地方放,不然你们怎么学习。”
学习,学习。在大人们眼里,仿佛孩子们每天要做的事就只有学习。
十月末,林其乐走在上学路上,看到身边许多大人正在对着报纸唉声叹气。
中国股市还在暴跌,从七月份到现在,三个月了,不见任何起色。
林其乐不明白“股市”这个词代表什么,她只在电视上看过那一条条红的蓝的线,画在黑色的布上,大人们会因为它的阴晴莫测,不断变幻着脸色。
“樱桃!”有一回蔡叔叔来林其乐家吃饭,指着电视上的财经节目说,“你给叔叔推荐一支股票买买。”
林樱桃坐在大人腿上吃煮毛豆,既看不懂电视上的节目,也听不懂大人们说的话。林樱桃看了一会儿电视上滚屏走过的密密麻麻的股票名。
“泰山旅游!”她说,忽然伸出手指道。
“什么?”蔡叔叔又确认了一遍,“泰山旅游?”
余叔叔在旁边手剥花生,说:“你不能光叫人买,对吧,你得说出是为什么买!”
林樱桃说不出来,大人逗小孩,无非就是那么回事,就要听小孩说傻头傻脑的昏话。
林樱桃拨毛豆:“我去过泰山,泰山可好看了!人又多!”
林其乐如今凑到了报刊亭前,踮起脚伸着头往财经版面上看。群山工地附近就这么一家报刊亭,来往都是工人,那老板瞧见了她,笑道:“樱桃,你也炒股票啊?”
林其乐颇有礼貌地问:“叔叔,泰山旅游涨了吗?”
她这么问,煞有介事,逗得周围大人都笑。还真有人翻开报纸帮她瞧了一眼:“跌啦!我跟你说,这些破股就没有不跌的。”
林其乐离开报刊亭,难掩沮丧地背着书包回到她的小伙伴中间。
课间的时候,蒋峤西还听到她在身边嘟囔:“蔡叔叔这么喜欢钱,我不会真的害他赔钱了吧……”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听到林其乐小小声的不开心。杜尚在教室里继续看《白马啸西风》,他似乎已经放弃了对龟派气功的学习,转而开始加紧研究金庸武学中的内功心法。余樵则和班里的男生们打起了赌:甲a联赛即将进入下一轮,余樵的国足偶像——辽宁前锋曲圣卿,已经在前23轮打入了16粒进球。
问鼎这一年的最佳射手几乎没有悬念。
余樵因为身高优势,总被女班长拉扯到讲台上去帮忙擦黑板。余樵一边擦,一边和门外爱踢球儿的那帮隔壁班男生讲,辽宁抚顺今年一定是足球联赛冠军,如果不是,他余樵明年再买一年《体坛周报》借给全校的人看!
蔡方元从前面座位回过头来,玩着电子鸡,他和蒋峤西、林其乐压低声音讲:“余樵这回再输,他就该买到毕业了。”
“为什么?”林其乐问。
蔡方元说:“欧冠他就输了一回了,我跟你说,余樵今年特别倒霉,不知道为什么。”
余樵这一年的运气确实很不好。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五日,中国甲a联赛进入了最后一轮,山东鲁能泰山队主场 5:0 战胜了武汉,辽宁抚顺与北京国安打成平局。
最终,鲁能泰山以1分优势夺得了联赛冠军。
余樵说,鲁能泰山能赢,全凭运气。可一周之后,中国足协杯决赛第二回合,鲁能泰山又4:3力克大连万达实德,一举拿下了足协杯冠军。
余樵的心情坏透了。可除了余樵以外,几乎所有的人,所有体育频道的主持人,所有群山工地上的年轻人都在欢呼中国足球史上的第一个“双冠王”——山东鲁能泰山队,这个国足神话就这么诞生了。
蔡方元的爸爸甚至还搞到一只鲁能泰山队射手宿茂臻和教练桑特拉奇签名的足球,美滋滋地搁到了家里,请林电工和余班长等老工友们前去品鉴观赏。
一九九九年底,中能电厂小学开始了本学年第一次期末考试。蔡方元痛心疾首:“马上就要世界末日了,我们居然还要期末考试!”
学校不允许学生提前逃难,无论是谁,都必须坐在教室里老老实实把卷子写完。
蒋峤西,这位入学成绩只有十分,据说是靠“走关系”才破格转入了电厂小学四年级的插班生,本次期末考试,他居然拿到了建校以来第一个“四冠王”。一共只有四门考试,他拿了四个满分。“比鲁能还牛啊!”班主任这样赞叹道。
那天放学,林其乐风风火火跑回了家,她隔着老远就激动地大喊:“爸爸,我们出成绩了!!”
林电工一听她这么大动静,也满怀期待了,问:“考得怎么样啊?”
林其乐到他面前:“蒋峤西考了四个一百,老师说他是‘四冠王’!”
林电工愣了愣,哑然失笑:“好好好……”他又问:“那你考了多少啊?”
余樵四个人正巧背着书包,从林电工家门口路过。余樵自己不高兴,也成心不让林其乐高兴,他扯大了嗓门喊:“林叔叔,林其乐也考了一百!”
林电工问:“真的啊?”
余樵喊道:“四门加起来一百多点儿!”
在蔡方元的捧腹大笑中,林其乐背着书包,冲出家门就杀将过来。余樵跑得可比她快多了,在偌大一个群山工地宿舍区,又是下班时间,路上处处是叔叔阿姨,是骑着自行车赶去食堂吃饭的职工们。余樵在其间风一样地穿梭,林其乐在后面拼命死追。
她气喘吁吁,就是追不到他,打不着他。林其乐好胜心又强,不肯服输。
许多大人停下自行车来,逗林其乐:“樱桃,赶紧的,拿砖头块儿扔他!”
也有大人说:“余樵!你小子好意思跑那么快!”
蒋峤西走过了林其乐家门前,到了路口。他看到就在一条街对过儿,余樵停下来了,好像故意放水。
林其乐走过去,在余樵肚子上重重捣上了一拳。
蔡方元在耳边问:“你什么时候回省城?”
蒋峤西说:“我不知道。”
蔡方元无聊道:“我今年寒假也到省城去,我妈让我跟你上同一个补习班。”
蒋峤西听了,点点头。
“到时候你可得教教我,”蔡方元愁眉苦脸的,哀求道,“我哪知道省城那边学什么啊?”
“只有你去?”蒋峤西问,“他们不去吗。”
林其乐打完了余樵,还要听余樵假模假式地说一句“真的很疼”,才算结束。她背好书包和余樵往回走,远远的看到蒋峤西和蔡方元站在路口等他们。
林其乐忽然就笑了:“蒋峤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