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峤西有四年没回过省城了。这座他出生, 自小长大的城市, 在这四年里日新月异, 变化飞速。
“这一片全都拆了?”他坐在巴士上,望着窗外。
这原本是他初中时候, 每天放学来上竞赛班的地方。
林樱桃眼里映着外面的夕阳,她在他身边说:“拆了两年多了,盖了一座万达,蔡方元说这片儿房价涨得可厉害了!”
蒋峤西过去从没觉得他对这座城市是有什么留恋的。可生在这里, 长在这里, 听着路人熟悉的乡音,瞧着街边的广告牌,就连收到中国移动一条欢迎短信都令他感慨万千。
樱桃握着他的手, 在高架桥下的一个街口下车。蒋峤西望向了电建总部小区的方向,那附近的街道,烟酒食肆, 全都变了。
林樱桃牵着他,往前走。
“秦叔叔的超市开到路对过了, ”林樱桃在前面说,还像第一次带他参观群山工地时一样,“他把原先卖烧鸡和干果的两家店盘下来了, 你看, 就在那边,是不是特别大!比原来的小店大了三倍!”
正说着,从秦家的店里走出来一个人。他一瘸一拐的, 戴着手套,将店里一箱碎掉的鲜鸡蛋抱出来,放在门口的小车里。他远远朝这边望,忽然招了一下手。
“秦叔叔!”林樱桃远远喊道。
秦叔叔的身板比原来壮实多了,他皱眉道:“你怎么大学还没开学啊!”
接着他便看见了林樱桃身边那个年轻男人。
好像有点陌生,但怎么看着,又感觉很熟悉。
林樱桃抬头对蒋峤西说:“秦叔叔好像认不出你来了。”
蒋峤西垂眼说:“其实我也不认识他。”
林樱桃握着他的手过马路,拽着他走过去了。“秦叔叔,”她说,“你不认识蒋峤西了?”
蒋峤西轻声道:“叔叔好。”
秦叔叔惊讶地盯着蒋峤西,从头到脚来来回回看,他又看了一眼林樱桃的笑脸,又看他。
“蒋峤西?”他说,“你怎么会回来啦??”
小区站岗的门卫和08年时又不一样了。周日下午,小区里多是遛狗和抱着婴儿散步的家长,还有老大爷聚在街口下象棋。
“樱桃啊!”有阿姨问,“你怎么回来啦?”
林樱桃笑道:“星期天回家看看我爸妈!”
“哦哦!哎哟,林工真幸福!”阿姨笑着,眼睛朝蒋峤西瞥了一眼,疑惑地一皱眉,又挪开视线,她对林樱桃点头笑了笑,走开了。
林樱桃来到自家单元门口,仰头朝家里窗户看了一眼,她对蒋峤西说:“为什么阿姨们都认不出你了。”
蒋峤西说:“可能我变化太多了。”
“没有啊,”林樱桃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脸,她想了想,说,“可能她们没想到你还会回来。”
林樱桃拿钥匙打开单元门,她走进里面,蒋峤西个子高高的,停在了门外。
她忽然回头,用力抱住了蒋峤西的腰,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蒋峤西握住了樱桃抱在他腰上的手。
“那你想到了吗?”蒋峤西低头,冷不丁问。
林樱桃抬起眼看他,她使劲儿摇头。
蒋峤西把她的手拿下来了,用力攥了攥。
“你真的不跟我一起上去?”林樱桃问。
蒋峤西低下眼。“我在下面等着,”他说,“如果叔叔阿姨同意,你就给我打个电话。”
“他们一定会同意的,”林樱桃小声嘀咕,楼道里有回音,她怕爸爸妈妈在楼上开门会听见,“他们都很喜欢你。”
“喜欢我不代表,舍得你现在就嫁给我,”蒋峤西垂下眼了,他说,“我还什么都没有呢。”
林樱桃抿了抿嘴唇。“你有我啊。”她赌气似的说。
蒋峤西忍俊不禁。
樱桃上楼去了,她的脚步轻快,很快就消失在了蒋峤西眼前。
蒋峤西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把身边的单元门关上了。
如果他再自信一点,也许他可以和林樱桃一起上楼,强烈要求林叔叔和娟子阿姨把樱桃嫁给他。
但林叔叔夫妻俩都是性情温柔的人,也许他们会因为不忍拂两个年轻人的心意,而答应下来。
倒不如让他们有机会和樱桃单独谈谈,说一说父母辈的疑虑和担忧,蒋峤西也希望樱桃能够再认真想一想,再做决定。毕竟一旦走入了婚姻,他们这段关系就有了法律效益,今后就算樱桃再爱上了别人,想走,蒋峤西也不会轻易放她走了。
“你是……”有个女孩的声音在身后问,“蒋峤西?”
蒋峤西在屋檐下转过头。
是一个陌生面孔。
辛婷婷脸色惨白:“你……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蒋峤西说:“你是谁。”
林樱桃开了家门,发现爸爸妈妈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一边包水饺。
林妈妈笑着低头擀面皮:“诶呀,我每次听这个宋小宝喊‘樱桃’啊,我就想笑——樱桃?!”她握紧了擀面杖,忽然看见她了。
林樱桃朝电视机里看了一眼,好像是个农村题材电视剧,她说:“爸爸,妈妈,你们先别包了,我现在有很严肃的事情要和你们说。”
电视机也被关上了。
林樱桃站在电视前,面朝沙发上的爸爸和妈妈,林爸爸问,你怎么回来了,林樱桃朝他摆了一下手,示意他先别捣乱,她像要演讲一般:“我想正式地和你们说,我打算和蒋峤西结婚。”
林爸爸看着她,愣了愣,仿佛早有心理准备了。
林妈妈却察觉到有什么不对,皱眉看林樱桃的脸。
果然林樱桃下一秒就说:“我们明天就去民政局!”
“什么?”连一贯云淡风轻的林电工也震惊了。
林妈妈在旁边一下子站起来了:“你突然从北京回来也不打个电话啊!”
林樱桃说:“想给你们一个惊喜嘛。”
寒假才结束没多久,爸爸妈妈明显不是很想念她。林樱桃坐在沙发上,她觉得爸爸一直都很喜欢蒋峤西,肯定会答应的,所以她对妈妈耍赖,她捂着手凑到妈妈耳边:“妈妈我和蒋峤西可好了,在香港天天住在一起。蒋峤西以后赚钱可多了,现在结婚保险,等到过几年再结婚,他万一被别的女的勾走了不要我了怎么办——”
妈妈拿擀面杖敲她的头,林樱桃“哎哟”一声。“你倒是挺上赶着的!”妈妈嫌弃道。
爸爸在对面接过了老婆的擀面杖,他继续擀面皮,说:“樱桃啊,你们才多大,还不能够结婚吧。”
林樱桃说:“蒋峤西明天就满22岁了,可以去领证了。”
妈妈说:“你们打算了多久啊?”
林樱桃不太好意思似的,偷笑道:“他寒假和我求婚了。”
“诶哟哟,”妈妈说,“还‘求婚’,你们才多大小孩啊,寒假求婚你怎么不告诉我。”
林樱桃说:“我当时还没想好什么时候领证,本来以为要毕业以后……他把他的银行卡都给我了,还给我买了戒指,他堂嫂还送给我两个大金镯子——”
妈妈脸色一变:“送你什么??”
林樱桃低头说:“大金镯子,反正我都收下了,你总不能再让我去退了……”
爸爸把水饺搬进厨房里,他洗了洗手,走过来擦着手坐在了林樱桃身边。他低头问:“樱桃,你是认真的啊?”
林樱桃小鸡啄米似的,对爸爸用力点头。
“可是你一个人,怎么领证啊,”爸爸头疼道,“去民政局领结婚证,要两个人都到场,峤西还在香港——”
林妈妈在后面擦着桌子,说:“小屁孩,什么都不懂——”
林樱桃说:“蒋峤西现在就在楼下!”
“啊??”林爸爸和林妈妈异口同声地惊讶道。
蒋峤西双手揣在裤兜里,他站在单元门前,还在低着头出神。
“蒋峤西,你为什么还会来?”辛婷婷见了他,就像见了一座瘟神,她看了一眼林其乐家的单元门,忿忿不平道,“你知不知道其乐她因为你,吃了多少苦,以前从小学就被人说早恋,到了高中被学校的人排挤,又到大学……她被总部被实验的人说了多少年的闲话?你当年走的时候,其乐大晚上追到外面马路上,穿着睡衣和拖鞋在路口蹲着大哭,整个小区的人都知道,都笑话她……”辛婷婷看着他,很不解,“你干什么还来?”
她又看了看附近的路口,好像怕谁发现他们似的:“你快走吧,其乐在大学已经有男朋友了,她现在挺好的,你再来找她,不论干什么,让别人看见又要说她闲话了,你家倒是搬走了,其乐和林叔叔还要在这里住呢。”
蒋峤西低着头,他盯着地砖的纹路,脑海中忽然回想起那天夜里,穿着睡衣,手腕上还挂着钥匙绳,在他怀里被吻得说不出话,什么都不懂的樱桃。
“其乐大晚上追到外面马路上,穿着睡衣和拖鞋在路口蹲着大哭……”
“……整个小区的人都知道,都笑话她……”
蒋峤西深呼吸,他忽然觉得一阵心绞痛。
他隔着小区门,往楼上看。他忽然想,如果他当初失去了她,那么再回来,听到的也许就是辛婷婷这一番话。
你走吧,她有男朋友了。
有脚步声从楼上下来了。
“蒋峤西!”林樱桃从里面急匆匆推开门,她脱了外套了,穿着拖鞋,高兴得脸颊发红,她握住他的手,“快走,我爸爸妈妈让你上去!”
蒋峤西进到了温暖的家门。他抬起头,看到林海风叔叔和娟子阿姨站在门里,也手足无措地看他们。
蒋峤西伸手把林樱桃搂过来了。“叔叔,阿姨,”他抬起眼正视他们,喉咙一阵发紧,他深吸一口气说,“请你们把樱桃嫁给我……我会一辈子都对她好的。”
林电工站在跟前,他愣了愣,看真的出现在眼前的蒋峤西这个孩子,又看在一边泪眼汪汪瞧着峤西的闺女樱桃。
“峤西啊,”他无奈笑道,“今天我跟你阿姨正好包了饺子,你们在香港过年都不吃饺子的吧?”
林妈妈刚刚还有些生气,觉得两个小孩太胡来了,这会儿看蒋峤西这个过于紧张的样子,她的语气又不自觉放温和了:“在下面等了多久啊?先把旅行包拿下来吧。”
林樱桃吃水饺时,转头看爸爸妈妈刚才在看的电视剧。她皱起眉,发现这部电视剧就叫做《樱桃》,讲述一位叫樱桃的智障母亲与她的瘸腿丈夫的故事。
蒋峤西长得高,就着林家的茶几吃水饺,总需要弯下腰。他陪林叔叔喝了一点小酒,是林叔叔特意找出来的半瓶五粮液,蒋峤西很少喝白酒,林叔叔说,家里平时没有人陪他喝,这还是上回樱桃姑父从北京过来,带过来的一瓶。
林海风和蒋峤西边喝边聊,聊这几年蒋峤西在香港|独自生活的经历,聊蒋峤西堂哥的病情,聊林樱桃的性格,优点,缺点,大学学的专业,又聊起了蒋峤西的父亲。林樱桃在旁边偷偷听,时不时朝他们看一眼,她不放心道:“爸爸你快点吃水饺都凉了——”
爸爸回过头,笑道:“樱桃啊,你是不是会炸花生米了,帮爸爸炸一盘好不好?”
林樱桃暗暗和蒋峤西对视了一眼。
小的时候,在群山工地,大人们在一起吃饭,喝着酒,吞云吐雾,总会把小孩子支开。
而现在,在爸爸眼里,似乎蒋峤西已经坐上这个成年人的酒桌了。
林樱桃不知道这好还是不好,但这似乎是一种家庭的仪式:有一些话,是爸爸要单独和蒋峤西讲的。
她站在厨房里,剥事先晒干的花生米。妈妈这时从外面走进来了,她到了林樱桃身边来,压低声音问:“峤西今晚定酒店了吗?”
林樱桃看她一眼,小声嘟囔:“定了,但我想让他住在家里……”
妈妈在旁边瞧她。
林樱桃耳朵都红了:“干嘛呀,正好明天一块儿坐车去民政局……”
妈妈又敲她头:“张口闭口就是民政局!”
小的时候,林樱桃什么都想当。
她想当小明星、小画家、小舞蹈家……她的人生有一千万种可能,在林樱桃心里,整个世界是张开了怀抱,朝她打开的。
可慢慢的,有形无形之间,她踏上了属于自己的那条漫长的道路。她与小时候一个个关于未来的愿望、设想擦肩而过。
这些愿望中间,有一个叫做,“我想嫁给蒋峤西”。
而这个愿望即将要成真了。
林樱桃蹲在阳台上,给懒成一团的咪咪梳毛。她抬起头,看到蒋峤西穿着爸爸的拖鞋,出现在了阳台门里。
“爸爸和你聊完了?”她问。
蒋峤西坐在阳台的太师椅上,搂着樱桃,让她坐在他腿上。“嗯。”他心事重重地点头。
“都聊了什么?”她问。
蒋峤西眼眶里湿润的,不知道是喝酒喝成这样的,还是什么别的缘故。“聊……以前的事,以后的事。”
“蒋峤西。”
“怎么了。”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开始一起生活呢,”林樱桃歪着头,靠在了蒋峤西肩膀上,她的手被他握住了,“像那些夫妻一样,一起住,一起吃饭,然后去上班,一直都在一起……”
蒋峤西想了想,说:“你非要现在去美国,我呢,再在香港干上两年,回来的时候,二十四了,可以买房子了。”
“蒋峤西。”
“嗯?”
“你已经是我丈夫了吗?”
蒋峤西说:“法律意义上来讲,明天领了证就是了。”
林樱桃说:“好想立刻到明天。”
天上悬着云遮月。
蒋峤西低声道:“老婆。”
林樱桃羞得脸颊绯红:“你不要现在叫……留到明天再叫,不然就没有新鲜感了。”
蒋峤西忽然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放在她膝盖下面。他一把就把她抱起来,抱得高高的。
“那现在睡吧,醒了就是明天了。”
二〇〇四年,在林其乐的小屋里,来自群山的万年青曾经和来自香港的芭比娃娃举行过一场婚礼。那场婚礼好不热闹,虽然现场司仪礼宾乐队全都由林其乐一个人代劳,但也从早大办到了晚上。
林其乐的手搂过了蒋峤西的腰,闺房的小床上,她蜷缩在他怀里。林其乐在梦话里嘟囔“蒋峤西”三个字,她的未婚夫把她紧紧搂着。
“妈妈!!我想穿那个,我07年买的奥运t恤!怎么找不到了……啊妈妈!!!”
林樱桃从一大早就感到十分不顺:妈妈不同意她穿奥运情侣t恤和蒋峤西拍结婚登记照片。
“坏了我的户口本好像没带……”林樱桃坐在爸爸的老桑塔纳后座上,翻了翻自己的小包,脸色煞白,转头看蒋峤西,然后看着蒋峤西深呼吸,蒋峤西也紧张得很,他给她看他手里拿着的两本。
等到了婚姻登记处,林樱桃一直忐忑地待在蒋峤西身边。她坐下了,冷静地和他一起填结婚登记声明,林樱桃忽然鼻子开始酸了,她和他一起按红手印,按完了不自觉就抬起手抹眼泪。
等到和蒋峤西站在一起,朗读民政局给的誓言的时候,林樱桃想忍住,可她已经泣不成声。她以前是群山小学广播站的小播音员,但这一点用都没有。
蒋峤西搂着她,一个人替两个人念,他声音低的,并不顺畅,把这么长一段话都念完了。
“我们两人自愿结为夫妻,从今天开始,肩负起婚姻赋予我们的一切责任与义务:上孝父母,下教子女,互敬互爱,相濡以沫。
今后,无论顺境还是逆境,富有还是贫穷,健康还是疾病,青春还是年老,我们都风雨同舟,同甘共苦,相守一生。
宣誓人,蒋峤西。
宣誓人,林其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