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其乐问余樵,下岗是什么意思。
余樵说,下岗就是没有国家给的工作了:“秦野云他爸不就下岗了吗。”
林其乐想了一会儿:“那让汪叔叔也来工地开一个小卖铺不行吗。”
“我爸说,秦叔叔情况特殊,当时是工地特别照顾,才留下的,”余樵说,“而且工地已经有一个小卖铺了,不可能再开一个,只能说汪叔叔运气不好。”
运气不好。林其乐想。“运气”真是个残酷的词。
“我爸也借钱给他了,”余樵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再来借第二次。”
汪叔叔第一次来群山工地,是六月份的事。到七月份,他给林电工打电话,说他人已经到广西了,还做成了第一笔小买卖。
“林哥!!”汪叔叔在电话里喜不自胜,一改那一日来林家时的低沉沮丧,“多谢你和嫂子那天借给我的钱,连本带利息,连那套我那个洗碗精的钱,下星期回群山我一并都还给你!”
他太高兴了。林电工听到了电话,还有点懵。
林电工问:“你真挣着钱了?”又说:“不用,不用利息,咱们哥俩算什么利息啊。洗碗精的钱也不用给。你嫂子说,你那个洗碗精还挺好用的。”
汪叔叔在电话里道:“林哥,你别推了。你和嫂子在工地上成天累死累活挣那点儿钱,我还不知道?干电建的,日子过得又累又难,我从广西给嫂子买了套进口化妆品,就当为上回突然找你们借钱,赔个不是!”
汪叔叔在广西挣到钱了,从一个谁看他都倒霉的下岗职工,摇身一变成了拿大哥大、开小汽车的正经商人。林其乐坐在路边的暖气管道上,喝着葡萄汁,看蒋峤西和余樵他们踢足球。身后来来往往的电建工人们,每个人都在谈论汪叔叔的事。
蒋峤西踢了一会儿球,出了汗了。他索性到林其乐身旁坐下。
“你没带水?”他问她。
林其乐摇了摇头,看蒋峤西连睫毛上都有汗,她把手里的葡萄汁递给他。
蒋峤西接过去咕嘟咕嘟就喝,把林其乐剩下的半瓶都喝光了。
他们一行小朋友去工地小卖铺买水,还没进门呢,就听见小卖铺里有人说话。
秦叔叔问:“他赚了多少钱?”
“不知道,”那个来买烟的客人说,“听说啊,他做了这一趟买卖,回来就要去省城买楼了!”
林其乐走进这家闭塞的小卖铺里。之前余樵说,秦叔叔当年情况特殊,是“运气好”,才能在公司工地上承包这么一间小卖铺的。
可林其乐看秦叔叔的情形,怎么也不像运气很好。
建筑工程是一门危险的行当,每年总要死伤成百上千的人。
秦叔叔就是其中一位,他受过工伤,左腿落下了残疾,不仅下了岗,家庭也破碎了。
如果不是余樵的爸爸从中说了许多好话,上上下下走关系,秦叔叔恐怕连留在工地上开小卖铺的机会都没有。
秦叔叔一直想治好他的腿,想回到岗位上工作。他每两个星期去医院做一次诊疗,花去了许多积蓄,可就是治不好。
到林其乐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去医院了。他每天学着群山地方上的市民一样,自己修炼气功治病。
快放暑假的一天,汪叔叔“衣锦归乡”了。他开的车就停在林家附近的路口,汪叔叔穿一身漂亮西装,手里也不再提什么安利产品了,改提茶叶和进口化妆品。他在林其乐家吃了顿午饭。
林其乐手捧着一大块荔浦芋头坐在家门前啃,这也是汪叔叔从广西带来的。妈妈从屋里叫她,说芋头又蒸好一些,让她端去给各叔叔阿姨家都分一点。
汪叔叔说:“林哥,我之前跑了几个工地借钱,说实话,那么多同事,肯借给我钱的只有你们几位老哥。我已经在广西摸透一点门道儿了,你看工地上这住宿条件,砖瓦平房,你和嫂子带着樱桃,干一辈子也挣不到多少钱,樱桃还这么小——”
林电工犹豫道:“你是想……”
汪叔叔说:“我是想,我之后在广西做买卖,也需要人手。别的人我还不信任,不如咱们自家人!你和余哥,人品我是绝对放心的!你们是想在工地上苦干一辈子,还是咱们哥几个一块儿出去闯荡闯荡?”
林其乐端着荔浦芋头朝蔡方元家里走,听到蔡方元的妈妈说:“樱桃说买泰山旅游,结果就你买了,林海风他自己没买?”
蔡叔叔叹息道:“没有。所以我才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蔡方元妈妈直笑:“这个林海风,亏都让他吃了,好不容易生个闺女挺机灵的,他还沾不着光!”
汪叔叔吃完了饭,要走了。林妈妈说:“樱桃,过来送送汪叔叔。”
林其乐走过去,谢谢汪叔叔送给她的玩具和进口书包。
汪叔叔摸她的头发,抬头道:“林哥,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再给我打电话!”
那天夜里,林其乐在小屋里睡着觉。隔着大衣柜,她听到爸爸和妈妈一直在小声讨论些什么。
妈妈小声叹气,而爸爸时不时地笑,在宽慰她。
半夜林其乐醒了,发现爸爸还没有睡着。
林电工坐在床边,借着一盏小灯,正看一本书。见女儿起床了,他问:“有蚊子?”
林樱桃摇摇头,走到了爸爸身边。
爸爸看的书叫做《荒原狼》,书脊贴了工人图书馆的标签。林樱桃坐到他怀里,跟着看,看了半句话就开始发困了。
第二天一早,林电工夫妻俩又起很早去上班,林其乐即将面临期末考试,爸爸让她考试前多看看课本,不要光顾着玩。
“爸爸,”林其乐问,“你也要去广西吗?”
林电工在脖子上挂好了工牌,听了这话,他蹲下身来。
“爸爸不去,”林电工对她说,眼尾垂了垂,有点歉疚似的笑,他问,“樱桃,最近零花钱够不够花啊?”
“够花。”林樱桃回答。
林电工笑着点头。
林樱桃说:“爸爸,我们晚上吃南京板鸭好不好呀。”
“好啊,”林电工答应下来,“今天下了班去买,就是不知道那个板鸭师傅来不来。”
林其乐牵着爸爸的手,一直走到了路口,才和她的小伙伴一起去上学了。
2000年的暑假,蒋峤西不打算回省城去了。他计划去香港的堂哥家住一阵子,之后就回群山市来。
他走了以后,林其乐就变得无所事事,和余樵他们在一块儿玩,也总是提不起精神。
她在家看《西游记》的漫画,从午饭看到晚饭,到了夜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林电工举着电话叫她,说峤西从香港打电话来。
林其乐抹去脸上的眼泪,说话时仍掩盖不了哭腔。
“孙悟空的师傅不要他了……”林其乐对着电话里哽咽道。
蒋峤西在香港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才刚开始看啊。”
“你都看完了吗?”林其乐问。
蒋峤西“嗯”了一声。
“他以后会变得很厉害的。”他说。
“真的吗?”林其乐问。
“他是齐天大圣,”蒋峤西说,“上天入地,谁也不再是他的对手了。”
蒋峤西说,他会在香港给林其乐带礼物回去,让林其乐别哭了。林其乐听了这话,终于破涕为笑了。
这是蒋峤西第一次打电话来。隔天,林其乐一早起床又开始看《西游记》,她没看两句,突然想起了蒋峤西。
林其乐坐在凳子上抱着电话机,往香港拨蒋峤西留给她的堂哥家的电话号码。
对面一接起来,就是蒋峤西又困又疲惫的声音:“喂?”
林其乐愣了愣,她不知道蒋峤西为什么一起床就是这种声音。“蒋峤西!”她叫他。
蒋峤西则如同见了鬼,瞬间就把电话给挂了。
林其乐不明所以,又往香港打了一次,没有人接,她只好不打了。
蒋峤西说他八月初就回群山。林其乐每天在家盼着八月,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
七月末的一天,林电工很高兴,因为蔡经理说,省城总部分给林电工夫妻俩的房子终于落实下来了。
那是七月二十九日。林樱桃坐在爸爸腿上,看着茶几上铺开的省城总部小区地图。蔡叔叔在旁边拿笔圈来圈去,告诉林樱桃一家人,剩下的还有哪些房子位置最好。
“余哥挑过了吗?”
“早就挑了,”蔡叔叔说,“就差你们家了。赶紧的,不然下个工地又来抢了。”
林电工问:“樱桃,你想住几号楼?”
林樱桃也不知道,她问:“蒋峤西住几号楼?”
蔡叔叔在旁边笑了:“他家住干部楼,和你家隔一条马路。”
林樱桃听了,点了点头,说:“那我住哪儿都行。”
她去后院喂小兔子的时候,听到蔡叔叔在客厅里小声道:“樱桃长大了,是小姑娘了。”
“长大什么啊,”林妈妈直笑,“小孩子家家,胡说八道的。”
蔡叔叔说:“娟子,你们看情况……稍微管管她……”
林其乐晚上睡前,在日记本上又划去了一天。马上就是七月三十日了,蒋峤西是不是快要回来了?
也许是日思夜想,总是想起他。林其乐半夜正睡着觉,被耳边咚咚的声音吵醒了。
那声音很轻,却很有规律,一下一下,敲在林其乐床边那扇被万年青叶片遮掩住的小窗户上。
林其乐掀开窗帘,揉着眼往窗子外面看。她穿着睡裙转身下床,踩着拖鞋,绕过了爸爸妈妈正睡的大床边,走进客厅。
她打开外面的门锁。
群山工地已经进入了后半夜,蒋峤西穿着他夏天贯穿的黑色短裤,黑色短袖衬衣,他手里抱了个盒子,就站在林其乐家门外。
林其乐听到了树上的蝉鸣,也许还有附近某家叔叔打鼾的声音。
“你回来了?”林其乐问。
蒋峤西看了林其乐的脸,又看林其乐背后,他问:“叔叔阿姨都睡着了?”
林其乐轻手轻脚关了家门,蹑手蹑脚走过了爸爸妈妈的床边,进到自己的小卧室里。
她把床头的台灯拧开了,借着微弱的灯光,她接过蒋峤西手中的玩具盒子。
“这是送给我的吗。”她看盒子里的芭比娃娃。
“这是我堂哥给你的。”蒋峤西也在床边坐下了。
林其乐很好奇地看那个娃娃,又见蒋峤西从他自己裤兜里拿出一个更小的盒子来。
是一盒音乐磁带。
“这是我给你的。”他说。
林其乐放下了娃娃,把磁带拿过来看。
她从来没见过封面上这个女歌手。
“为什么送给我这个?”她问。
蒋峤西的声音很轻,也因为夜晚很静,便显得清晰,清晰得林其乐甚至能听到他的呼吸声。
“我在香港听到她的一首歌,”他说,“突然想起你了。”
“为什么想起我?”林其乐问。
“我也不知道。”
卧室里有蚊子在叮人。林其乐坐进了床里,把蚊帐帘子放下来,蒋峤西也跟着她坐进了蚊帐里。
林其乐的头发没有扎成马尾,弯弯的披在肩上。她从床头拿过随身听,把里面听到一半的磁带拿出来,然后拆开蒋峤西送给她的这盘,放进去。
蒋峤西靠过来了,林其乐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很淡的香味,似乎是男士沐浴露的青草地味道。
蒋峤西拿过林其乐的一只耳机,塞到他自己耳朵里。
“好像是第三首。”他拿过了林其乐的随身听,直接按下快进。
林其乐关掉床头灯,在枕头上躺下了。她往旁边让了让,蒋峤西便在她身边也躺下去。
前奏是钢琴声。林其乐展开歌词本贴在眼前看,没有光,她隐隐约约能看清这个叫做孙燕姿的新人女歌手的照片。林其乐问:“蒋峤西,香港好吗?”
“好。”蒋峤西在黑暗里小声说。
“很好玩吗?”林其乐问。
“不是好不好玩的事。”
“那是哪里好呢?”林其乐问。
蒋峤西不说话了,也许是被林其乐的问题问烦了,也许他也不知该怎样回答。他挤在林其乐身边,挤在这小小的群山市,小小的床上。那女歌手一直在唱歌,蒋峤西听着听着,慢慢把眼睛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