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泪红云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斯夭被凤春山一下子打中右手, 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道:“你你你……你能不能好好讲话?”

她差点以为自己这只手也要废了。

凤春山没有理睬她, 又问了一遍, 道:“想回哪去?”

皇甫思凝迟疑道:“回房……休息。”

凤春山略一皱眉, 道:“你和她一个房间?”

斯夭终于抢回话头, 道:“不单是今天一个房间, 从此一路去向方棫京城,我与她皆会结伴而憩。”她觑着凤春山的神情,不怕死一样,“凤将军, 你既然说了眼不见为净,怎么不干脆闭眼,或者索性离开这浅陋湫隘之地, 反倒在这里甩脸色,甚至对着一条狗出气?”

凤春山默然放松了力度。

捷飞只觉头顶巨力不再, 正欲欢脱地撒开丫子,身后又是一疼, 原是毛绒绒的尾巴复被凤春山踩住。

它本就只有猫一般大小,通体雪白洁净,现在脑袋正中一个漆黑脚印,还被踩着尾巴不能动弹, 一时委屈极了,只能老实趴在地上,呜呜了两声, 又可爱,又教人心疼。

皇甫思凝看着委屈又无助的捷飞,心疼不已,道:“你……你快放了它。有话好好说,不要踩它。”

凤春山抿了抿唇,松脚。

捷飞总算逃得生天,径自往皇甫思凝身畔扑去。

皇甫思凝略一屈膝,将它揽入怀中,安慰地抚摸着柔软的白毛,就像安抚襁褓中受惊的婴孩。她上穿着淡青秋罗夹衫,下头是一条天水碧百褶裙,系着月白色回文卐字空心须带,腰佩九连环珏。一行一止,珠翠无声,连圆月孤明星汉间,都不及她一息的温柔。

秋日凄凄,百卉具腓。炎都褰埃,昮寓涤气。在这样狂风骤雨的日子里头,唯有她安静从容,仿佛可以抚平这世间所有哀伤怨忿。

凤春山望着皇甫思凝怀抱捷飞的模样,略略睁大了眼眸。

记忆在闪回,渺茫珍稀如吉光片羽。银河浓淡,华星明灭,轻云时度。南山仙女趁着月色而来,仙踪几乎不像是仙踪,只似未央夜色里唯一的一缕微光,脉脉地凝在那里。再张牙舞爪的灼烫火星,到了她的身边,也化作花梢指点的流萤,散进苇丛;又或是画檐轻落的疏星,映入水面。

……这孩子生得真好。长大了一定会很漂亮。

……霜儿,这孩子叫甚么?

“你……你抱着的……是……”

有什么迟疑地徘徊在舌尖上,忆不起来。仲秋白露节,盲风至。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皇甫思凝抱紧了捷飞,生怕凤春山又要动手,道:“这,这是我的狗……”

捷飞从皇甫思凝的怀里冒出头来,略一歪,尖耳朵抖了一抖,圆溜溜的眼珠子如同大黑葡萄,可掬如幼童。

斯夭施施然走到皇甫思凝身边,拍了拍白犬的脑袋,拍去凤春山的鞋印,又揉了揉毛绒耳朵,道:“这是我们两人的。”

……是你捡回来的,是我养的孩子。

……就好像是我们两人的……

那一种头痛又在一霎那涌了上来。凤春山强行忍住,最想发问的永远问不出口,慢慢唤道:

“……皇甫思凝。”

胸腔里刻满了两个字,吐不出口。

“你父母为什么要为你取这样一个名字?”凤春山竭力压抑住身体的每一丝战栗,“人之所思,怎么会凝然不动?”

皇甫思凝惘然地凝睇她。

《孟子》里头说:“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凤春山阅人无数,一双利眼瞭如观火,明察秋毫,自然懂得什么是眼明而心浏亮。那样的眼睛,浅如琥珀的眸子,水波如流,仿佛荷塘里的月色,清澈而飘渺,越过世间万千事。

她为什么要那样看着她?

她怎么配得上那样的眼睛?

没有仇恨,没有憎恶,甚至没有任何苦痛——她怎么能?

皇甫思凝终于轻启朱唇。凤春山盯着她一开一合的嘴,握紧了空无一物的手,根本听不进她在说些什么。

带着兜兜逃出郡守府的时候,她在自己的掌心里写了很多字,她一定会回来。

十五岁那一年,她果然回去了。

当一切尘埃落定,她去往旧地。刑场并无甚太大变化,不过是鲜血硝烟的味道更加刺鼻一些而已。其余的什么痕迹都没有。

她全身的力气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双腿竟无力支撑,缓缓委顿在地,像是谁也不会在意的尘泥。夜悠悠而难极,月皦皦而停光。那些皎洁的星河照耀在她的头顶,世界就握在她的手中。她却如同那些永远也说不出话来的人们,呼吸几无,一动也不动。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她抚摸上自己的脸庞,很冰凉,但没有哭,她早就没有眼泪了。

仇恨构筑了高墙,封闭了痛苦,所以她再也感受不到任何难过,只有愤怒。

凤春山的身子趔趄了一下,再也站不住,居然慢慢退了几步,靠在了门边。

皇甫思凝想伸手,又垂了下来。

捷飞舔了一舔她的指尖。

斯夭漫然道:“别在意,她这样发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皇甫思凝呼吸一滞,道:“她发病了?她怎么会生病?她得了什么病?”

斯夭诧异道:“你居然觉得她没病?”点了一点自己的脑门,“我可觉得她脑子有病很久了。”

皇甫思凝慌张道:“那还不快叫医生?”

斯夭一把拉住她,道:“她自己没长嘴啊,她还有那么多侍婢士兵,用得着你去?”

凤春山不想看她们你侬我侬,闭住眼睛,按紧了眉心。

皇甫思凝再顾不得其他,连忙将捷飞往斯夭怀里一塞,来到凤春山面前,道:“你……你……”她知道以凤春山的性子,决计不会愿意轻易示弱,此刻居然在她与斯夭面前显出那样的病弱之态,必定极其难受,顿时心如刀绞,“我,我给你去喊医生!你……你如果身子不舒服,一定不要忍着……”

凤春山忽然捉住了她的手腕。

她捉得很紧,以至于皇甫思凝几乎听到了自己的手腕咯吱作响的声音,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活生生折断。

皇甫思凝咬住下唇,没有呼痛。

风横天而瑟瑟,云覆海以沉沉。

凤春山终于睁开眼睛。时光溯回,薄明自天边漫来,曙色苍茫。刑场河边的雾气还没有散去。愤怒之后是狂喜,狂喜之后是烧成了灰的余烬,没有一星的光与热,只有无止境的寒冷空洞。

当时的寒冷空洞,竟一如此刻。相同,又并不相同。

有温热的水滴落在她的脸颊上。那不是她的泪。

那是谁的哭声。是谁的眼泪落下。是谁的呼唤令她心泛起不可言说的绞痛。

眼前人是如此纯洁无辜,又那么罪大恶极。太脆弱,太不堪一击,她只要两根指头就能捏死。

她想折断她的四肢,砍掉她的头颅,令红颜成白骨,践踏入尘埃;又想将那臆想中的髑髅捧在掌心,发了狂地亲吻,直到空洞的眼眶里生出不知名的花。

凤春山虚弱道:“你哭什么?”

皇甫思凝怔忪地望着凤春山的表情,摇了一摇头。

凤春山笑了一下,道:“你傻不傻,我对你那么不好,你看我难受应该高兴啊。”

皇甫思凝也笑了,泪水越涌越多,轻声道:“你才傻。”

凤春山道:“那你有什么好哭的?”

皇甫思凝道:“因为……你看上去快哭了。”

她哭不出来,所以她替她落泪。

泪水滑入唇际,苦涩。

一如皇甫思凝的声音,又苦又涩,剐刀一样刮过喉咙,又流到胃里去,狠狠劈砍,血肉模糊。

凤春山背靠在门上,缓缓坐倒在地。她在任何情况下几乎都可以处变不惊,但在极少的时刻,她允许自己用这样的姿势,仿佛捉迷藏的孩子,躲到了谁也找不到的角落里。黑暗里的安静令她安心。她明白懦弱有多么可耻无力,这是她身上最不该有的秉性——但有时候不松一松口气,她会觉得窒息。

皇甫思凝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她惶惑不解,甚至快要发抖。恨不能掏出自己的心肝脏腑问一问,为何会如此疼痛。

所有的情绪和感觉都那么陌生而熟悉,不知该如何命名。这无知竟然令她害怕。

皇甫思凝抹了抹眼泪,正欲起身,道:“我这就去喊医生,你不要乱动。”

凤春山张一张口,声音轻得几乎被天地风雨吞噬。

“……别离开我。”

作者有话要说:  竹子→酸笋,这个新出炉的外号真的很不错,简直让我想吃螺蛳粉了xd

谢谢小天使们投雷撒花营养液~~~(゜▽^*))

数字君扔了1个地雷

19杠110扔了1个地雷

→_→扔了1个地雷

ingridbunny扔了1个地雷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热门小说
命之奇书农家娘子美又娇弥天记她的4.3亿年替身的我跟正主在一起了女配她天生好命至高降临我收了幼年大佬们做徒弟重生后成了大佬心尖宠重生后我回苗疆继承家业
相关阅读
与春色相逢长嫂难为:宿主,请种田掌上娇宠:我叫将军小叔叔下堂怦然心动:宝贝儿,别闹褚少的黑月光是个小哭包腹黑总裁:娇妻她不乖坏坏总裁:媳妇,跟我回家重回90之留学生帝君,你夫人又跑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