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铺着一层金黄落叶, 缀着泪一样的雨水, 好似斜阳晚照, 日落西山。这一年仿佛还有很久, 但转瞬已经过了寒露时节。
好在眼下还有和平, 还有国泰民安——脆弱而宝贵, 不知能维续到何年何月。
斯夭注视着皇甫思凝, 问道:“你孤身一人来此,顶着个‘做客’的名义,将之前的龃龉一笔勾销,其实也算是舍身饲虎了。你不害怕吗?”
皇甫思凝揉了揉捷飞的白毛, 头也未抬,道:“你说呢?”
斯夭抿了抿唇,道:“你果然……很奇怪。”
皇甫思凝心道:“你才奇怪。”话在唇边, 又说不出口。
她像是一个漫无目的的旅人,突然被一只华美坚硬的大蚌夹住了手, 撬也撬不开,甩也甩不掉。绞尽脑汁之际, 这贝壳悄然张了一道罅隙,放开了她,也透出里头最脆弱的蚌肉。她一念悲悯,终究是不忍让砂砾闯入, 磨疼那仅存的一点柔软。
斯夭垂首看着皇甫思凝与捷飞嬉玩,看了半晌,道:“你这么喜欢?”
皇甫思凝呆了一呆, 不由举首。
斯夭对她的表情嗤之以鼻,道:“那么明显,傻子也看得出来你喜欢。”移开了视线,若无其事道,“罢了罢了,不过一只畜生,你想要就给你了。”
皇甫思凝简直如天降馅饼,正欲将捷飞搂入怀里,手伸到一半又停了,欲言又止道:“你……是不是……”
犯了什么病?
不然怎么会一场雨之后,性格大变?
斯夭大约也看出她的想法,俏脸一黑,道:“我和那个脑子有毛病的姓凤的可不一样!”
皇甫思凝几不可察地一僵,然后抱住捷飞,站起身来,嫣然微笑,道:“那我就谢谢斯使令了。”
斯夭怔忪地望着她,忽然问了一句自己也始料未及的话,道:“你后悔吗?”
皇甫思凝垂下眼睑。
她曾经自问,也曾经相问。第一个人,是她的母亲。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她趴在萦绕着血腥气的床榻前,含泪问道:“娘亲,你后悔了吗?”
令花见摇了一摇头,握住她的手腕,轻笑道:“如果上天垂怜,再与我一次机会……我还是要嫁给他。”
哪怕她所希冀的一切都是虚妄。
她从来不曾得到过半分幸福。但她永不后悔。
在凤竹离开后的那些日子,她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二字。
直到她们机缘巧合重逢,直到知晓了凤竹的名字,直到那些前尘往事扑面而来——
她才终于想通了。
因为得见那一眼。骤出万顷火云,得憩清凉界。
她从未如此深爱过某一个人,过去没有,以后大概也不会。
皇甫思凝微笑,道:“我不后悔。”
斯夭撇过脸,道:“我该说的可都和你说了,你当心以后哭都哭不出来。”
皇甫思凝道:“谢谢你。”顿了一顿,“告诉我这些。”
斯夭哼哼了两声,环抱起双臂,忽然歪了头,露了个有点促狭的笑容,道:“对了,我之前遇见你哥了。”
皇甫思凝道:“什么?你是说柔世兄?”
斯夭道:“你别装傻。”
皇甫思凝暗暗一惊。
难道……斯夭知道了什么?
此地曾是她二舅父令花塍驻扎的重镇,虽然遭到连番清洗,亲信尽没,但毕竟耕耘多年,余威深重,很难将那些暗处势力连根拔除。根据华年时的推测,倘若令莲华另有所谋,恐怕没有比蓝山更好的潜伏之地了。
她深以为然。这次和柔欢一起来到蓝山,表面上是为了祭祀令花塍及其家人旧部,实则也是为了打探这个表兄的下落。
可惜出师未捷,便遇上了斯夭这个捣蛋的,就此打乱了一切计划。
皇甫思凝虽然竭力自持,但她表情有变,又哪里瞒得过斯夭这一双利眼。斯夭洋洋得意道:“你爹的那一张画像,就是他眼巴巴地忙不迭给我献过来的。”
皇甫思凝疑道:“眼巴巴?忙不迭?”
向趾高气昂的儊月使节献媚,这是令莲华做的出来的事情?
斯夭颔首,道:“你还别说,他长得不怎么样,画得还真是不错,栩栩如生,宛若真人。那个姓凤的就看了一眼,啧啧,那眼睛恨不得烧起来。可惜他虽以画技见宠,当了个便宜儿子;也因为画了不该画的,被你爹扔到了这个破地方。”
皇甫思凝在听到“长得不怎么样”时,心略微一酸。以为令莲华因为这些时日颠沛流离,要么毁了容,要么形销骨立,太过憔悴,以至于不复风采。但听到“便宜儿子”时,已觉不对。一句听完,更是哭笑不得道:“你是在说段惜迦?”
害她白白心惊肉跳了一场。
斯夭道:“不是那个蓝山郡尉,还能是谁?你难道还不清楚?”
皇甫思凝连忙收拾好情绪,道:“他是朝廷命官,我是内宅之女。井水不犯河水,我怎会清楚?”
斯夭狐疑地瞅了她一眼,道:“因为那个姓柔的找了官路不通,又天天在驿站外头要死要活,骂我‘不全妇道,未守闺训’,甚至还联系了不少当地耆老,要求主持公道。蓝山这边早就知道他有个世妹被我抢了过来。”
皇甫思凝瞪了过去。
斯夭嘟囔了一声,道:“我可是……白白担了这个名声。”
皇甫思凝索性偏过脸。
斯夭道:“他闹归闹,脑子始终是死板一根筋,从头到尾也没透露你身份姓氏……”
皇甫思凝道:“事已至此,可大可小。我会自承来历,亲自向他们解释此事,以免不必要的误会。”
斯夭勾了勾唇,道:“然后呢?”
皇甫思凝道:“斯使令愿意与我化干戈为玉帛,尽释前嫌,可见心胸令人佩服。”
斯夭道:“我难得这么配合你,有没有什么奖励?”
皇甫思凝道:“斯使令想要什么?”
斯夭作势冥思苦想,慢慢道:“我现在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你到时候可别翻脸不认。”
皇甫思凝道:“我必定言而有信。”
斯夭耸一耸肩,道:“雨停了,也别闷在房里了。我们不如出去走一走?”
皇甫思凝道:“但随君意。”
她们二人相携下楼。斯夭看了一眼皇甫思凝,道:“你放心,她前几天扔给我那么个烂摊子,害得我焦头烂额,我可没亏待了她。她在外忙得团团转,连使团都被拖累了进程,没功夫再料理你。”
皇甫思凝揪着捷飞的一只耳朵,从耳根一直摸到尖尖的绒毛,又抚了一抚,平静道:“我知道。”
斯夭轻瞥她,不再开口。
出门的时候,天穹依旧阴云密布,风意清凉,隐约又有下雨的趋势。
皇甫思凝道:“蓝山气候湿润,秋雨连绵不断,若是再下雨打雷,你怕不怕?”
斯夭有些不安地望了一望天色,轻咳了声,道:“谁说我害怕了?”
皇甫思凝好笑道:“哦?”
斯夭一脸正派,道:“大雨方过,路上必定泥泞不堪,容易脏了鞋袜。我们还是回房间吧。”
皇甫思凝正想揶揄她,不料说什么来什么,一道闪光映亮天际。
斯夭脸色顿时一白,浑身发僵。
皇甫思凝暗道不好,正欲将捷飞塞到她的怀里。惊雷已轰隆一声砸了下来。
斯夭惨叫一声,想也不想地抓住了离自己身边最近的人。
皇甫思凝虽知道她惧怕雷电,但没有想到反应如此激烈。一时猝不及防,被她捉个正着,一个趔趄,扑倒在斯夭的身上,累得二人一并摔在地上。
只有捷飞不愧其名,身姿迅捷,径自跃出皇甫思凝怀中,轻巧落地。
斯夭被皇甫思凝当作了人肉垫子,压得结结实实。她本来手上就带伤,被这么一碰,登时又染红了纱布。
她痛惊交加,满额是汗,死死捉着皇甫思凝。
皇甫思凝本有心喝令她放手。但看斯夭花容失色,一双从来跋扈轻佻的桃花眼睁圆了,恍惚里竟有几分酷似受惊的捷飞。顿觉滑稽好笑,心一软,连想推开的手也垂了下来,叹气道:“看在你是个伤患的份上……”
斯夭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觉声音娇软,柔如春花,字字异样熨帖,惊慌之下更不肯放手。
霹雳沉沉之中,有脚步声趋近。
“你们在作甚?”
皇甫思凝呼吸一轻,骤然回首。
来人的影子打在地面上,比阴翳天色更加寒冷凛冽。因是逆光,身形如剪影,隐约映出盔甲峥嵘,却辨不出她的神情。
惊雷过耳,斯夭又打了一个哆嗦,但在来人面前不肯低头,硬生生挤出三个字眼,道:“姓凤的……”
凤春山靠在门边,并不踏入,面无表情道:“斯使令,你是一国正使,是我儊月门面,怎可在大庭广众之下,不顾廉耻,有辱斯文?”
斯夭本来还在受怕,指尖瑟瑟发抖。被凤春山这么一问,怒急攻心,连自童年的恐惧也暂时抛之脑后,道:“我的人,我想搂搂抱抱,关你屁事!”
皇甫思凝惊道:“谁是你的人了?”
凤春山视线冰冷,道:“你们身上是黏胶水了?”
皇甫思凝第一反应是快速起身。爬到一半,又被斯夭揽住腰肢,用力一扯,重新摔了回去。
斯夭悻悻道:“我喜欢她,我高兴让她压着,干卿底事?”
作者有话要说: 一边搓麻,一边码了2017年的最后一更,小仙女们新年快乐哦( ^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