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忆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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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初升, 鹧鸪啼处百花香。有女子的声音温柔沉静, 一如夜色。

“……巫咸西北有山, 周回三万里, 巨蛇绕之, 得三周, 蛇为长九万里。蛇常居此山, 饮食沧海。又有蓝蛇,首有大毒,尾能解毒。西人以首合药毒,谓之蓝药, 药人立死。”

女子停下讲故事的声音,轻笑道:“怎么还不睡呀?兜兜可早就睡着了。”

她回头看了下身边睡着的兜兜,道:“猗阿姨, 我睡不着。我还想听。”

凤猗的胳膊一动,似乎想抚摸她, 旋即瑟缩了一下,收起了自己残缺丑陋的肢体, 慢慢道:“……巫咸东山中有蛇,头尾差大,有色五彩。人物触之者,中头则尾至, 中尾则头至,中腰则头尾并至,名曰‘率然’。会稽常山, 最多此蛇。《孙子兵法》曰:‘将之三军,势如率然也。’”

她托腮望着凤猗,细声道:“猗阿姨,你有见过这些神异的蛇吗?”

凤猗摇一摇头,道:“我这辈子都没去过巫咸。”朱唇不点而媚,艳若盛夏的海棠红,又似带着殷红的暗血,在唇上凝结,“那里是阿泱的故乡。世间传说,巫咸长年环绕叆叇,是云月归处,一定是个很美的地方。”

她满目神往,道:“要是能去一次那里就好了。”

凤猗嫣然一笑,道:“你这么聪明伶俐,不学而能,一定会顺心遂意。”目光越过她,投向窝在床最里头的小小人影,“若有一天,我和兜兜……”

佛香满室,如能澡瀹神气,沁人心脾。

砰砰!

温馨平静的夜晚在刹那间消失。

清平世界分崩离析。有人一脚踹上破旧的门,又用力跺踩,声音里满是不耐。

“表子!你他妈的怎么还不滚出来!几个大爷早就在外头等着了,还想不想做生意!”

那一刻,她真希望自己能从巫咸得来蓝蛇,然后毒死门外所有人。

***

凤猗一直很小心谨慎。绝对不会在家附近;苦苦跪求他们别留下痕迹;每一次结束后至少会洗三次澡,不让身上留下陌生男人的气息。

竭尽全力,不让孩子们知道自己的营生。

但她还是早早知晓。这甚至不需要通过她远比常人敏锐的观察——只要她一出门采野果捡柴火,所有人都会争相凑到她面前,嬉笑轻蔑。女人们会朝她脸上吐唾沫、使绊子;男人们会刻意拦在她的路上,眯着色眼上下打量,一边快活地形容前一晚发生了什么,一边朝着她动手动脚;就连小孩子都知道向她扔石子、丢泥巴,因为她和他们不一样。

她们并非方棫国人,孤儿寡母,可以任由欺凌糟践。

“喂——儊月的小杂种!”

有清脆的童音在她身后唤她。她没有回头,背着竹筐,四处巡视路旁,希望今天能够采到更多的野果充饥。

“杂种!”

“小贱人!”

坐在竹筐里的兜兜被吵醒了,揉了揉眼睛,道:“姊姊?”

唤她的人很不满,大吼道:“你聋了吗?为什么不回答!”

另一个声音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别装作没听见!”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忍气吞声道:“你们想怎样?”

杜晓钰道:“你可别忘了,三个月前你妹妹病得要死要活,你们大冬天在医馆前跪了三天三夜,医馆嫌脏不愿意收她。还是我爹心有怜惜,仗义执言,让她治病,帮垫了九十文的医药费。”

她道:“那是借的,我们一定会还钱。”

杜晓钰道:“你这话说了也不是一两天了,怎么还没还?”

她攥紧了手指,道:“你爹那九十文的本金我们早就还上了。但是他一日日利滚利,到现在翻了四百倍不止,我们也还了将近三百倍的息金……”

杜晓钰从鼻孔里哼气,道:“我家救你妹妹一命,你们居然还敢提条件?果然是不知感恩的杂种!”

杜胡杨也给哥哥帮腔,娇声娇气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和这种表子一家的人有什么好扯的。”

兜兜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只是本能地害怕,在竹筐里缩成小小一团,手指攥住她肩膀,如幼鸟一样唤道:“姊姊。”

她一手握住兜兜的小手,冷冷一睇。

明明还是饱含着稚气的女孩子,竟隐然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身后就是她捍卫的城池,厉兵秣马,严阵以待,无惧赴强敌而死。

杜胡杨身上莫名发寒,怔了怔,陡然发怒道:“看什么看?你难道还不服气?我娘亲说了,你是娼妓家的小孩,我说你脏还说错了?”

她当然不服气。她从来不认为凤猗脏,脏的是这些自以为干净的人。

杜晓钰摸了摸下巴,嘻嘻一笑,道:“你家是大表子开的,你以后肯定也是个小表子。大表子对我来说老了点……嘿嘿,到时候我一定会照顾你和你妹妹的生意。”

***

大约是因为开了春,她又早早踩点,眼疾手快,今天的收获不错。不多时就装了小半个竹筐,兜兜也用小衣服盛满了浆果,二人提前满载而归。路上还遇上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兜兜一见就喜笑颜开,道:“刘婆婆!”

刘婆婆是医馆的一位老医女。当时她和凤猗跪在雪地里苦苦哀求,最后虽然进了医馆,但兜兜高烧不止,浑身通红,所有医生都嫌弃晦气不祥,不愿意医治,只有刘婆婆伸出了援手。

她有些赧红了脸,道:“刘婆婆。”

她第一次见刘婆婆的时候,还闹了个笑话。刚踏进医馆的时候,她和凤猗浑身都快被冻僵了,她更是只顾着打哆嗦,连话都说不清楚。刘婆婆将她们引到自己在医馆的别舍,拿来了毛巾和自己的旧衣裳,甚至还给了她一盘糕点。

凤猗不胜感激,满眼含泪,由衷道:“谢谢您。”

她却不明所以,皱眉道:“有毒吗?”

刘婆婆哈哈大笑,捡了一块糕点自己吃掉,笑眯眯道:“没有下毒。”

凤猗道:“请您别放在心上,这只是童言无忌……”

确实是童言无忌。她很茫然,也很不适应。刘婆婆的笑容和声音和举止,与这里的其他人都不同。

除了巫谢泱、凤猗和兜兜,她这辈子从未接触过任何人的善意。这是第一次。

她说不出来那糕点的名字,只尝出味道里好像是糯米和红枣。

香喷喷,软糯糯。甜甜的滋味,令她记了很久,很多年。

刘婆婆走近了,笑道:“谢小娘子又长高了。要是不这么老板着脸,就更好看了。”

谢是她的伪姓,但在这里几乎无用,因为刘婆婆是整个君房唯一一个会这么喊她的人。如果这句话来自别人,其间意蕴只会是不怀好意。但她很清楚其间的温暖希冀,久违地浮起一抹笑意,颔首道:“谢谢刘婆婆。”

兜兜招手道:“刘婆婆!果子很甜!”

结果用来兜浆果的小衣裳没拎住,果子骨碌碌滚了一地。兜兜瘪着嘴,泪花在眼睛里打转。她和刘婆婆忍俊不禁,一老二小就这么蹲在路边,重新捡起了果子。

将采来的果子分了一半给刘婆婆,她拉着兜兜的小手回到家门前,放下竹筐,正要拉起门环,忽然听到了什么,动作一顿。

她们在这里生活了几年,木门早已被人踹得破破烂烂,门环倒还是崭新——因为除了她以外,没有人会礼貌地敲凤猗的门。

兜兜奇怪地抬头看她,问道:“姊姊,为什么不进去?”

她用力摇头,顾不得背上竹筐,一把抱起兜兜,一手捂住她的一边耳朵,转身就跑。

不知跑了多久,才停在一棵树下。

兜兜被她抱得一颠一颠,很不舒服,但一路上没有抱怨一声。小脚落了地,才举首问道:“姊姊,家里怎么了?”

她擦了擦眼睛,道:“没事。我突然想起来,分了果子给刘婆婆,家里就不够了,我们继续采吧。”

兜兜握紧了小拳头,笑容无邪,道:“好!那我要多采一些!”

她展颜一笑,道:“兜兜真乖。下一次我们记得多捡些干柴,送到刘婆婆家。”

兜兜连连应是,道:“刘婆婆喜欢我,对我好。我也喜欢刘婆婆,对刘婆婆好。”

她摸了摸兜兜的小脑袋,道:“就是这个理。”

兜兜懵懂地点了点头,稀而淡的眉毛拧起来,惘然道:“可是,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我呢……”

她心里一紧。这是她和凤猗最害怕的事情。兜兜渐渐长大,不再蒙昧无知,无论她们如何极力掩饰也遮不住那些不堪——

幼小的孩子,已能隐约察觉身边人不加掩饰的贪欲恶念。

兜兜仰视着她,一双眼睛清澈见底,澄如琉璃,可以望见她自己的面容。

她居然不敢直视兜兜的眸子。偏过头去,随意一指,道:“兜兜,去那边采,我们比赛谁找到的果子多。”

兜兜一听到“比赛”二字,登时忘了之前那一茬,欢快地转身去找浆果。

她几乎无法站立,胸口剧烈发烫,背靠在树上,缓缓滑落在地。动了动喉头,轻声吟诵那些熟悉的梵语:“……令诸众生。慈心相向。犹如父子兄弟姊妹。今已施一切众生一切安乐智慧光明。令彼众生永离闇冥。无复痴爱长夜迷昏无明闇蔽。无眼众生得智慧眼。普令明净。若有众生着于我人众生相者。令离我人众生等想……”

佛曰:慈悲为怀,超拔苦海。

苦海无涯,如何能普度众生?

她一拳重重捶在树干上,有木屑飞溅,划破了她的眉心。树叶纷然而落,惊走了栖息的鸟雀,有雪白的羽毛缓缓坠下。

危险步步逼近,迫在眉睫。她们的处境日渐恶化,连活着本身都如一滩纯黑的水。她被囚住了,动也不能动。这座囚牢以肋骨为栅栏,任凭一颗心疯狂叫嚣,撞击出剧烈的战栗。

她捉住那一片洁白无瑕的羽毛,唇齿间带着铁腥味,几乎能闻到胸腔里血的气息,喃喃道:“鸟雀还有佛性也无?”

没有人能够回答她。

***

暮色四合。杜晓钰小心翼翼地出了门。

杜胡杨悄悄跟在他后头,走了一半路,才确定了他的去向,大喊了一声:“哥!”

杜晓钰吓了一跳,回头一看,道:“你怎么跟过来了!”

杜胡杨埋怨道:“哥,你是不是被那小贱人勾了魂了发疯?这时候还敢过去,也不怕沾了晦气!”

杜晓钰道:“她们家可不还是欠我们钱呢!”

杜胡杨道:“你真是想钱想疯了!那可是细作的钱,谁敢要啊?”

杜晓钰满不在乎道:“她那德行,也配当细作?不外乎就是那些人办事不利,又想立功,趁机抓了个一穷二白的……”

杜胡杨瞪大了眼,打断道:“你可别乱说闲话!要知道,那个医馆的……”

杜晓钰咳了一声,人模狗样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少再罗唣。”

他们不知不觉已到门口。杜晓钰望见房内灯光,喊了两声不见回应,一脚踢开门,道:“喂!你们还不还钱了!”

房屋狭小破旧,堪堪可遮风雨,卧室厨房皆连在一起。杜晓钰和杜胡杨不请自入,一眼扫过,只见床铺上被子略有隆起,似乎有个睡着的小女孩。另一边有人在灶前添柴,灶上还煮着一罐汤,隐约传来诱人的肉香。

她的身量很瘦,也很单薄,好像一阵风就能吹折过去。可是她又站得很挺拔,仿佛峻洁磅礴的高山,巍峨到无可目视、亦无可言及。她站在那里,面无任何哀恸之色,淡漠一如立足于九天之上。

杜晓钰差点觉得自己看错了,难以置信道:“你是谁?”

杜胡杨惊呼道:“这种时候,你居然还能如没事人一样做饭?”

她道:“别吵,兜兜在睡觉。等她醒了,她会饿的。”

她望着他们,除了双眼有点红,神情平静出奇。

杜胡杨被她噎了一下,竟一时哑然。

杜晓钰好半晌才咕哝道:“小小年纪居然这么……果然是娼妇的孩子……表子无情,戏子无义,表子的女儿和她一样无情无义。”

杜胡杨连连点头,不禁想起了去年自己母亲故世的时候。她在灵堂哭得死去活来,连自己最喜欢的都吃不下,好几个月茶饭不思。哪像眼前这个小女孩,母亲死了,居然一滴眼泪都不掉,还能若无其事地在家做饭。

“你不难过?你居然不哭?”杜晓钰嘟嘟囔囔,摇了一摇头,“你果然和那个狐狸精一样,都不是人……”

对,狐狸精。这是他爹在家中反反复复提及的词,也在堂上慷慨作证。也对,他本来身体好好的,忽然崴了脚,家里又丢了银财,不是这个狐狸精细作作祟,还能是什么?何况还有那么多人争相发言,一个个说得有鼻子有眼,那细作罪恶做尽,罄竹难书。

但是目睹了行刑之后,他爹竟有些惆怅,不断道:“可惜了那副身子……那小脸不知多带劲……”

“可惜就那么死了……”

听说细作被押入牢中时,还有人贿赂狱卒,趁着最后机会潜入去尝一尝味道。到了后来,不用钱也能进去。这个便宜艳福不占白不占,大把男人挨挨挤挤排在外头,生怕自己少占了一点。

轮姦一个罪大恶极的间谍,一展雄风,俨然成了一个家国英雄,面子生光。他邻居一家排得早,五个兄弟都上了一回,今天吹嘘了老半天,夸耀自家金枪差点活活弄死那个细作。

行刑时就更不得了。家家户户几尽而出,翘首以盼,争睹盛会。

杜胡杨抢先一步走近了她。望着那稚嫩娇美的容色,眼里满是嫉妒贪婪,道:“你们真是一门子扫帚星。祸害自己还不够,还祸害别人。”

她原本镜子似的冰凉眼瞳一颤,碎出无数条罅隙,道:“你说甚么?”

杜胡杨道:“你还不知道?就我家旁边那个医馆里,有个多管闲事的老太婆,不知道是姓刘还是姓李来着,脑子不太好使,非要嚷嚷着说你那个细作娘是无辜的,还说要告官!哈哈,这案子可是李郡守亲自拍板的,哪里容得下她一个乡野村妇的疯言疯语?当然是立刻被捉拿下狱……”

杜晓钰接口道:“她那老身子板,怎么挨得住几顿板子打。没过多久就咽了气,尸体拿草席卷了,扔在桥东那里。本来还有人提议将你姊妹二人也一起收押,但李郡守心怀宽广悲悯,特意说了,稚女无辜,谁也不许伤害你们。”他语气微妙,竟有些嫉妒,“你可要好好感激这大恩大德……”

她垂下眼,谁也看不清她的神色。

灶上香气扑鼻,诱得人手指大动。

杜胡杨轻蔑哼道:“我娘亲说过,烧饭烧得好,要饭要到老。”她今晚还没吃饭,居然有些抵抗不住诱惑,“你反正还欠我家那么多钱,我就来收一点利息。”

杜胡杨盛了一碗肉羹,迫不及待一尝,顿时面露苦色,道:“这什么东西!”

汤碗被她一扔,摔得粉粹。

杜胡杨连呸了几声,道:“这么咸的玩意,谁喝得下啊!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为什么加这么多盐!”

她慢慢蹲到地上,一片一片捡起碎片。气如游丝,却很坚定,道:“不能浪费吃食。”

杜胡杨与杜晓钰彼此对望一眼,又看了看这破败陋屋,同时摇了摇头。

她不在乎他们进来,也不在乎他们何时离开。她甚至不在乎李郡守是用那些男人们觊觎凤猗的眼神看待她。她只是停了火,慢慢盛起肉羹,尝了一尝。

果真很咸,很咸。

伊人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凤猗微笑道:“小孩子要长身体,一定得好好吃饭。”

天人两隔。

她一口一口,抿尽整罐羹汤,一滴也没有浪费。擦了一下眼睛,干涸,没有水渍,她松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要抓紧时间,给兜兜再做一碗。”

窗外是一片张牙舞爪的夜色,仿佛罗刹女的舞蹈,惑乱人心。天际挂着一痕弯月,淡而白,如帘下钩,如眉尖弧,叫她想起不知在多久以前,有一片雪白的鸟羽坠于眼前。

她曾经自问道:“鸟雀还有佛性也无?”

书上说:“有。”

“为什么向佛头上放粪?”

“是伊为什么不向鹞子头上放?”

原来这就是人世。

鸟雀敢欺佛陀,却不敢欺鹞子。

万物神明,本应鉴察冥冥。但是,这世间有那么多但是。

无辜死去,罪徒尤生。

善意转瞬消亡,恶念才是永恒。

如果世界必然如此,如果天地果不垂怜——

如果不能成佛。

不如成魔。

作者有话要说:  *巨蛇出自晋郭璞《玄中记》。

*蓝蛇出自唐段成式《酉阳杂俎》。

*率然出自出汉东方朔《神异经》。

*“鸟雀还有佛性也无……是伊为什么不向鹞子头上放?”这一段出自宋释道原《景德传灯录》。

*李郡守出场见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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