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推开, 乍一看杳无人踪。
斯夭目光一扫, 在最暗的墙角处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身体蜷缩成一团, 是婴儿尚在母体时的姿态。单纯不安, 彷徨苦痛。
斯夭慵懒道:“你还没死罢?”
苏画连忙上前, 轻声道:“皇甫娘子?”
那个团子似的身影一颤, 旋即剧烈地颤抖起来, 觳觫战栗。
苏画在她面前蹲下来,有些费劲,也有些滑稽,像是一个新鲜出炉的肉圆子。
“皇甫娘子, 柔公子和绿酒都在这里。”
熟悉而亲切的名字刺入耳中,居然波澜不惊。皇甫思凝将头埋在膝盖间,满目只有黑暗, 喃喃如呜咽,道:“我快死了。”
苏画一惊, 连忙道:“什么?”
斯夭本故作镇静,一听得此话, 也诧异上前,连珠串一样问道:“你快死了?为什么?你受伤了?你中毒了?凤春山对你到底做了甚么?”
苏画不动声色瞥了她一眼。
斯夭浑然不察。她可没苏画那么小心翼翼,直接上手去掰皇甫思凝的身子,道:“抬头!看着我!”
苏画道:“斯使令!”正待上去帮忙阻拦, 皇甫思凝已经慢慢抬起头。
斯夭呼吸一凝。
那不是她想象中,如一样嫠妇悲恸的神色,也并没有遭受凌侮后的屈辱痛苦。皇甫思凝的面庞平静而优柔, 一如她们初见时不卑不亢的样子。她的眉如远山,颜色不深,眼眸的颜色也很浅,炯炯似寒晶,因为饱含水光,染了迷离潋滟。
斯夭忍不住想起少年时豢养的一只鸟。翅膀雪白,眼睛深邃。来自极遥远的西凉,离家去国,被囚禁在笼中的时候,一声不鸣,永远这样寂寞地看着她,一直到死。
皇甫思凝也是这样。没有哭嚎,没有悲泣,只是泪如雨下,安静汹涌。
苏画叹了口气,轻声道:“我看到她了。”
那个“她”不言而喻。
皇甫思凝想要苦笑,但发觉这实在做不到。她颤巍巍地捂住脸,满手都是冰凉的水渍,细如蚊蚋道:“她是……她的姊姊……她……她是我的姊姊……我……我是她的……”
四方神佛在上,她几乎被背德逆伦的罪恶杀死——
她怎么能?她怎么能?
皇甫思凝字句颠三倒四,崩溃不已,几个“她”字来来回回,常人听了必定不知所云,但落入苏画耳中,恰巧印证了最为不安的猜想。
苏画艰涩道:“皇甫娘子……情之一字,不知者不罪。”
皇甫思凝用力摆首,道:“不对。”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刀子一样的花在眼睛里盛开。
爱意脱口而出的那一瞬间,心跳激烈得连自己都感到恐惧。她明明早就知道。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她目见自己的父母在忧怖中挣扎苦楚,一眼即可望尽命运的终点。那种情感曾经是多令她唯恐避之不及的东西,宁可一生一世也不要碰触。离于爱者,无忧无怖。
但她终究做出了抉择。希望与绝望同根,是她孽果,是她造业。
她曾理直气壮地对凤竹道:“我从不喝酒。喝酒误事。”但她其实酒量很好,喝醉也不容易。
凤竹离开之后,她无数次酣畅大饮,一醉方休。自愿而清醒。
醉了多好,醉了才好,沉沉麻木睡去。即便烧手之患,也不知道痛彻心扉了。
皇甫思凝喃喃道:“我喜欢她。我一见了她,眼里就只有她一个。”
那年那月那日,阳光那么好,有木兰和羊羔酒的香气。
少年时代的娇儿,不会知道自己未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有的人生,有的人死。有的人生却不如死,有的人死却胜过生。
命运是何其残酷而无稽。她几乎不曾在任何人面前回忆过凤竹,她不曾将那些话和任何人说过。
藏在自己心底里的话,藏在自己心底里的人,就像是只有她才知道的珍宝,谁也不知道,谁也不能碰。其实她自己知道,她从来不提她,不是因为她忘了,是因为她不敢,她觉得自己不配。
回首一望,流年弹指而过,往日天真烂漫,竟像是一场大梦,美好得教她自己也不敢相信。
凤竹缓缓垂首。影子像是黑夜的笼牢,滑落在她的双肩,渗透。笑靥映在她的眼里,清尽天色,道:“喜欢。”
记得太过清晰,连眉梢眼角都历历在目。
清晰得叫人怀疑惶恐,是否真的曾经被那样温柔相待过。
她甚至无法去憎恨凤竹。
她一度以为自己一无所有。可以献祭的,唯有沉默。
但是早在那么久远的以前,有小小的孩子,望着漫天烈焰,天翻地覆。
原来那一颗心在的地方,早已空空如也。
任何感情都无法在空洞的地方繁衍,正如鲜花无法在没有泥土阳光的地方绽放。
她要如何去奢求,一心换一心。
皇甫思凝放下了手,终于撑起了一个笑容,缓缓道:“我一直希望有一个人来原谅我。”
苏画沉吟不语。
斯夭总算找到了说话的机会,道:“原谅你?你做了甚么,杀人放火?”
皇甫思凝紧紧蹙眉,笑容比哭诉更难看,道:“原谅我……”
“……居然出生在这个世上。”
她生为孽,活在父亲及无数人的憎恨里。她无法像神话里的哪吒一般,断臂剖腹、剜肠剔骨还于李靖。她难以赎罪,她甚至犯下了更多的罪衍,造下了黑暗里最深的暗业。悖逆人常,忤逆纲纪,乱伦无法,帷薄不修,几无面目存于此世。
苏画悚然一惊,道:“皇甫娘子,你莫要想不开。”
皇甫思凝摇了一摇头,无人能窥清她的神色,几乎轻不可闻道:“我没有想死。”
苏画依旧提心吊胆,声音更柔,道:“皇甫娘子,我们来接你走。我,柔公子,绿酒。”
皇甫思凝茫然道:“走?”
苏画道:“他们都在等你,一起回家。”
皇甫思凝呢喃道:“回家……”
家,本该是个何其温馨的字眼。
“慢着。”
本是温情脉脉一刻,某人突兀横插一足。
苏画回望过去。
斯夭道:“我只许让你见她,又没说让你带她走。”
苏画略一皱眉,道:“斯使令。”
他没有提那个名字,但斯夭何等精明,如何不知他心中算盘。略一扬下颔,指了指皇甫思凝,道:“凤春山说让你走,我说让你走了吗?”
皇甫思凝已经停了流泪。斯夭抽出一条手绢,为她细细擦拭。或许是因为她此刻太过虚弱混乱,竟没有拒绝。
斯夭一点点拭干了她的泪痕,手指停在她眼下,低声道:“你可是我请来的客人。”
苏画看了一看皇甫思凝,又看向斯夭,道:“斯使令。”
斯夭没有理睬他,扬了一扬自己的左手,径自对皇甫思凝道:“我不管你和凤春山有什么恩怨纠缠,你伤了我,这笔账可还没算完。”
苏画道:“不知道斯使令准备如何算这一笔账?”
斯夭一笑,桃花眼里漾着灼灼桃花,道:“我的账本,当然是我想怎么算,就怎么算。”
苏画长叹一声,道:“看来我等是无可奈何了。”
斯夭有些奇异地看他一眼,道:“你居然不垂死挣扎?”
苏画道:“我挣扎有用吗?”
斯夭道:“你果然聪明。”
苏画本想道:“您真是谬赞。”又想起斯夭道“眼瞎”,只好吞下,“斯使令高才。”
斯夭眯了眯眼睛,道:“你待如何?”
皇甫思凝想起斯夭恣意手段,登时心中一紧,忍不住唤道:“苏画,她不好惹。”
斯夭斜乜她一眼,笑吟吟道:“多谢夸奖。”
苏画道:“斯使令,我虽然生得这一副尊容,身无长物,倒也不是个一丝无能的。我这一张利嘴,论古敲今,良莠不辨,妄肆品评,全凭一己喜好。誉之则跖可为舜,毁之则凤可作鴞。容易人可说我不过。”
他大手一挥,作尽比划,看去可笑又逗趣。连皇甫思凝都忍不住带了一点真切笑意。
斯夭乐了,道:“你的意思是,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苏画点头。
斯夭道:“你看上去可不像颠倒黑白的斗筲之辈啊。”
苏画道:“那是您看错了。”
斯夭道:“如果我不放人,你就要说鬼话了?”
苏画道:“我发现,斯使令和凤将军关系很不一般。”
斯夭道:“你放屁。”
苏画当真摸了摸自己的臀部,一本正经道:“我没有。”不待斯夭发怒,“斯使令很忌惮凤将军……既然凤将军已经说了,让我们带皇甫娘子回去,你应该并不希望她知道你还继续扣留皇甫思凝娘子罢?”
皇甫思凝不自禁颤了颤。
斯夭若无其事道:“麟子凤雏,生长家国。苏修撰如此奇秀,难道不想析人之珪,儋人之爵?”
苏画道:“我不过以区区虫篆小技见宠于时。受宠若惊还来不及,哪敢妄自骄矜,企盼圭组?”
威逼利诱皆无用。斯夭微微颦蹙,想到他之前的话,不由道:“你确实是个棘手的家伙,而且一个比一个胆大包天。”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们投雷~~(゜▽^*))~~
苟利国家生死以扔了2个地雷
19杠110扔了1个地雷
ingridbunny扔了2个地雷
不亦乐乎扔了1个地雷
elizacat扔了1个地雷
陌阡云扔了2个地雷
ps为了严打要多说一句:竹霜不是乱伦,只是惨兮兮的霜宝目前是这么以为的而已。她现在是彻底死心了。
ps的ps:感谢无敌可爱的elizacat给我的长评!明天加更~~